發表日期 3/23/2022, 5:26:04 PM
▲默音的畫,“抄襲者不是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單是給自己掛一張和原創者相似的麵具,而是直接拿走瞭彆人的臉――被抄襲的原創者,除瞭憤怒,必然會感覺到某種喪失”
“我也希望廣大讀者能夠換位思考,尊重和體諒小說創作者的不易。”被質疑抄襲的作傢林培源在迴應文章中說。然而,同樣應該得到尊重和體諒的,還有質疑其抄襲的作傢默音,和無數其他的創作者。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楠
一樁12年前的抄襲事件近日被重提。盡管質疑作傢林培源抄襲的作傢默音沒有等來一個誠懇的道歉,但她說自己在“道德”和“旁觀”的力量的支持下獲得瞭內心的釋然。
“一個正常的創作環境,首先是有抄襲碰觸底綫的自淨能力。沒有這層的話,那就要以受害者為中心瞭,被抄襲者的想法是最重要的。”一位齣版社編輯對《南方人物周刊》說。
在被質疑抄襲12年後,青年作傢林培源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作齣瞭自己的迴應:他認為自己的短篇小說《黑暗之光》是對默音《人字旁》的藉鑒,而非抄襲。
“由於我本人的懦弱和缺乏勇氣,十餘年來沒有對此事發生(聲)、做公開迴應。對這件事在這麼長的時間裏給默音老師帶來的睏擾和傷害,我深錶歉意。”他在《一封遲來的道歉信》(以下簡稱《道歉信》)中說。
▲林培源在個人公眾號發布《一封遲來的道歉信》
在《道歉信》中,林培源講述瞭自己作為文學新人時,想把握住在“最紅火最受歡迎”的“青春期刊”《最小說》三周年特刊上發錶作品的機會。他先後閱讀瞭李銳、蔣韻夫婦閤寫的《人間:重述白蛇傳》、王小波的《綠毛水怪》、“狼孩”新聞報道,看瞭電影《青蛇》和《暮光之城》。最後,他讀到瞭《人字旁》。“這篇小說給我帶來瞭啓發,在其中‘雌雄同體’故事的影響下,藉用《人字旁》的情節,寫瞭一個狼孩被人收養,剃光毛發成為人的模樣,最終又因為不被世俗社會接納而失蹤的故事。”他寫道,“我也很睏惑,情節藉鑒和模仿與抄襲之間如何界定?如果隻是故事新編,沿用一些情節,但注入自己的思考,這樣算不算抄襲?”
最後,林培源再次批評瞭青春文學創作的浮躁風氣,直言自己轉型嚴肅文學道路,《黑暗之光》並不構成他創作的基石,也不是他的代錶作,他讀博以後的學術研究,更與這篇小說沒有任何關聯。“我也希望廣大讀者能夠換位思考,尊重和體諒小說創作者的不易。”他說。
作為青年小說傢,林培源的履曆堪稱漂亮:清華大學文學博士、暨南大學博士後、香港大學客座副研究員,曾獲得兩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奬、“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奬短篇小說佳作奬、《亞洲周刊》2020年度十大小說等奬項。
他是文學圈中的活躍者,與文學期刊、齣版社、高校乃至文化媒體之間互動頗多。而這封緻歉信,無論在文化圈還是普通讀者中,都引起瞭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有人理解和支持,認為應當給青年作傢更多的寬容,學徒時期難免犯錯,真誠道歉應當得到原諒;有人則質疑林培源的緻歉信避重就輕,放大兩篇作品的文字差異,迴避瞭人物設定、故事情節上的高度一緻,未就“抄襲”行為嚮默音道歉。
在對《緻歉信》是否混淆抄襲與藉鑒、是否真誠麵對過錯等討論之外,林培源對青春文學和嚴肅文學的區分也引發爭論。“青春文學沒有原罪,沒有一種文學類型是低人一等的。”豆瓣用戶“譚香山”說。
張悅然也不贊同這樣的區分,她既是作傢,也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的副教授。“外界或許對潮流會有一個標簽去劃分,但這是特彆外在的東西。個人的創作是有連續性的,不能都對應著外界的標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青春文學經常會被籠統地批評,但我覺得對個體創作者來說,你的曆程是由一篇篇創作組成的,你的變化、你創作的變化,是很難切割的。如果把抄襲的問題歸因於青春文學,我是有點不太贊同。”她說。
2022年3月17日,默音在豆瓣上重提《人字旁》被抄襲一事。此前兩天,她連著看到兩起被抄襲事件,內心不忿。在發聲支持兩位被抄襲的創作者後,默音轉發瞭自己2010年1月3日發在文學期刊《鯉》的討論小組裏的文章《作者聲明:被山寨瞭》,並寫道:“被抄襲讓人氣憤和惡心,並且有無法彌閤的喪失感。那時我初涉純文學,寫瞭第一篇小說《人字旁》發錶在《鯉》,被林培源改頭換麵抄在《最小說》,發布聲明後,不見迴應。一晃十多年過去瞭。好在,我並未因此擱筆,還在寫。”
▲默音早年的聲明帖
2010年,除瞭這篇聲明,《鯉》的主編張悅然曾試圖聯係林培源,卻未有迴音。“我記不清是沒接,還是關機瞭,總之是聯係不上。”張悅然說。
“當時《鯉》雜誌的編輯找到我,給我打電話,但我不敢吭聲,把電話掛斷瞭。那一個月,我每天心神不寜,不敢看豆瓣,不敢看到任何一絲和這件事有關的消息。”林培源在《道歉信》中迴憶。
看到默音重提此事後,張悅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記憶能夠為解決此事提供多少支持。“我努力迴想一些事情,好多事情在我記憶裏確實比較模糊,《最小說》已經解散瞭,《鯉》也很久沒有齣過紙質版瞭。”她說,“但我還是覺得,這件事情需要去麵對,否則這件事會一直在那個地方。”
《最小說》是由郭敬明主編的文學雜誌,創刊於2006年10月,現已停刊。在《最小說》創刊四個月前,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為持續兩年多的“郭敬明抄襲事件”作齣終審判決,認定郭敬明所著《夢裏花落知多少》對莊羽的《圈裏圈外》整體上構成抄襲。14年後,在2020年的最後一天,郭敬明在微博發文正式嚮莊羽道歉,錶示後悔在法院判決後不肯承認錯誤。
最初,默音是從朋友那兒得知《人字旁》被抄襲,在她確認《黑暗之光》抄襲後,她轉告瞭《鯉》編輯部。編輯部在比較兩篇作品後,一緻認為這是抄襲。“如果說故事有一個輪廓的話,我們感覺這兩個故事不僅是輪廓像,連輪廓一些微小的轉摺也比較像。”張悅然迴憶說,“我們當時希望找到林培源,與他溝通這件事,看能不能有進一步的解決。”
身為《鯉》的主編,張悅然沒有想過要通過《最小說》去溝通此事。“我們當時是把《鯉》當作書係在做,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雜誌。所以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好像不覺得會有一個所謂的‘單位’,傾嚮於認為個人的責任更大一些,想的是作者麵臨瞭被抄襲的事情,應該讓作者之間有一個溝通,然後是道歉。”
除瞭《鯉》編輯部,當時還有豆瓣用戶“霍小綠”等人嘗試聯係林培源,都沒有結果。如今,林培源在《道歉信》中為自己的沉默這樣解釋:“當時我想過要寫一個公開信,澄清這件事,承認自己的錯誤和疏忽。身邊得知此事的朋友勸我不要迴應。我一嚮膽小怕事,很怕引起爭吵和紛爭,尤其是在網絡上,於是就聽從建議,沉默瞭。”除此之外,他還詳細解釋瞭自己當時因為創作遭遇傢庭壓力,加之準備考研,“身心疲憊,也沒有精力去迴應默音老師對《黑暗之光》抄襲《人字旁》的指責瞭。”
▲林培源《黑暗之光》,刊發在《最小說・三周年特刊》,於2009年12月齣版
12年裏,這件事曾有一次微弱的迴音。
“事情發生好多年後,我記不得哪一年瞭,我在一個活動中見到過林培源。”張悅然說,“當時人很多,環境也很嘈雜,但是林培源好像是感覺到很不好意思,試圖跟我解釋沒有接我電話這件事。我自己也在反省,我當時沒有對他說,他應該去找默音溝通。我當時就應該清晰錶達齣這個意思。”
在12年裏,默音逐漸從一名文學新人,成長為一名齣版瞭多部小說和譯作的作傢、譯者。“我非常謹慎地避開任何跟林培源可能接觸到的機會,我覺得會尷尬,我不知道怎麼控製自己的錶情。我曾被加到某個文學論壇的群裏,我就會很心虛,要先看一下有沒有他。其實這種心虛很可笑。”
她曾從某齣版社撤迴自己的書稿,原因是發現那傢齣版社剛剛齣版瞭林培源的新書。“我就覺得尷尬,為什麼要放在一起齣。但我最近齣版的一本書,其實也和他同一個齣版社瞭,我們齣現在同一個勒口上。齣版界也就這麼大,避也避不開。”默音說。
迴看2010年,默音覺得自己是一個沒人知道的作者,而林培源已經擁有一定數量的“粉絲”。在她發完聲明後,林培源的粉絲給她留言,錶示相信林培源不會抄襲。“我在那時齣來說這樣的話,處於一種不是完全對等的情況下去對話,其實非常無力。”她迴憶說,“我覺得我現在能夠特彆坦然地發聲,也是因為逐漸意識到我們其實是站在一個非常平等的地位上的。盡管我並不知道我們的書的銷量具體是怎樣的,但是彼此都齣過幾本書,而且都是有一定的社會認可度的作者。”
《人字旁》是一篇與默音緊密相關的小說,包含瞭她的自我睏惑和自我探索。“我當時特彆難受,是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寫純文學,有點像是初心被抄走瞭。而且我最氣憤的不是抄襲,而是我的《人字旁》是三部麯,圍繞性彆、種族、命運有一個完整的內部結構,結果你隻抄走其中一塊,我覺得很難過,感覺被糟蹋瞭。”默音說。
▲默音《人字旁》,刊發在《鯉》創刊號,2009年8月齣版
這次將《人字旁》推到大眾麵前,默音為作品的不成熟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正因字裏行間的青澀,透露著當年29歲的默音對世界的睏惑與理解。“我是一天寫完的,這是現在的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這是一篇有很多能量的小說。”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中,默音提到,一些同為創作者的朋友在初入文壇就經曆抄襲後往往備受打擊。“有個朋友看到我這件事後,這幾天也和我聊瞭一些。她有一部投入瞭許多心血的作品,被一個有名的作者抄襲瞭,對她精神上打擊很大,差點就放棄寫作瞭。”她說,“因為創作者能受到的支持是很微弱的,其實最重要的支援來自讀者,在弱小的時候,你沒有足夠的讀者,遇到這樣的事,就很容易挫敗。”
在舊事重提的第四天,默音在微信公號“默音吃酒去”發布瞭一篇小文《為什麼我要對一場十多年前的抄襲舊事重提?》,為這場爭論畫上她個人的休止符。她寫道:
“很高興自己一直堅持寫作和翻譯,也齣瞭幾本自己還算滿意的書。迴頭看時,內心並非沒有疑懼,如果我中途放棄瞭寫作――當然有過這樣的動搖時刻,還不止一次――我不就輸給瞭那道陰影嗎?”
“2010年,我在聲明中提及,希望林培源就《黑暗之光》對《人字旁》抄襲一事做公開道歉。”
“2022年,我不再期待任何流於形式的道歉,隻說,公道自在人心。”
六個小時後,林培源在微信公號“林培源”中發布瞭《道歉信》。
《南方人物周刊》兩次聯係林培源,他都拒絕瞭采訪。“發完聲明,這個事我不再發聲瞭。”他迴復道。
發完聲明當晚,林培源聯係瞭一位中間人,幫他與默音溝通。中間人考慮到雙方的處境,特彆是默音的感受,建議林培源冷靜一段時間再說。
“這次其實是林培源改變大傢對他腹誹的一個機會,假如他真的意識到錯誤,以及事情的嚴重性。”詩人、文學評論者張定浩說。
默音本打算就《道歉信》再寫文迴應。在她看來,林培源是為“這麼多年沒有就此事公開迴應和錶態”而道歉,並沒有就具體的“抄襲”行為道歉,是不誠懇的道歉。但轉念作罷,決定不再談論此事,“想著要迴應,好纍啊。這件事對我來說就過去瞭。”她說。
齣版社編輯羅夢茜對《南方人物周刊》說:“一個正常的創作環境,首先是有抄襲碰觸底綫的自淨能力。沒有這層的話,那就要以受害者為中心瞭,被抄襲者的想法是最重要的。”
事實上,默音說自己已經在“道德”和“旁觀”的力量的幫助下獲得瞭釋然。在她重提往事之後,素不相識的豆瓣網友“不流 霧島夜隨”迅速在二手書市場上購買瞭《最小說》三周年特刊,並將《黑暗之光》全文拍照上傳,默音也將《人字旁》全文刊齣。
▲默音《人字旁》與林培源《黑暗之光》的簡單對比
網友“一彆落梨”製作瞭兩文的細緻對比,顯示《黑暗之光》的人物關係、故事情節、情節推進都與《人字旁》一緻,林培源所稱的“獸人”故事,在《黑暗之光》中不過寥寥兩筆。
“我沒有想到這次會有這麼多人關注這件事,其實過瞭這麼多年,我也沒有想要證明,但是網友們都太好瞭。”默音說,“我看到瞭很多轉發,有的人比較淡定,有的人義憤填膺,但每個人的話都有其力量。我覺得我說清楚瞭,我想說的都說瞭,大傢也認可瞭,我就釋然瞭。”
許多創作者、齣版社編輯和高校教師,都對年輕作者在學徒期的模仿錶示齣寬容的態度。“創作上的學習是有邊界存在的。”張悅然提醒道,“這個事情也是給年輕作者一個警示吧,模仿和藉鑒是很正常的,但這有一個邊界,不是一句藉鑒就能擺脫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