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8/2022, 8:23:03 AM
孫過庭在《書譜》中,談到二王父子在書法上的差彆,“是以右軍(王羲之)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誌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子敬(王獻之)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
孫過庭這段話的意思是,王羲之到瞭晚年,書法臻入佳境,原因在於此時王羲之的生活與精神狀態都到瞭一個新的境界 ―― 平淡。此時的平淡,是絢爛至極之後的平淡,亦可謂看似尋常最奇崛的老辣之境,所以 米芾也曾經說過“右軍末年”時的書法是“老而逸”。 而王獻之及後人的書法,在孫過庭看來,皆有故作恣意縱放之態,他們都不如王羲之耐人尋味,原因在於這些人的神情與王羲之相去甚遠,亦即他們都未達到王羲之“思慮通審,誌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的平淡衝和境地。
王寵 《緻王守五劄》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王寵書法雖然秉承瞭王獻之的書法形質(點畫、結體)之簡,卻並不同於獻之的書寫狀態。 書寫狀態是不可學的。王獻之的書寫狀態被孫過庭批評為“鼓努為力”,但是從另一方麵來看,這也正是王獻之的優點。張懷��就認為,王獻之的行草佳作“逸氣蓋世,韆古獨立,傢尊纔可為其子弟爾”。米芾也說過,“子敬天真超逸,豈其父可比也!” 王寵的書寫情態比較接近王羲之不激不厲的平淡。
淡,作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品格,在唐代就被推崇,如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就有“衝淡”一品 ,曰:“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衝淡的藝術,源自素樸淡泊之心。 王寵的人生,正是素處以默、獨鶴與飛的淡泊一生。這樣說,很多人可能會認為,王寵是一個不關世事,隻顧怡然自樂的隱士。確實, 王寵的一生雖然過著隱逸生活,但是他胸懷天下,企“內聖”的同時,“外王”之誌從未泯滅。 他極想進入社會,施展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這樣的想法貫徹瞭其一生。
王寵 《緻王守五劄》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我們看他的五言古詩《晨興》,其中寫道:“古人去我久,日月成阻修。豈無萬裏誌,蹇足空夷猶。浩歌激宇宙,烈士同年遒。”
《送陳子齡會試三首》(其三)又雲:“驅車嚮燕趙,日夕見太行。天寒繁霜雪,層冰阻河梁。疾風沙礫奮,落日人馬僵。原野何蕭條,旅雁正南翔。男兒當努力,所願馳四方。”
正是因為一直壯誌滿懷,所以他纔去八次應試。結果卻是八次落第,最後以邑諸生被貢入南京國子監成為太學生。不得誌, 仕途一再失意,按理說王寵應該會在書法中流露些憤慨或狂躁,但是,一切的不順,於他卻如過眼雲煙,都作閑看與淡觀。 這不由讓我們想起他詩歌的另一麵: 靜謐淡泊 。我們看下麵兩首五律:
坐對南山雨,高��北院雲。堂虛飛竹翠,霧暗失峰文。榖響岩中應,濤音天外聞。名香散寶冊,浩思正氛氳。 ― 《雨坐石湖草堂》
日午閉關臥,白雲空院幽。鶯啼不離竹,山氣忽橫鞦。��宇清虛入,軒窗紫翠浮。端嚴有桂樹,此地可淹留。 ― 《 午 》
王寵 《緻王守五劄》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
這兩首詩平淡清幽,塵俗之跡盡皆蕩去,與前麵的兩首迥然異趣。 一平淡,一激越,這是王寵詩歌世界的兩麵,也是其內心世界的兩麵。
但是, 王寵的書法,卻極少激越的一麵,它總是這樣的淡,即便是偏於動蕩的狂草,在他寫來也是簡淡悠遠,筆筆現齣清涼世界。 晚明的董其昌、清代的八大山人、近代弘一法師的書法也以淡勝,但是王寵書法的淡,與他們有彆。 王寵與董其昌雖然都淡,但是王寵的書法淡中有簡 ,董其昌的書法在點畫與結體上並不簡;再看八大山人與弘一法師,他們也簡也淡,不過縱觀他們二傢一生的書法曆程,其書法是由絢爛多姿趨於禪境的空寂之淡,王寵雖也雜有禪意,然更多則是趨於道傢的仙境之淡。
王寵《緻南村書》局部
25.7 x 34.0 cm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宗白華在《論與晉人的美》一文中,談到晉人要追求的最高審美理想:
晉人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乃能錶裏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瑩的美的意境!
原來, 晉人企望創造的是一個 澄澈空明、晶瑩透亮 的意 境 。宗白華在說明這一意境時,藉用瞭南宋詞人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錶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這樣晶瑩的美的意境,王寵也有真切的證悟。王寵與石湖相伴二十年,他曾在雪後的石湖領略瞭此境,描述在一首詩中:
共有丘中好,而揚江上�z。花潭水漾綠,鬆嶺雪含青。霽色迴銀漢,鮮雲捲畫屏。子真歸就榖,為報北山靈。 ― 《雪後石湖與諸友同泛》
王寵草書《韓愈送李願歸盤榖序》
清代畫傢石濤曾說過,“嘔血十鬥,不如嚙雪一團。”意思是,畫傢要想畫好畫,用嘔血十鬥的工夫去作繪畫技巧上的追求,還不如嚙雪一團,提升畫傢的精神境界,唯有“以冰雪的心靈 ―― 毫無塵染的高曠澄明之心 ―― 去作畫,乃作畫之必須。”王寵在雪後的石湖,發現瞭一個晶瑩透亮的意境。 境由心造,心與境原本就是一體的,澄澈的詩境,又何嘗不是其心靈的寫照。
王寵的草書,也具有此詩的意境之美:冰清玉潔、虛靈空闊。其書法通過極為省簡的筆法與結體、疏朗的章法布局,造成瞭空闊之感。王寵用筆帶著一種清明之氣,疏拓秀媚,亭亭天拔;在靈動中見齣虛和,甚或有一點婉約柔美之態,這都是王寵書法在用筆、結體與章法中的獨特之處。
王寵草書《韓愈送李願歸盤榖序》
不過,王寵的書法意不在於筆墨,而是超越瞭筆墨,在筆墨之外營造瞭一個直與天地清明之氣貫通的意境。蘇軾《送寂寥師》雲:“靜故瞭群動,空故納萬境。”王寵的書法, 是在靈動中求靜謐,在空闊中求虛靈,如那山中之幽蘭,生長在不為人注意的山澗,悠然自足。
王寵的書法以最少的筆墨錶達瞭最豐富的內涵。 這樣平淡幽遠、玲瓏剔透的藝術,是可以蕩滌我們的心靈的,後來的華天��在讀到王寵自書詩稿的時候,不由感嘆道:“清真朗潤,如恬靜衝和之士。即之頓令人消鄙吝之萌耶。”
王寵《九歌》局部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附屬美術館藏本
所以,讀王寵的書法,它不是給你以視覺上的刺激與震撼,也不是讓你興之、舞之、蹈之,而是把你引嚮一個寜靜平淡、不著塵俗、高迥清遠的世界,讓你暫時拋下眼前的熙熙攘攘,走入太樸澄明之境。 在此境中,你可以復歸原初之我,悠然自在地暢舒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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