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7/2022, 9:37:37 PM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杜佳冰
鼕奧會剛剛過去。或許沒人想到,能和“運動女孩”榖愛淩一起成為熱點的,還有她的身體――有人說她130斤,也有人說她105斤。榖愛淩可能並不在意這件事,鏡頭前的她身形緊實,大方地錶達自己的健身觀:“美不是瘦,美是有力量。”許多被睏在“馬甲綫”“漫畫腿”“天鵝頸”等身材模闆中的中國女孩因此受到鼓舞,紛紛錶示,成為榖愛淩式運動女孩的第一步,就是“再也不為體重而糾結”。
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裏,上海體育學院熊歡教授和她的團隊訪談瞭近百個健身女性,探索運動對女性生活規劃、自我認同和審美的影響。這項研究被記錄在去年齣版的《凡身之造:中國女性健身敘事》一書中。
作者選取瞭12個中國女性的健身故事,她們當中有“暴食-催吐”的肥胖者、留學海外的大學生、離異的中年職業女性,也有進城的“打工妹”、備孕的高齡女性等等。為瞭還原健身運動參與者身體敘事的主體性,作者選擇瞭口述故事的形式,想要為讀者呈現齣女性真實、鮮活的健身圖景。
我們的身體大多是失控的
你是否計算過,自己每天齣門需要花多長時間裝扮自己?比起男性,女性或許需要更長的時間來迴答這個問題。
《凡身之造》認為,多數女性會比男性花費更多的時間來管理和約束自己的身體,包括但不限於飲食、化妝、服裝。在女性主義看來,這使得女性更專注於自我的修飾,對社會的關注減少,在與男性的社會競爭中自然而然地退場。
熊歡認為,消費文化和媒介話語建構齣一種所謂“理想的身體”,它強調年輕、苗條、健康,目的就是讓人感到容貌焦慮、身材焦慮,然後迫不及待地加入健身、美容甚至整形的消費行列。
女性健身熱雖然與女性解放運動的深化、女性自我發展的需求有關,但熊歡發現,在具體的體育實踐中,“女性一方麵得到瞭一種身體的解放,但同時也在服從和強化固有的女性身體形象。”
書中的案例S女生,就是在網絡上對“維密”模特式審美的宣傳影響下,開始學習拳擊。她承認自己並不胖,但因為喜歡拍照,“有些角度看上去還是不好看,我就覺得自己要練好一點兒,再去拍照會不會更好。”
S起初認為拳擊是種既有力量又有效的塑形方式,但後來,這項運動的競技特點和激烈節奏給她帶來瞭身體上的負擔,甚至影響瞭正常的工作生活。“我是真的不喜歡拳擊這種形式。”
熊歡認為,女性在運動中需要關注自我的感受。“一定要找到讓你覺得最舒服愉悅的方式,纔能持續,纔能形成自我與身體的關係。要不然你永遠存在抵抗,永遠會有被規訓的感受。”
後來,S在拳擊教練的推薦下接觸瞭瑜伽,纔發現自己更喜歡這類舒緩的運動。盡管在瑜伽教練檢查身形時,她還是十分介意自己的身材,“沒想到她會說我臀部輕微下垂!我就想,之前這一年我不是白練瞭嗎,有點懷疑人生瞭。”
在熊歡看來,“達到理想的體型”是一場全球性的消費主義陷阱,甚至造成瞭許多厭食癥、暴食癥和抑鬱癥的問題。書中第一個故事,就是一位24歲的“肥胖”女生健身減肥曆程的自我反思。
小時候由於醫生誤診,她被注射瞭激素藥物,之後便開始不受控製地發胖,周圍人的歧視和嘲諷隨之而來。在成長曆程中,她嘗試過各種減肥手段――節食、吃減肥藥、大量運動、暴食催吐,身體隨之齣現瞭頭暈、長痘、慢性胃炎、脫發、牙齒鬆動等種種問題。
在“減肥-復胖-再減肥”這個循環中,她漸漸失去瞭自我的掌控感――“無休止的自我檢查、自我懲罰,我不再是自己生活的‘主人’,隻是在踐行這個社會對我的要求。”
肥胖者常常會經曆一種“健身即美德”的道德捆綁,他們遭受的歧視也大多來源於此。人們傾嚮於把訓練有素的身體痕跡與某種品質掛鈎,鍛煉意味著一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控製,而肥胖就意味著意誌力薄弱。
熊歡認為,單純把肥胖歸罪於個體的不自律,就掩蓋瞭公共治理的責任。在被996加班和高熱量飲食充斥的都市生活中,我們的身體大多是失控的。許多學者認為,肥胖是一個現代城市病,它不僅是個人問題,也反映瞭社會分層、社會公共資源分配不均等結構性問題。
與此同時,那些“理想身體”的持有者也不僅僅隻有她們自己。熊歡說:“大眾明星是一種文化産品,他們的外錶、形象,甚至行為都是被塑造的,他們有自己的化妝師、營養師、減肥師、健康師等等,這些部門都是在對其身體進行塑形。我們本來是在消費這個‘産品’,可有些人如果偏要變成那樣的‘産品’,那就會很痛苦。”
“下著雨跳舞那種感覺真的好high”
視覺中國供圖
盡管如此,追求理想身體並不是所有女性的運動選擇。《凡身之造》中一個來自農村的案例即是如此。
木木26歲,育有兩兒一女。她從小喜歡跳舞,但結婚之後就沒有瞭時間。直到孩子上學後,木木和丈夫一起到瞭縣城的工地上乾活。她偶然看到縣城的小廣場上有人跳舞,“就像找到瞭可以呼吸的地方”,立馬加入進去。
以後每天下班,她會騎20分鍾摩托車趕去跳舞,那是她生活中少有的浪漫時刻。“每晚都想跳,下雨瞭也跳。下著雨跳舞那種感覺真的好high。”
廣場舞成為木木享受生活的一種方式,而不隻是為瞭身材。這正是《凡身之造》一書始終強調的“主體性”的含義所在。無論如何,她們參與體育活動的主要目的是“為自己”,而不是為瞭“彆人怎麼看”。
熊歡團隊發現,在農村生活中,自娛自樂是健身帶給女性的最大滿足。熊歡將這樣的差異歸因為,農村女性感受自我的機會要比城市女性更少,所以她們更容易在體育活動中找到認同和滿足感。
平日裏,木木也會注意自己的身材,但她不追求極緻的瘦,也不喜歡“健身網紅”們細腰翹臀式的身材。她對自己的外形要求是“看起來舒服就行,跳起舞來身體輕盈”。
木木發現,農村女性“基本很少會去刻意地塑形,也很少人有控製飲食和運動塑形的意識”。雖然她自己會跳舞保持身材,但“不好意思化妝去工地上班”――她的工作環境幾乎是反修飾的。農村女性健身沒有很強的功利性,大概是因為那個結果本身就不是屬於她們的“利”。相比之下,健美的結果帶給城市女性的則是不一樣的內涵。
熊歡曾研究過中國城市女性體育參與的分層現象,她發現,中産階層女性的外錶往往與其“社會定位、事業成功、經濟目標的實現等因素密切相關”,她們希望通過體育參與來確立自己社會地位。因此其體育參與的方式具有很強的“消費性、目的性以及文化訴求性”,比如以塑形為健身目的,通過購買昂貴的運動服裝體現她們對高質量生活的嚮往和追求。
缺少主體性作為健身驅動力,一方麵會造成“辦瞭卡卻沒怎麼去”的經濟消耗,但更重要的是,你能否真正地享受運動本身。
為什麼健身能夠“賦能”女性
直至現在,中國社會中的運動氛圍依然談不上濃厚。熊歡總結齣瞭兩方麵的影響:“一個是教育偏嚮的問題,中國教育傳統更注重智力的培養,體育課常常是被占掉的,很多孩子體會不到體育的樂趣,長大後也不知道怎麼用身體運動去娛樂。另一方麵,社會也沒有給我們提供足夠的時間和條件去享受運動。”最終的結果是,人們為瞭健康、為瞭保持在婚戀及勞動市場的競爭力,擠齣時間去運動,而不是在真正享受它。
這是“中國式的身體問題”。熊歡認為,“不管是工人增強體質為國傢效力、運動員刻苦訓練爭取榮譽,還是減肥塑身讓自己變得更苗條,其實都是把身體作為一種工具、一個方式。”而身體本應該是主體,不是客體。
要在體育實踐中真正實現身體解放和個體的發展,應該要先瞭解和掌控自己的身體。“否則就會用錯誤的手段與身體對抗,就會感覺到很纍。”熊歡說。
書中的案例“清風”就是通過運動逐漸瞭解瞭自己身體的優勢和弱點,成為生活中的“大力士”。傢裏裝修時,她能輕鬆地幫工人搬運機器,“那個工人就說‘天哪,你怎麼這麼有力。’當時我自己沒有意識到,沒有覺得那個東西重,其實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知道怎麼發力瞭。”
對身體準確的判斷和掌控使“清風”感到,即使離異後一個人生活,也能夠應付一切睏難,而不再“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熊歡認為,“這不僅意味著身體機能的強健,也是女性獨立性與自信心的提升。”
運動作為一種“具身體驗”,正是喚醒女性主體意識的有效途徑。熊歡認為,身體上的感知帶來的反身性思考,是通過其他的非身體活動難以獲得的。
從《凡身之造》中的12個案例能夠看到,健身的過程是可以“賦能”女性的,它能讓女性瞭解自己的身體,正確地維護和使用身體,進而賦予女性能量去開拓自己,甚至改變自己的境遇。
至於健身是否一定能夠“賦權”女性、打破女性的性彆形象界限,“我覺得並不是這本書想強調的內容,也不是它能夠反映齣來的內容,因為社會對性彆形象的規範還是在那裏。我們想強調的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始終自我反思。”熊歡說。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