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8/2022, 6:37:12 PM
(圖源:IC Photo)
湘人彭二/文
在很多人心目中,陶淵明是一個永恒不變的存在、中國最著名的隱逸詩人代錶。但田曉菲通過《塵幾錄》,讓我們看到瞭一個更復雜、更矛盾、也更充滿活力的陶淵明。
這也許是一個更真實的陶淵明。
一
據田曉菲自述,寫作《塵幾錄》這本書,來自於2000年春天,她在康奈爾大學東亞係任教。在為一個研究生班備課的過程中,她重讀陶淵明的詩。她用的版本是山東學者逯欽立編輯校注的《陶淵明集》。她評價這本書,“這個版本的好處,在於收錄瞭大量異文。一般來說,這些異文沒有受到古往今來的學者們太多的重視。”
田曉菲這句話對我刺激也很大。數年來,我讀陶淵明,用的是不同於田曉菲的另一個版本:袁行霈寫的、由中華書局齣版的《陶淵明集箋注》。這本書也同樣收錄瞭曆代以來有關陶淵明的異文。很慚愧,當時的我並不覺得它們有多重要。
但田曉菲注意到瞭。在《塵幾錄》引言裏,她迴憶往事:“在閱讀的時候,我偶然注意到,在不止一次的情況下,采取異文而不是采取普遍接受的正文,不僅會改變整行詩句的意義,甚至可以使整首詩篇截然改觀。那麼問題來瞭:既然作者親自校訂的原本已不可復得,那麼,是什麼促使一位編者選擇某一異文而拒絕另一異文?從晉到宋的五六百年之間,多少異文由於抄寫者和編者無心的忽略與有意的排除而失落?而開始提齣和思考這些問題,究竟意味著什麼?”
正是懷著這樣的疑問,田曉菲開始像一個偵探似的抽絲剝繭,在曆史和文字造成的迷宮裏不斷尋找、甄彆、調查,試圖發現真相。她最後發現:在文本平滑穩定的錶麵之下,律動著一個混亂的、變動不居的世界。這就是手抄本文化的世界。這個世界,一般讀者無緣知曉,因為它隻在少數殘存的早期異文中留下些許痕跡,而就連這些痕跡,也常常遭到編者無情地刪除。
這個發現如此重要,以至於包括筆者在內的很多讀者都忽略瞭。而如今,它正被越來越多學者注意到。另一本書《有詩自唐來:唐代詩歌及其有形世界》(此書去年在國內齣版)也同樣展現瞭和《塵幾錄》類似的、少為人知的世界:在這裏,每一首詩都因其抄寫者和讀者的差異而變得“獨一無二”,而詩歌正是從這樣紛繁復雜的抄寫文化中一步步嚮我們走來。
《塵幾錄》
田曉菲 著
齣版社: 中華書局
2007年8月
二
迴到《塵幾錄》,田曉菲用充分證據證明:手抄本世界存在著大量的錯誤。作者完成作品之後,就對原作失去瞭控製。在流傳的過程中,它不斷被改寫,被演繹,甚至有的變得麵目全非。
就拿陶淵明那句流傳最廣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例,田曉菲發現,現存最早的《文選》抄本和初唐類書《藝文類聚》裏,都寫作為“悠然望南山”,而不是“見”。而且種種跡象錶明,在蘇軾提齣“望”乃原文之前,沒有哪一種陶淵明的集子是作“見”不作“望”。
那麼,蘇軾是故意欺騙大眾,不想給讀者一個真實的陶淵明嗎?答案恰恰是否定的。田曉菲說,蘇軾所有的努力,都是為瞭尋找一個真實的陶淵明,但他也陷入瞭一個悖論:蘇軾覺得自己是陶淵明的異代知己,最懂陶淵明;但矛盾在於,蘇軾對陶淵明的理解隻能來自那些訛誤重重的抄本,想要迴到陶淵明的“本來模樣”,得從不完美的陶淵明的抄本裏尋找理解和答案。
所以,我們並不知道蘇軾是尋找一個真實的陶淵明,還是一個在他心目中理想的陶淵明。
除瞭詩文,就沒有彆的旁證瞭嗎?田曉菲在書的第二章便舉瞭曆史上有關陶淵明的最權威的四種不同傳記,通過分析和比較,我們驚訝地發現:陶淵明是一個模糊的形象,他原來固定的模樣,在真實中有點站立不穩。
為什麼會這樣?
第一,陶淵明在他那個時代並不有名,他的齣名是在唐宋以後。所以,陶淵明的生平事跡流傳很少。第二,即使是陶淵明的四種不同傳記,主要素材也都來自陶淵明自己寫的文章《五柳先生傳》。但這是不是陶淵明真實的自己,目前學界還存在爭議。於是,在各種有意還是無意的包裝和宣傳中,陶淵明變成瞭一個超拔的、非比尋常的、扁平化的形象。
在《塵幾錄》裏,我認為最有意思的是第六章:實丨石證。田曉菲有意把讀者的注意力轉嚮江西廬山一塊叫“醉石”的石頭。據說,陶淵明某次喝醉酒,曾在上麵躺過。這個子虛烏有的事情,後來逐漸被演繹成一件真實的事:有人發現瞭醉石,有人發現醉石還不止一塊,有人在上麵題字刻詩,有人則莊重地把它寫在《廬山誌》和各種文集裏。
於是,醉石就變成一個寓言:哪怕像石頭這麼堅固、可觸可感的實物,也可能在曆史長河中變得充滿謬誤,變形而不可琢磨。
而這也是田曉菲想提醒讀者的。
盡管陶淵明不知道一塊醉石因為自己而産生那麼多的故事,但這種無常,是他所熟悉的。他親曆過各種各樣的無常,又把這種無常寫在詩歌裏。因此,我們纔能在陶淵明的詩歌裏看到無常,也看到對無常的超越。
對此,如果有人想問,今天的我們已經遠離瞭手抄本的時代,還會重復相似的境遇嗎?田曉菲的迴答是肯定的。她的理由是:“雖然互聯網文化缺乏物質實體,它卻和手抄本文化具有根本的相同之處:它們都是多維的,都缺少中心,缺少穩定感,缺少權威。這種變化令人不安。但是,它也可以給文明帶來前所未有的自由。無論手抄本文化,還是互聯網文化,其實都是人類處境的寓言。”
田曉菲看到瞭互聯網文化和手抄本文化的問題,但也沒有否定它們的優點和長處。這是一個嚴謹學者治學的應有態度。
在《塵幾錄》裏,我們看到一個世故的陶淵明,一個天真的陶淵明,一個矛盾的陶淵明,一個單純的陶淵明。但這就是真實的陶淵明嗎?
需要提到的是,在這本書裏,田曉菲對陶淵明的詩歌文本做瞭許多精彩的分析。但有些分析,筆者仍持有保留態度。陶淵明真是田曉菲說的那樣的嗎?也不一定。一個真實的陶淵明仍在尋找的路上,《塵幾錄》不是終點,也不是結束。但沒有關係,這不妨礙此書的魅力。
田曉菲曾解釋,為什麼她給這本書取名《塵幾錄》。這是藉用瞭北宋名臣、學者及藏書傢宋綬的一句話,“校書如拂塵,鏇拂鏇生。”
在塵幾之上,在落滿瞭灰的桌子上,學者不停地拂拭覆蓋其上的塵埃,想看到真相。而更多的塵埃正在生成,正在落下。但學者並沒有放棄,擦拭是他的使命,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