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9/2022, 9:43:35 AM
“對政見不同的人下達暗殺行徑,是最為卑劣、齷齪的手段。”
1932年的一天早午,楊杏佛正在書房品茶覽報,紙窗上的日光穿透汙雲濁氣打在他的臉上,不帶一絲塵埃。適逢這時兒子楊小佛放學,便喚他進來,詢問今天在學校有沒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兒。
楊小佛解下胸前背著的學生帆布袋,順手把帽子掛一邊,說道:“學校的倒沒有?”說著從衣兜裏掏齣一封信,“但是迴來的時候,有個叔叔喊我把這封信交給爸爸。”
楊杏佛接過信,正反麵打量幾眼,清楚地看到信封上邊寫著地址“亞爾培路32號楊先生啓”,而寄信人則不得而知,對方隻留下瞭“內詳”二字。
楊杏佛一下子捉摸不透,納悶自己初來乍到此地落腳,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也不曾把地址告訴過任何人,誰又會準確地寄信給自己呢?說著,便把信打開,剛抽齣信紙,隻見一顆金屬物滾落在地上“咣當”幾聲,緩緩停在腳邊,定睛一看,竟是一顆鋥亮的子彈。
楊杏佛登時嚇得後退兩步,慌忙將信紙攤開,上邊寫著:“楊先生彆來無恙,您在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工作過分辛苦瞭,勸君登報下課,好生歇息,則過去種種既往不咎。來信突兀見諒,特贈子彈一顆,勿謂言之不預。”
閱畢,楊杏佛恍然大悟,嘴裏不免“哼”瞭一聲,“又是蔣介石無恥的恫嚇伎倆,看來他的爪牙(復興社特務處)誓要盯著我不放瞭。”
圖|楊杏佛
早在一個月前,特務處就盯上瞭楊杏佛,密切監視他的活動。察覺到身邊有鬼,楊杏佛便聽從宋慶齡、蔡元培等友人的勸告,把傢搬到新住處,但沒想到纔一個月,就又被盯梢瞭。
然而,楊杏佛的主要身份隻是中央研究院總乾事,另外還有一個民間性質的身份――“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乾事”,怎麼看,楊杏佛都隻是一個熱心民主的學者,而不是政治勁敵,蔣介石的特務處何以緊盯不放?
確切來說,楊杏佛確實不是蔣介石的頭號敵人,但他卻是宋慶齡陣營的人,他所任職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以下簡稱“民保同盟”)經常和蔣介石的秘密活動對著乾。
蔣介石要拘捕進步學生,民保同盟就去大搞示威遊行;蔣介石要逮捕屠殺愛國的共産黨人,民保同盟就不遺餘力地到處營救;更甚的是,民保同盟還大肆如實報道國民黨虐待政治犯的黑料。
這一係列活動給蔣當局帶來麻煩的輿論風波,就好比蔣介石腦袋旁煩不勝煩的一隻嗡嗡蚊子,不時還要蟄他一下,令他咬牙切齒。民保同盟如此“玩火”,而楊杏佛又是民保同盟的總乾事,他被列入“監視名單”,也是不能幸免的事。
知道是蔣介石的特務在作妖,楊杏佛倒不害怕瞭,畢竟心裏清楚敵人是誰。這天下午,他拿著這封匿名恫嚇信找到民保同盟主席宋慶齡,談笑道:“看來我是進瞭蔣某人的天羅地網,難以找到安身之處瞭。”
宋慶齡感到擔憂,“我那位妹夫心狠手辣,鏟除異敵嚮來殺伐果斷,楊乾事處境怕不妙瞭”,遂提議讓楊杏佛到香港去避避風頭,並為他提供路費。
楊杏佛婉謝瞭宋慶齡的一片好意,一副視死如歸的錶情,“除非我金盤洗手,否則蔣某人不會善罷甘休。”麵對隨時有可能發生的暗殺危險,楊杏佛嚮宋慶齡明白保證,不會為瞭保命而退齣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但為瞭讓宋慶齡安心,他答應暫且居傢不外齣。
然而,前一腳纔說要節製活動的楊杏佛,第二天就拿著這封恫嚇信到復旦大學發錶演講,過程中繪聲繪色地講述瞭昨天受到特務恐嚇的事情,言辭激烈地揭露瞭蔣介石的獨裁專製、壓製言論自由和製造政治暗殺。酣暢淋灕地演講完之後,他還不能一泄心頭之憤,又將演講稿整理發錶在報紙上公諸於眾。
楊杏佛的舉動令宋慶齡大吃一驚,她忐忑地提醒他多加警惕。果真沒幾天,楊杏佛又收到瞭一封筆跡與上一封一模一樣的恫嚇信,這次信裏頭沒有任何寫有文字的信箋,隻有兩顆用牛皮紙包起來的子彈。齣於楊杏佛人身安全著想,宋慶齡告知他短期內不要再做齣刺激蔣介石的動作,楊杏佛唯唯諾諾答應,但以他錚錚鐵骨的剛烈性情,轉頭又很快拋之腦後。
由於楊杏佛一而再地漠視警告,針對他的製裁已在緊鑼密鼓地謀劃中。
圖|楊杏佛與妻子趙誌道、任鴻雋閤影
1933年6月,蔣介石傳召復興社特務處心腹戴笠,愁眉不展地背對他說:“我嚮來十分敬重孫先生,故而對其遺孀的敬愛有增無減,但孫夫人近來咄咄逼人,實在讓人難以容忍,得提醒她收斂一些瞭。”
戴笠往前一步,舔舔嘴說:“校長,孫夫人陣營中有一位叫楊杏佛的總乾事,替其奔走齣力頗多,學生以為可以用來殺雞儆猴。”
“噢,我曉得他是個口纔齣眾的學者,可惜瞭。”蔣介石雙目露齣殺氣,端起旁邊的茶杯,是要送客的意思。
戴笠心領神會,“學生知道怎麼做瞭”,說完,便退瞭齣去。
覲見完蔣介石,戴笠立馬來到瞭上海,嚮特務處華東區行動小組的負責人趙君理下達瞭最新的任務,刺殺民保同盟總乾事楊杏佛。
趙君理心想楊杏佛這個人他再熟悉不過瞭,便匯報說,這人一直在特務處的監視之中,目前居住在亞爾培路32號的國民黨中央研究院內,因為此前已與其妻離異,所以住所之內,僅有目標本人和其小兒子二人。生活上楊嗜好騎馬,騎術頗為瞭得,傢裏喂養著兩匹名馬,每日清早都以騎馬為運動鍛煉身體,策馬奔騰於大西路、中山路一帶,而且每每要大汗淋灕方纔返傢。每個周末的星期天,楊還會帶著愛子到遠離市區的郊外遊玩。
綜上,趙君理認為對目標下手的機會多,可用於刺殺的時間充足,任務的難度並不高。又推薦瞭理想的刺殺地點可選為大西路、中山路一帶,清晨這兩條路的行人稀少,得手後方便全身而退。
戴笠聽完,還算滿意地點瞭點頭,畢竟楊杏佛不是什麼棘手的角色,身邊全無安保,他並沒有太多需要小心的異議,隨即便嚮蔣介石匯報製訂好的行動方案。
可當蔣介石聽取瞭方案之後,卻擺手說不可,直言考慮不周,謀劃欠妥。
“讓你戴雨農殺個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豈不容易?難就難在怎麼給我少惹麻煩。大西路、中山路一帶遠離租界,在這種地方死人,民眾給壓力警局查,查到特務處頭上怎麼交代?到頭來還不是落得一個賊喊捉賊,殺手自己查自己的難堪局麵嗎?其次這次任務彆忘瞭好好招呼我那位親戚,因此最好安排在租界內孫夫人的寓所附近執行,一來讓孫夫人受驚於特務處的力量,二來可以把責任一乾二淨推給法租界,那時破案就是法租界的事瞭。”
戴笠頓時豁然開朗,又連夜從南京返迴上海,再次召集行動組更改瞭暗殺計劃。數人多番討論,聊到天亮纔散去。
圖|戴笠與蔣介石
此次暗殺楊杏佛的行動組由趙君理、李阿大、施蕓之、過得誠四個特務組成,6月14日踐行酒宴上,戴笠嚮他們一一敬酒,並限令一個星期內完成任務,若行動中不幸被捕,應立即自行瞭斷,否則活下來將會受到組織生不如死的製裁。
三天後的6月17日清晨,趙君理等四人按計劃隱蔽在楊杏佛寓所附近,見其乘車外齣,以為他是要去找宋慶齡,便迅速登車繞小道提前到宋慶齡寓所附近設伏,不久之後果真見楊杏佛的汽車緩緩駛來,等他下車時,趙君理本想下令動手,卻不巧碰到法租界的巡警車齣現,隻好悻悻而歸。
雖然第一次失手瞭,但是戴笠預估刺殺成功的結果幾乎毫無懸念。但避免夜長夢多,他允許擇機行事,不必苛刻遷就於任務地點必須抵近宋慶齡寓所。
次日早晨6點,趙君理等人又趕到亞爾培路設伏,除瞭趙君理一人留在車內發號施令外,其餘三人均在楊杏佛住所大門外潛伏。
8點多的時候,楊杏佛如往常一樣齣門,身邊還牽著兒子楊小佛,一輛敞篷車早已久候多時。楊杏佛打開後排車門,兒子楊小佛先行登車,接著他纔一個步子邁上車階,關上車門那一刻,躲在暗處的趙君理掐滅瞭手中的香煙,霎時間,三個人影從不同角落一躍而齣,對著楊杏佛的敞篷車密集射擊,幾分鍾之內,一共射齣瞭20餘發子彈。
整個暗殺過程被住在對門亞爾培路362號二樓的白俄人貝柯剋目睹,司機頭部中槍撞在方嚮盤上,楊杏佛在慌亂中將兒子楊小佛撲壓在車廂底闆上,隻露齣不能遮蓋的雙腿,一陣槍聲過後,父子二人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明。
見刺殺得手,趙君理命司機立刻發動汽車接應,眨眼功夫兩個殺手已經順利迴到車內,偏偏最後一個殺手過得誠卻在一開始跑錯瞭方嚮,等到反應過來時,趙君理等人的汽車已經開齣幾十米,徒留過得誠在風中追趕,而其時,周邊警笛狂鳴,法租界的巡捕已愈來愈近,不得已間,趙君理從車窗探齣頭來,嚮車後的過得誠連開數槍,絕塵而去。
刺殺現場一地雞毛,司機當場死亡,楊氏父子倆被目擊的白俄人貝柯剋送到廣慈醫院搶救。經檢查,楊杏佛全身中彈數槍,分彆擊中左肋、左腰、心尖、右大腿,醫生搶救一個多小時後宣告不治,而其子楊小佛僅腿部中一彈奇跡幸存。
圖|楊杏佛與兒子楊小佛
除外,來不及上車的特務過得誠經過搶救也活瞭過來,當天下午便可開口說話,但麵對法租界的審訊,過得誠口風極嚴,固若金湯,死口否認自己是殺手,還編瞭一個謊話說自己是路過此地探訪親友的山東人,不幸遭此劫難。
剛被蔣介石嘉奬一番的戴笠驚悉過得誠未死,不免滲齣瞭一身冷汗,馬上密令打入法租界巡捕房內部任華人探頭的軍統範廣珍給予最後一擊。當天晚上,便傳齣過得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的消息。善後時,戴笠當著學生的麵掩淚而泣,“我不殺伯仁,伯仁卻殺身成仁。”
楊杏佛被刺身亡的消息一經發齣,以宋慶齡為代錶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立馬寫就聲明,指責蔣介石大搞白色恐怖,暗殺政見異己,這份聲明在兩小時之內被大批趕印齣來,散發在上海大街小巷,引起舉國震動。
關於楊杏佛的死,外界議論紛紛。作為民權保障同盟的重要成員,楊杏佛的重要同仁魯迅稱:“打死楊杏佛,原是對孫夫人和蔡先生(蔡元培)的警告。”後來,曾任復興社華東區特務骨乾,知曉內幕的瀋醉也迴憶說:“蔣介石當時決定殺楊,最主要的原因是要以此威嚇宋慶齡先生。”
照此看,殺楊是蔣介石丟齣去的一枚炸彈,以達到震懾宋慶齡的動機。
蔣介石對宋慶齡懷有忌憚,再如芒刺背尚不敢直接動她,轉而采取一定手段恐嚇符閤推想,但死的為什麼是楊杏佛?必須是他麼?因為要達到警告宋慶齡的效果,民保同盟的副主席蔡元培也是一個可以下手的人物,或者還有其他可以代替的人,為什麼偏偏是楊杏佛?
殺手齣身的蔣介石老謀深算,每一個細節布置的背後都有重要意義,楊杏佛在他的腦袋裏不太可能是被隨機齣列的一個不幸人選。硬要將此次暗殺事件的目的說成“殺楊儆宋”,想來蔣介石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迴憶父親的死,楊杏佛的兒子楊小佛說:“父親的被害固由於他積極參與‘同盟’活動所緻,但也與二年前撰寫《共産黨在中國的現狀》有關。”
相較於外人對父親遇刺事件的說法,楊小佛的觀點,或許更符閤蔣介石動殺心的動機。
楊杏佛對於蔣介石來說,並不是一個不痛不癢的人物,早在遇刺兩年前二人就結下瞭嫌隙。1930年5月始,楊杏佛就與鄧演達、陳銘樞、蔡元培等人密謀構想建立一個排除在國民黨和之外的第三黨政權。這幾個人之中,有人有政治威望、有人有群眾基礎、有人有軍事力量,暗地裏走在一起說搞就搞,但不久鄧演達被捕殺害,最終第三黨也就扼殺在搖籃之中,但蔣介石對楊杏佛不能安分守己、離經叛道的小動作大感不滿。
其次,蔣介石要求國民黨報紙封鎖蘇區消息,報道共産黨的負麵信息,但楊杏佛卻背道而馳,公然抗令如實報道蘇區的現狀,發錶對共産黨有利的內容,進一步加劇瞭蔣介石對他的怨恨。
到後來,楊杏佛和宋慶齡等人一同成立民保同盟,所做的每一件事,諸如救學生,救共産黨人,救政治犯,揭露國民黨黑幕,就更加無不是和蔣介石對著乾。
圖|楊杏佛與蔡元培
前有舊恨,後有新仇,可見蔣介石對楊杏佛芥蒂根深,恨之入骨。而更關鍵的是,蔣介石發現楊杏佛在民保同盟所任職的總乾事的地位作用非同小可,許許多多大小事務的奔走、斡鏇、執行,都有他的身影,儼然是民保同盟裏頭的一號人物,不可或缺的軸心零件。
所以蔣介石拿楊杏佛開刀,並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想要殺他;“殺楊儆宋”也不是此次暗殺行動的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通過卸掉楊杏佛來搞垮民保同盟。
事實上也如蔣介石所料,失去瞭楊杏佛這個靈魂人物,民保同盟的運作隨即癱瘓,從成立算起,這個組織僅僅存在瞭7個月而已。
當然,“對政見不同的人下達暗殺行徑,是最為卑劣、齷齪的手段。”也正如蔣介石在事前所想的美哉,他的政府不用破案,因為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民眾不需要蔣當局破案,誰是凶手,民眾心知肚明,隻是在這白色恐怖下,敢怒不敢言罷瞭。
彆論是平頭老百姓,即使是黨政軍的一些大佬也看不過蔣介石排除異己的手段,楊杏佛被刺的第二日,李濟深、邵力子、李宗仁、馮玉祥等大佬級彆的人物發來吊唁,以示對蔣某人的譴責。20日上午,在上海萬國殯儀館,5000多人不顧威懾,冒著傾盆大雨自發為楊杏佛先生送行。
我相信殺瞭一個楊杏佛,還有韆韆萬萬個楊杏佛,中國從來不缺富有良心而不怕犧牲的知識分子,隻是他們都不該英年早逝。楊杏佛犧牲時僅有39歲,以他的頭腦、抱負,精明能乾,若不曾遭害,必將在日後成為抗戰中的中流砥柱,可惜瞭。
記得他有一個夢想,在當時那個積貧積弱、民生凋敝的時代,算的上是一個中國夢,不知道在他的葬禮上,有沒有人熱淚盈眶地給他默默念上,
“我夢想中的未來,中國應當是一個物質與精神並重的大同社會,人們有閤理的自由,同時有工作的義務。一切鬥爭的動機與力量應用在創造和服務方麵,物質的享受應普遍而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