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6:18:09 PM
餘德耀,印尼愛國華僑、企業傢、藝術慈善傢和收藏傢,餘德耀美術館創始人,英國泰特美術館亞太地區委員及收藏委員,法蘭西共和國榮譽軍團軍官勛章獲得者,在與疾病抗爭6年之後,於2022年3月18日病逝。
本文是2017年對餘德耀先生的獨傢專訪,其時,餘先生已經罹患胰腺癌,身體虛弱,但他依然認為,藝術已經、正在、並將繼續擴展他的生命。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蒯樂昊
餘德耀更瘦瞭,衣服穿在身上有點飄。這一天,他貼身穿著美術館最近的熱門展覽《KAWS:始於終點》的衍生潮品T恤,大紅色,黑色的亂綫綉齣一隻大玩偶,他伸過來的手依然握得很用力,不像一個病人。
兩天後,8月13日在餘德耀美術館,法蘭西共和國榮譽軍團軍官勛章頒發給瞭他,這是法國政府頒授的最高榮譽,也是世界上最為著名的勛章之一。曾經得到這一榮譽的華人隻有董建華、陳竺等寥寥幾人。曆來這種榮譽勛章的海外頒奬都在領館,意即在法蘭西的屬地授勛,這一次移到美術館也是破例。大夥兒都知道,餘先生病重,要為他節省體力。在他的主場授勛,亦可視作對他這些年在藝術領域的功勛進行褒奬。
他很少接受采訪,這位印尼的農業大亨秉承瞭老派華僑企業傢的傳統,認為做大於說,對頻繁在媒體上拋頭露麵總有一絲不習慣和不認同。他的團隊不斷地說服他――民營美術館是文化的事業,又是起步階段,曝光率很重要,藝術普及總是需要人齣麵鼓與呼――他纔在美術館開幕前後接受瞭幾傢媒體的訪問,之後,又是沉寂。
兩年前,他查齣胰腺癌,晚期。這兩年的日子,除瞭配閤治療,他就在懸心:在他身後,美術館將往何處去?他的那麼多收藏將往何處去?他物色、走訪瞭許多地方,想尋址建造永久展館,都因為各種原因未能如願。這促使他接受采訪,“我要把我的心聲講齣來。”
“整個中國當代藝術史,特彆是八九十年代的一段,我有比較完整的收藏,這一批東西可以說是中國當代藝術史的寶藏。這個曆史階段現在隻有兩個人有比較完整的係統性收藏,第一個是希剋先生,但是他已經捐給瞭香港,第二個就是我。當然香港方麵也一直在找我,希望我能夠捐贈,或者長期藉展。但是我想,如果將來,中國的學子、藝術傢、學者,或者任何一個對藝術有愛好的人士,他們想要真正地學習研究中國當代藝術史的脈絡,卻不能在大陸任何一個機構看到完整的係統展示,而是要去香港看,我覺得是不可思議的。”
▲《波普之上》 參展藝術傢卡米耶・昂羅的作品《 Hello & Thank you》
交足十年學費
餘德耀生於雅加達,長於新加坡,他從生産畜牧業起傢,後成為印尼很成功的農業企業傢。2004年開始介入收藏,一開始純粹齣於興趣,“見好就收”。這種完全基於個人直覺的收藏並不總是正確,他買過不少事後讓他後悔的爛東西,但是也在這個過程中迅速磨煉齣瞭判斷力。
收藏界有個共識,積年的藏傢有時甚至比鑒定專傢更專業。無他,隻因他們是要自掏腰包真金白銀買東西的,不像鑒定專傢隻需動動口舌,不擔太大的風險,較真程度也就天然缺瞭一截。餘先生收藏到第三年還在苦惱,有一次,他跟嚴培明聊天訴冤枉:你看,我大價錢也花瞭,可還常常買不到好東西,老是交學費,這是為什麼?
嚴培明哈哈一笑:餘先生,十年寒窗苦,你現在纔第三年,還有七年的學費,總是要交的。
這句話並沒有讓餘德耀焦慮,反倒令他釋然瞭,既然是必經的曆程,那麼,來吧!他有意識地補充相應的藝術知識,也交瞭許多誠摯的藝術圈通人,嚮那些學問人品都齣色的學者和策展人請教,濃厚的興趣加上學習能力讓他沒有走太久的彎路,待到第四年、第五年,他明顯上瞭正軌,收藏的眼光和藏品的品質都有瞭質的飛躍。
餘德耀對裝置藝術著迷,不光是因為體量和與之匹配的雄心,他覺得強烈而直觀的藝術形式,已經超齣瞭美學的範疇,可以承載政治、哲學、心理、社會、人類學等復雜層麵的意義,觀點更加豐富和多元,“裝置藝術可以說是三維藝術,也可以是四維藝術,甚至五維藝術,包含著時間綫索。當然很多裝置藝術是很難收的,並不是每一個藏傢都願意收這個。”
▲由原龍華機場大機庫改建的餘德耀美術館
九韆平米的餘德耀美術館可用於展陳的空間約六韆平米,而餘德耀目前的全部收藏如果陳列的話,最保守估計也需要兩萬平米。現有的美術館沒有辦法呈現這些作品的全貌,因為一旦鋪開,就不能做其他展覽瞭。這也是他現在仍在尋找藏品永久陳列館的原因。
2008年的金融危機反而成瞭餘德耀在收藏上的豐收年。那一年,美國大宗商品都在暴跌,玉米、大豆粉最嚴重的時候價格跌掉一半,而這些恰恰是餘德耀食品行業的原料成本,他反而成為在經濟危機中獲益的人。“大傢都在睏難當中,反而我的收益非常好,那時候藝術市場很亂,到處都在拋售,特彆是國外的基金會,很多好東西流齣來,而且便宜,我用很閤理的價格就接手瞭。”包括尤倫斯流齣來的作品,他也在隨後的幾年裏從拍賣會上接手瞭不少。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涉足收藏的最初兩年,餘德耀“很瘋狂地買瞭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當時正好有個朋友在建shopping mall,他就買下瞭整個頂層,12米挑高的大空間,1200平方,壯觀又漂亮。他就想做個私人club,把那些氣派的大裝置放在這裏,然後可以在高雅的藝術氣氛裏請客待友,吃吃飯喝喝酒。然而,在裝修的過程中,他的想法漸漸變瞭,“你做一個私人的東西,一韆多平米,空空蕩蕩的沒有人來看。我就想到中國的一句老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雖然申請瞭美術館的牌照,也免費供人參觀,但是在印度尼西亞,當代藝術的氛圍並不太好,觀者寥寥。“我們開瞭五六年,辦瞭很多很好的展覽,”他特意留心每天的人流量,“開幕當天一般有幾百個人來,開幕過後,每天就三十個人、五十個人。”
他很痛心,甚至有一種明珠暗投的感覺,覺得浪費瞭這麼好的藝術,於是他決心把美術館帶到中國,帶迴它們的故鄉。
美術館選址一直在進行,先是在北京宋莊,後來移到上海嘉定。中國變化太快,要找一處規則明晰、能安心做事情的地方並不容易,煩惱的時候,他曾在微博哀嘆:愛國無門。
時任徐匯區區委書記孫繼偉,也是之前帶餘德耀去嘉定的引路人,看到瞭那條微博,因為當時徐匯正有打造西岸文化藝術區塊的想法,就領著餘德耀看瞭幾處地方。“第一個地方是龍華廟隔壁的一塊地,我看瞭覺得靠近廟做當代藝術有點怪怪的。另外一塊地,就是飛機庫,我看到這個就不走瞭,就愛上它瞭,一見鍾情,第三個地方我也不看瞭。”
收藏無需代勞
上海這幾年在當代藝術版圖上的崛起,跟整個上海西岸藝術生態的完善不無關係,而在西岸藝術走廊中,餘德耀美術館和劉益謙王薇夫婦的龍美術館尤其不可忽視。餘德耀覺得,西岸是通過頂層設計實現文化崛起的成功案例,而他們有幸參與其間,見證瞭其飛速發展。
拿下飛機庫之後,餘德耀請日本著名設計師藤本壯介(Sou Fujimoto)對建築重新進行設計改造。餘德耀崇尚節能,一開始就跟建築師討論怎樣能夠比較環保地利用能源。“我們全部都不用空調,就是因為通風設施做得好。我之前做畜牧業,每天跟風打交道。熱是一個引擎,隻要我們能疏導熱空氣往上走,人感覺到的空氣就是一米兩米,隻要一直補充空氣來就不會感覺熱。”即使住酒店,他都會隨手關燈,燈就是全球變暖的起源。
因為想盡可能保留飛機庫的原貌,改建比重建受限更大,進度很慢,經濟和精神壓力都比較大。到瞭2014年5月開幕的時候,餘德耀的身體健康已經齣現不好的信號。“當時經濟不好,我在印度尼西亞的生意本身壓力也重,又必須買很多的作品去展示自己的實力。而且因為我在中國大陸沒有生意,完全不懂得怎麼去和政府人員打交道,所以就走瞭很多很多彎路。其實那個時候我這個癌在身體裏麵已經開始長瞭。但當時不知道,也沒有查。開幕的時候,我口腔上麵長瞭一百多個口瘡,暴瘦瞭七八公斤。”
從2004年介入收藏,到2014年美術館成立,被嚴培明言中,正好交足十年學費。
開幕即亮相,圈裏人都趕來看餘先生到底收瞭多少好東西,據說當時香港巴塞爾有一半的VIP都飛來瞭上海。藏品展的策展人是大名鼎鼎的芝加哥大學教授、美術史傢巫鴻,大傢也想看看巫鴻挑選藏品的思路。
張洹的《佛手》、孫原&彭禹的《自由》、黃永�f的《蛇塔》、徐冰的《煙草計劃》、沒頂公司的《平靜》、王廣義的《北京鬍同的垃圾車》、隋建國的《地�G》、李暉的《門》楊福東的《黃小姐昨晚在M餐廳》……餘德耀也有不少國際化的收藏,比如Mona Hatoum、奈良美智或崔有讓,但是他的收藏重心還是中國當代藝術,從架上到攝影,從裝置到雕塑,綫索十分清晰。
▲《孫遜:讖語實驗室》展覽
他和巫鴻有個君子協定,“我說巫教授,你做你的策展,我不乾涉。你要從我的藏品裏麵選任何一件,或者你要藉展,你決定就可以,我不參與。但是我的收藏,你也不要參與。如果我買錯瞭,你要告訴我。但是請讓我自己做決定。因為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有一種成就感,如果我要靠我的顧問或者學者朋友幫我決定什麼可以買,什麼不可以買,我就不會努力去學知識,我必須保持我自己的獨立性。”餘德耀說,雖然自己尊重知識和經驗,在決定是否收藏的那一刻,他還是更相信第六感,相信激情和強烈的感動。
收藏就像扣鏈,曆史脈絡上每一個重要的藝術傢都是鐵鏈的一環,每個藝術傢又有不同的階段,哪裏缺一環,補上瞭,鏈條就逐漸完整起來。
畢其功於一賈科梅蒂
讓餘德耀美術館聲名鵲起的一役是“雨屋”,在此之前,他隻是在藝術業界有口碑,但大眾對餘德耀美術館的認知並不充分。“雨屋”開展的時候,全上海的地鐵裏都貼瞭“雨屋”的海報,那些下著雨的房間的剪影照片更是在微博上掀起一陣傳播鏇風,二十多萬人湧進上海西岸的餘德耀美術館展廳,要一睹這個奇幻的互動展覽。
另一個為餘德耀美術館攢下專業口碑的展覽就是2016年的賈科梅蒂大展,雖然是私人美術館,但是這個展覽被譽為中國與法國之間最高級彆的文化交流。“一開始我們決定展齣50件作品,慢慢又增加到100件,最後在北京簽約的時候,劉延東副總理跟法國外交部長簽約,晚上的慶功宴,我就跟賈科梅蒂基金會總監凱瑟琳・格雷妮爾講,既然這個展覽已經是國傢級彆的文化項目,我們能不能做成全球最大的賈科梅蒂個展?畢竟中國有近14億人。凱瑟琳說,可以,但是成本很高。我說,沒有關係,我願意付齣。”
最後,賈科梅蒂的展品從一百多件增加至250件,囊括瞭他的雕塑、素描、油畫、文獻等等。“後來泰特美術館的館長也參加瞭我們的開幕禮。她跟我講:你叫我們怎麼活呀?明年夏天我們也要做賈科梅蒂的展覽,我怎麼跟你比?”
不惜血本也要做齣專業的展覽,除瞭高額的保險費用,餘德耀美術館還延請瞭盧浮宮的專業展場設計師來做stage design,大機庫改建的大廳體量特彆巨大,而賈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尺寸往往很小,這就對展廳布置提齣瞭很高的要求。“包括等比例地再現賈科梅蒂的工作室,以及把所有的頭部雕塑和油畫頭部素描一起陳列,這些獨創性、學術性的想法,最後齣來的效果非常好。”
這是已故雕塑大師、畫傢阿爾貝托・賈柯梅蒂有史以來全球最大個人迴顧展,也被海內外多傢媒體評為年度最佳展覽。
▲《賈科梅蒂迴顧展》現場
最終有12萬餘人來看瞭這個展覽,這個數字比起餘德耀30萬的預期還有很大的差距,但是他也發現,來看賈科梅蒂的觀眾,整體素養非常高。據說梁紹基就前後來觀展瞭五次之多。
賈科梅蒂開幕前的一周,餘德耀還在美國接受胰腺癌的化療,正是最虛弱的時候,“痛得要命,各種止痛藥罔效,最後醫生給我開瞭真正的白粉。”雖然傢人和醫生強烈反對,餘德耀還是堅持迴國,站在瞭開幕式上,“這個展覽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自己的生命肯定有限,但如果這個展覽不參加的話,我會抱憾終生。”
把收藏永遠留在中國
除瞭《賈柯梅蒂迴顧展》、《安迪・沃霍爾:影子》等國際級大師的個展,餘德耀美術館還做瞭大量旨在弘揚本土藝術傢的學術性很強的展覽,比如《南轅北轍:楊福東作品展》、《秦一峰展》、周力的《白影》、孫遜的《讖語實驗室》、周鐵海的《必須》等等,“我希望我們的美術館能發掘和幫助本土的藝術傢,而不是隻有彆人的東西。現在美術館有一點國際上的名望瞭,國外頂尖的學者、策展人、館長都會過來,他們以前對中國藝術是視而不見的,我要逼他們去瞭解。就像小漢斯這次看到周鐵海的展覽就很受刺激,問瞭很多問題。包括之前周力的展覽也很轟動。我們不會選擇那些被市場裹挾著、不斷復製自己的藝術傢,我希望把我們對真正優秀的藝術傢的關注和判斷呈現齣來,默默地去幫助本土的藝術傢,尤其是那些被嚴重低估瞭的藝術傢。”
▲《安迪・沃霍爾:影子》現場
他常常告誡手下:收藏傢可以買下一堆錯的作品,但是美術館不可以做一個錯的展覽。收藏一時衝動,事後後悔,這很常見,但是美術館一定要在學術上經得起推敲,因為任何一個展覽,都牽涉到整個團隊兩年以上的籌備和反復溝通,如果還選錯,那就是原罪,就說明美術館齣現瞭係統性的bug。這樣的錯誤,他不諱言,餘德耀美術館也曾犯過一兩次,今後要極力避免。
餘德耀基金會曾經多次贊助中國藝術傢在海外的展覽,也多次為海外藝術機構捐贈作品或贊助項目,比如嚮蓬皮杜藝術中心捐贈丁乙的重要作品等等,這些事情,如果對方不宣傳,餘先生自己也就不吭聲。“他們不報道,那我也就靜靜的。”他說,藝術的快感,跟之前做企業傢時的快感完全不同,企業傢的快感大多來自數據,而數據背後有很多煩心事,股票漲跌,心情就漲跌。但是投身藝術之後,很多事情讓他心裏美滋滋的,根本不需要彆人奉承。比如剛剛牽綫瞭蓬皮杜和西岸的結緣,如果未來有一天,蓬皮杜能夠落戶西岸,他就會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的,不白過。
中國民營美術館隻有短短十餘年的曆程,相應的法規、政策皆不完備,痛點很多。“比如經費,比如稅收,我們需要很多經費來支持這個美術館,如果有企業願意贊助我們經費,在國外可以減稅,這邊沒有辦法減稅,捐贈就做不成瞭。”
▲《周鐵海:必須》 展覽現場
他曾在不同的場閤說過,很多偉大的公共美術館前身都是私人美術館,那也是他未來的理想。比如說MOMA,V&A,這些美術館本身結構很完整,雖然是民營,但是也可以接受公共的捐贈,同時它有理事會,共同決策並製定行為規則,而不是隻受控於某個傢族,或者隻受控於某種不受監控的私願。一旦成為公共美術館,創始人或收藏傢傢族就不再具有絕對的權限。“理事委員會通過選舉産生,這個委員會可以決定美術館的大政方針,包括館長人選和美術館的發展方嚮,就好像變成一個上市公司,但是這個上市公司的股東並沒有利益,隻有義務。”作為亞洲的頂級收藏傢,餘德耀自己就曾在英國泰特美術館擔任亞太地區委員及收藏委員,深知這同時是一種責任和光榮。
但是在中國,這意味著很長的發展道路,餘德耀美術館至今也沒有形成相應的框架,餘先生自己感到力不從心。“自從我生瞭這個病,人真是改變瞭,很多時候不是考慮自己怎麼樣,以後的日子對我來說已經是非常奢侈的東西。我現在隻想在有限的時間裏麵,要做些什麼,讓自己的人生比較完整一點。我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一個個地攻剋難關,我已經沒有這個能力瞭。我常常對我的團隊講,未來要靠你們去完成。我也下本錢去培養本土的團隊。我隻能作為一個愛國華僑,以我虔誠的心,希望這個美術館繼續下去,希望我的收藏能夠永久地留在國內。當代藝術是我們這一輩人的藝術。將來再過幾十年,我們給我們的子孫就有一個交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