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3/2022, 2:43:50 PM
第三屆膠東散文年選
優秀作品奬
書事之一《馬語者》
文/薑海
一
說的是書,寫的是事。
人到中年,早已在生活的壓力下將純真滌蕩的一覽無存。大浪淘沙,淘去地是年輕純真無畏的激情歲月,留下地卻是釋重難負的庸俗的身軀。
還好,我們曾經愛好閱讀的習慣不曾丟失。
隻有在深夜,妻和孩子沉沉熟睡,她們平穩勻稱的輕鼾,將一個深夜坐在書桌前的男人包圍在一種沉寂靜謐的氣氛中。
那一刻,我忘記瞭翻閱書頁,那一刻我靈魂齣竅,不知所處。
二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心衰老地隻剩下瞭殘缺不全的記憶,剩下瞭倆三不成行的文字。春節在傢,除瞭陪伴親人,我便將自己躲在傢鄉閑置的那幢老房子裏。老房子用沉默和寬容來迎接我,它曆經寒暑,有著同我一樣的年齡。我們都碾捱著歲月,隻是軲轆仍是軲轆,井仍然是井,但內心的清澈呢?在老房子麵前,我的心溫暖如童年。
讀書,將自己置於一個空曠、安靜的空間,遠離瞭商業的喧囂和浮華,做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吧。有點窮酸無妨,有點不羈又何如?在曆經歲月磨礪,滿臉印刻著風霜但仍敦厚善良的父母眼裏,我永遠都是那個清澈的孩子。
雖隻是幾天,在老房子裏短暫的休憩,卻帶給我滿盈的思考,給瞭我人生續航的勇氣。
三
這是一篇隨筆,齣自我腹部的囈語。有時它們在夢中迭現,有時隻是腦海一閃,我拼命抓住它們,卻發現自己的記憶力衰退地驚人。這真是可怕,但這也還原瞭我日常生活的本質。本來的事實是有時候候會突然記不起一些熟悉的名字、電話號碼,他們就徜徉在你的嘴邊,卻逼得你團團亂轉也想不起,隻有打開電腦打開手機,纔發現那些熟悉的人啊,那些代錶他們符號的名字、號碼,我根本不曾丟失,隻是將他們從我的腦子裏移庫瞭,轉移到瞭現代科學日新月異的産物---堪比人類大腦容積更多地所謂智能的傢夥,或者叫器具比較閤適一些。
四
青年時,我到過一些山地,那裏稀疏隱藏著一些衰落的廟宇,香火不旺。一些神像已經渾身斑駁,褪去瞭曾經拂在錶麵的金色。它們不是肉體,不是凡胎,它們隻是一堆泥塑,卻在不同的寺廟中享受不同的禮遇。現在它們沉默地看著,一個唇角留著濃密地一撇小鬍子的青年。陽光從屋脊破碎的瓦楞中露瞭齣來,照著呆若木雞的我和它們。我突然就淚流滿麵,我知道我的一生注定要背上負荷前行,它們會讓肉體沉重,但同樣會讓我的心靈輕鬆。因為,他們,它們,是屬於我內心的獨有的東西,我忠實於瞭自己的內心。
我年輕時求學的那個地方,是座非常古老的城市,城市裏有很多古老的寺廟,有安放經文的磚塔,有用磚塔命名的公園。每至周末,我就會捧一本書,在磚塔前的綠地裏,枕著一塊石頭,無論於周圍浮聲嘈雜,人影晃動,我就是把自己埋在一本書裏。朝佛不拜佛,我心如佛。
前幾日,上一年級的赫赫在我麵前搖頭晃腦,聲音清脆地背《傳統文化》中的一段“在傢敬父母,何必遠燒香。”童音稚雅,少女初長,吾心暗喜。
五
是1996年吧。那個時候,我剛剛從外麵迴到故鄉,並且辭去瞭一份在外人眼裏看來相當不錯的工作。我最後一次伸手給父母要錢,內心慚愧,在小城的商業區租瞭一間小屋子,給其取名“金棕櫚休閑文化屋”。我給自己的名片上印著“我的夢想--做文化人,做休閑人,做有錢人”。近20年過去,那個休閑文化屋早已蕩然無存,我在一個企業裏兢兢業業上班也進行瞭十幾年,其名片上的夢想一樣也不曾實現。在外人的眼裏,這可以看作是我荒唐青春的一個笑柄,但從青年時代到進入中年的麯摺前行的道路上,我迴頭看那些深淺不一,彎麯迂執的人生轍印,反而非常平靜。
有一位大哥在我最潦倒的時候幫助瞭我,但現在我們卻是君子之交,完全無以前的相濡以沫,隻是每每內心錐痛,難迴從前。
我揣著從父母那藉來的本錢去瞭北京城。那些年,中國的甲A聯賽正如荼似火。山東隊還沒改名叫魯能,叫將軍泰山隊,一個處於中流毫無進取心的隊伍。這個時候,小城裏有很多人熱愛足球,每到周末的時候,許多人聚集在一起踢球。在西城,那時能踢球的場地不是很多,隻有一所高中和中學有草地,踢球的人常常翻牆進去,任學校看門的大爺喊破嗓子也不走。後來,區政府在修建廣場的時候,專門規劃齣一塊地皮來滿足小城球迷的熱情。套用徐根寶的一句名言“謝天謝地謝人。”
我常廝混其間,跟這些球迷一起踢球,然後兜售我從北京城批發來的足球體育用品,各個國傢和俱樂部的隊服。那一年我找小城一位稍微有點名氣的書法傢寫瞭送給泰山將軍隊的橫幅,然後在一起踢球的間隙,請很多球迷在上麵簽字,我將其寄齣去,泰山將軍隊收沒收到就不知道瞭。
我從北京城批發足球和其他的體育用品。我去的時候,是撲著我的舅姥爺去的,他是一個老革命,在解放戰爭和朝鮮戰場上立過大功。轉業後,在一傢大型央企工作,當瞭一輩子乾部,為人耿直厚道,到頭來卻是兩袖清風。我去他傢的時候,看到那逼仄的老式樓房大吃一驚。小兩室一廳,舅姥爺說這就很好瞭。我的大錶舅已經結婚,單位給分瞭另外一個樓房,就是那種帶公共廚房和洗手間的老式筒子樓。我睡在客廳,客廳有一個摺疊沙發,白天竪起是沙發,晚上放開就是床的那種。
小錶舅睡在另一間屋裏。他是個渾人,白天趴在窩裏睡覺,晚上去天橋放風箏。他剛從西北的大獄齣來不久,罪名是流氓犯, 83年第一次嚴打時候進去的。那時他還不足17歲,是高二學生,放學的時候看到外麵一群社會青年在調戲同校的女同學,就和同學們一道嗷嗷地衝瞭上去。那場械鬥比較激烈,據說還打死瞭人。性質被定為流氓械鬥,本著從嚴從快的原則,小錶舅在不到一個月後就被宣判,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並被注銷北京戶口,發西北的監獄。其同學還有幾個被判瞭死刑。那場轟轟烈烈的嚴打,已經讓本地監獄人滿為患。這個時候,一輩子都沒有求人的舅姥爺為兒子的事情去找關係,他當年的一名警衛員那時已官至衛戍區的司令員。司令員接見舅姥爺的時候,給他的老首長敬瞭一個莊嚴的軍禮,但小錶舅的事情讓他搓著手很為難。那個時候,“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硃老總的孫子因為睡瞭幾個女人被判瞭死刑。老首長曾經在朝鮮戰場上救過他的命,一直無以報答,所以這次就盡力去做,找公檢法,刑期已然無法更改,那個時候案子都判地重,總算保留瞭北京戶口。多少年後纔知,這北京戶口端地值錢。
我拽著小錶舅,讓他白天帶我去體育用品批發市場。批發完體育用品後,他知我喜歡讀書,就去瞭北京的一處圖書市場,市場的名忘瞭,記得坐小公共去的,晃悠地我全身散架。我在市場買瞭一套張煒、莫言、史鐵生、王安憶和葉兆言的文集。還買瞭兩本外國作品,一本是《蘇菲的世界》,另外一本就是那部《馬語者》。
深夜裏,是小錶舅拽著我去外環的天橋上放風箏。月朗星疏,我們在天橋上看北京城,燈火通明,天橋下車如流水。後來我們放瞭綫,風箏在空中飄齣老遠,我看小錶舅,小錶舅看我,相對無語。
六
《馬語者》:(英)尼古拉斯。埃文斯著,楊玉娘譯。
這算步入正題。關於本書的內容,我就不多介紹,百度可以找到。後來被拍成瞭電影,我現在還沒看。我不大習慣看由小說改編的電影,說不清楚為什麼,隻是一種習慣而已。英國作傢尼古拉斯。埃文斯寫此書時45歲,他熱衷於騎馬、看西部片、讀傑剋倫敦的小說,當過記者、劇作者,但屢受挫摺,直至因《馬語者》成名。這本書的封麵上有兩行字“扣人心弦的心靈曆險,感人肺腑的愛情詩篇”。我讀下,卻覺得這是個重生的故事,是一匹馬和一個絕望的小女孩重生的故事,它適閤我那時的心境,因此讓我曆曆難忘。
這本書裏不可避免地穿插瞭愛。因為重生的過程,也是一個療傷的過程。是愛喚醒瞭絕望,是愛贏得瞭重生。小女孩的媽媽安妮在這個過程中,意外而又必然地愛上瞭牛仔湯姆,書裏有一頁關於安妮和湯姆之間*愛描寫。這可能是我們當時能夠看到的最乾淨最熱烈的關於*的描寫。但正因為這頁描寫,我險些丟失瞭一個朋友。
一位朋友嚮我藉閱瞭這本書。熱愛閱讀的人,對書大抵都有一種潔癖,或者叫自珍,所以除非很要好的朋友,我從不輕易地將書藉給彆人。而且我見不得我的書在被彆人閱讀完後,捲邊,缺角,不乾淨。我的那位朋友也是個很愛書的人,所以我當時並不算猶豫地將書藉給瞭他。他還書也很快,用他的話來說,我們這些愛書的人,一本好書在手,大緻都如飢似渴,不讀完是不肯罷休的。
他還書時我不在,他或者就是瞅我不在纔來還書的。他將書整齊地插入瞭我的書架上,也沒告訴我還書瞭。我那時正為生計忙得焦頭爛額,除瞭同一些球迷在一起踢足球,還到處遊說一些廠企工會,搞些全民健身運動,以便推銷我批發來的那些體育用品。閑下來的時候,我一連幾天找他不見,他似乎有意躲著我。直到我整理書架時,纔發現這本被他隱藏地很深的書。書的第355頁被撕下來瞭,摺疊過,然後又鋪開,還有手摩挲的痕跡,最後可能在猶豫間還是將這頁放到瞭書裏,以保持書的完整。我的腦袋在當時嗡瞭一下,我咬牙切齒地想我們之間的友誼完蛋瞭,你有多麼齷齪!你將這書當成瞭什麼,它是地攤上的那種半遮半掩的黃色小報麼?
再一段時間,他到我這來,神情惴惴,非常不自然。而我心裏也産生瞭惱火,於是便不很待見他。一日一日,遂漸漸疏遠。
迴復想他,是好幾年以後的事,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閱曆的豐富,我理解瞭他。我們那時已是青年,但那個時代,在這個小城,我們還是處於一個相對壓抑的時期,他倒比我率真。據說在這個小城的某處,有迷情暗藏的流鶯,但她們遠沒有今日同行的露骨風騷。街上警車常鳴,有被繩子縛肩,胸前掛牌寫有“流氓犯”三個大字的男女雙腿蹩在三輪摩托的挎鬥裏,低著頭被遊街。
再一年,一日的夜晚,在小城某個街頭拐角的一個燒烤攤上,他一個人坐在那裏吃燒烤,前麵擺瞭一排啤酒。因為停電,燒烤的主人不知從哪整來幾個柴油汽燈,汽燈很亮,吱吱作響,頗有些氣氛。我坐到他麵前,舉起一瓶啤酒,同他輕輕一碰,仰脖灌下。
那一年,我學會瞭原諒,這是多麼瞭不起的一件大事。
七
《馬語者》扉頁有一段話:
“莫逐有緣,
莫住空忍;
一種平懷,
泯然自盡。”
――摘自僧璨《信心銘》
(公元六��六年)
按:僧璨為中國禪宗三祖,著有《信心銘》一文,共五百八十餘字,將禪學玄理發揮得淋灕盡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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