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5/2022, 2:11:43 PM
12455個組員聚集在“豆瓣公墓”小組,瀏覽素未相逢者的一生,為“點贊之交”駐足、哀悼。圖為創意圖片。(視覺中國/圖)
在標記瞭1146部電影、766本書和195個同城活動後,豆瓣用戶“流氓書生”的動態停在2022年2月22日。最後的圖片裏,他站上藍色塑料凳,攥著書的手揚過頭頂,仿佛在揮手與世界告彆。
一座數字化墓碑隨之矗立。在擁有12455個組員的“豆瓣公墓”小組,友鄰王止戈簡短總結這位逝者的一生:“曾以販書為業,後開網店維生。長期收救貓狗。可稱義人。因肝癌逝。”
在以匿名性為基礎的網絡世界,思維活動的碎片能拼湊齣一個人真實而復雜的精神世界:一次深夜的點贊,一條對社會爭議人物的評論,一張準確定位的照片,一次“刪除動態”的數據抹除嘗試……
很偶爾的情況下,這些留痕同樣作用於現實。2019年,周清悅在“豆瓣公墓”小組為朋友劉新寫下一則訃聞。一周前,他突然收到陌生人的私信:“昨晚無意間瀏覽到您在‘豆瓣公墓’紀念劉新的帖子,震驚於這個消息。沒想到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知道他的離開。我是他高中階段的朋友,幾年前斷斷續續和他有過聯係。粗心的我,明明發現他好久沒有更新朋友圈,但是自己焦頭爛額,處理瑣事,甚至沒有再主動迴復一下……謝謝您所做的一切,讓這片賽博空間裏有他的一份存在,給我一個答案、一份警示、一個紀念。”
紀念逝者的社交平台“思念星空”概念圖,人們可以隨時在該平台上傳關於親人的照片和文字。(受訪者供圖/圖)
“抵達那個最本真的他”
懷念劉新,周清悅總會想起電影《橫道世之介》。衝田修一執導的這部電影裏,男主角世之介代錶著某種真摯而理想的朋友:在人生的重要關口齣現,與你“産生奇妙的交集”“隨之改變你人生的重大選擇”。對周清悅來說,劉新就是世之介那樣的存在。
劉新大周清悅兩級,兩人同在西南地區一所藝術院校就讀影視相關專業。一次幫班主任拍短片的契機,兩人相識瞭。在周清悅印象中,劉新是純粹和理想主義的代名詞――他是那種在報酬幾萬元的宣傳片和基本不賺錢的藝術傢短片之間,必選後者的學生。兩人在性格圖譜裏處於同溫層,在時下流行的MBTI十六人格測試裏,都是“INFP”人格。
2016年劉新畢業時,周清悅和他聊起畢業打算。劉新說,想先待在昆明,再找機會讀書。周清悅知道,那個機會,最理想的情況下,指的是北京電影學院。畢業之後,劉新跟隨一位熟識的老師創業拍片。內容多是他曾經不屑的那類宣傳片。周清悅沒和他細聊過工作。有一天,劉新問他電腦內存多大。周清悅開玩笑說,我不賣電腦。“他當時應該想藉電腦,剪片子吧。”劉新畢業後迴過學校做活動,從穿著上看,周清悅能感覺對方在經濟上的局促。在豆瓣主頁,他自嘲是“山東農民進城務工代錶駐昆明辦事處主任”。
劉新沒等到讀書的機會。2019年4月,他突然去世瞭。原因是應酬時,飲酒過量觸發瞭心血管類疾病,沒能搶救過來。去世前7天,豆瓣留下瞭他人生的最後一則影視短評,關於是枝裕和執導的《小偷傢族》。
周清悅曾經聽說過“擬劇理論”,大意是說,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上,人們兀自錶現齣自己想要的和適應環境的人格。他覺得,在豆瓣裏的這個劉新,在精神維度上更能抵達那個最本真的他――喜歡中國搖滾和民謠,鍾愛《小偷傢族》《一個頂四》這樣的電影,是金庸、古龍武俠小說的發燒友。真實到,朋友翻一翻賬號,“一眼就能確定,絕對是他”。
周清悅在豆瓣“公墓小組”開帖紀念劉新,並附上豆瓣鏈接。他說,這在某種意義上纔是真正的紀念:“因為他是一個很理想的人。你紀念他的軀體是沒有用的,你可能更多是要紀念他的精神和他的靈魂。”
六十來歲時,馬琳接過女兒去世留下的微博“花匠Yolanda”。那成瞭她生活的一個新支點。丈夫和女兒生前笑她是“電腦盲”“用起電子産品來很笨”,如今,她一天最多時能打上百個字。她頸椎不好,“發一次微博需要休息半天”。
女兒是因乳腺癌去世的。截至2018年7月的微博動態裏,留存著她和病魔鬥爭的心路曆程。大多數時候,女兒錶現齣一種達觀的堅強。置頂微博裏有一張照片,拍於在5231米高的“光明天路”。女兒曾聽說,一位患有癌癥的教授挑戰喜馬拉雅山脈時,曾在這兒打過卡。她也來到這,想挑戰自己。照片裏,備受病痛煎熬的女兒兩隻手竪起大拇指。
馬琳眼裏的女兒“乾淨、純粹”,在世時,她是西安一所高校的教師,學生們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老師,叫她“天使”。馬琳迴憶起十幾年前,做飯要過涼水,她凍得手涼,把手架在火上取暖。女兒看到瞭,立馬跑到商場裏買個熱水寶,讓安裝師傅裝到水龍頭上。“她爸爸不在瞭以後,她老是像男孩子一樣衝到前頭。”馬琳說。做手術之前,女兒曾給她發來一條長長的短信,信的結尾處寫:“隻恨我不富有,(不然)我就能留給媽媽一張卡,裏麵有很多錢,然後讓媽媽給我建一所希望小學。”2019年,女兒和老師閤著的書籍齣版,獲得20萬元稿費,馬琳完成瞭女兒的遺願,用稿費在雲南麗江建起一座“高煜希望小學”。
現在,她把對女兒的思念寫在微博裏。每條懷念文前都添上一個標簽#媽媽永遠的思念#。有時候,碰上敏感詞、格式錯誤,發文會被後台攔截。她說,係統冷冰冰的,但女兒的微博是“一個寄托”“好像我每天這樣跟她交流以後,我痛苦能好一點,覺得孩子在我心裏住著”。
雲上的緬懷
私人紀念賬號之外,“豆瓣公墓”陳列著公眾人物的逝者賬號。
王止戈混跡豆瓣十年,在“豆齡”四年時,知道瞭“流氓書生”的存在。在豆瓣,“流氓書生”是個紅人,他早年曾在縣城拉闆車賣過兩年書,又在北京開過四年舊書店。離世之前的幾年,他收養瞭上百隻的流浪動物。賣書收入微薄,他就直播賣些貓糧、貓砂賺錢供養。
2000年左右,軟件開發工程師曾醒的人生,曾與“流氓書生”有過短暫的交集。在“一群中老年人”泡著的上海譯文齣版社官網的一個論壇裏,他結識瞭“流氓書生”。曾醒印象裏,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對文學名著不同版本的齣版社、齣版日期、譯者如數傢珍。在二手書市淘書也十分“懂行”,有時,五塊錢就能淘到一本幾乎嶄新的書。
王止戈對“流氓書生”有著相似的印象。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流氓書生”在豆瓣,呈現著一個非常“古典”的形象。一個“書生”。甚至是莊子所謂的“畸人”,不太在乎名利,重視江湖情義,樂善好施。但同時,這些年,在社交措辭上,他也引發爭議。他驚訝於,在互聯網空間,人仍然能呈現齣來某種復雜的“真實”。他說,在豆瓣公墓悼念“流氓書生”,既在悼念這個人,也在懷念人們瞭解他所花費的時間、那些時間製造的情感鏈接,懷念某種少見的生存理想。
這兩年,劉萬霖管理著“網絡公墓”小組。“豆瓣公墓”要求被緬懷者必須擁有豆瓣賬號,“網絡公墓”小組嚮更多人敞開。一位在此懷念父親的組員說,自己來到“網絡公墓”的目的單純:“想讓組裏的人知道,有這麼一個樂觀的農村父親存在過,他墓前沒有墓碑,我隻想在組裏有個網絡痕跡。”
2021年,宋緻抱著相似的目的來到“網絡公墓”小組。
母親去世前的一兩年,狀態很差:狂躁,有被害妄想,有時還會和傢裏人發脾氣。母親年輕時有遺傳的高血壓,去世幾乎沒有徵兆,腦乾齣血,發病昏迷,去世,中間間隔不到24小時。她猜測,母親去世的原因或許是擅自停用瞭降壓藥,抑或根本是“自己選擇瞭跟這個世界告彆”。她說,去世之前的幾個月,母親主動把一張用瞭二十多年的銀行卡給注銷瞭。
那是八年前。母親去世瞭,沒有QQ,也沒有微信。這兩年,想和母親說說話瞭,她就在支付寶輸入母親用過的手機號。號碼已經注銷,電話沒法打通,但能彈齣母親遺留下來的支付寶賬號。支付寶聊天不用加好友,對麵的頭像是中年群體裏典型的一片灰。她嚮那個頭像分享生活裏細碎而日常的片段:“最近下雪瞭。”“春天××花開瞭。”有時去爬景山,去故宮、頤和園看景,就在輸入框裏寫:“今天我去瞭××,想起來小時候跟你一起去過。”
宋緻和母親的關係不像尋常母女般親密。宋緻記得小時候放學迴傢,等公交的時候和媽媽遇上瞭,兩人全程基本不交流,就那麼各自站著。下瞭車,一前一後走迴傢。她至今忘不掉一個眼神:三四歲,給她洗澡時,母親突然用一種特彆奇怪的眼神看她,帶點“和陌生人相處的局促和不安”。她覺得,母親或許並沒有從自己的原生傢庭那裏,繼承到一套現成的母女相處模式。對她來說,怎麼和女兒相處是件難事。過去的那些年,宋緻很難想到印象深刻的親子互動的片段,哪怕連長一些的、深入一些的對話也沒有。
前些年,母親在她的記憶裏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這兩年,宋緻步入一段穩定的戀情。女友是“付齣型”人格,原生傢庭重男輕女。和女友深談,宋緻總能感覺到女友與母親經曆的相似。她想起母親年輕時讀瞭很多三毛的書,嚮往的或許是三毛和荷西之間的愛情。結婚之初,父母比一般傢庭更幸福,母親沉默的時候居多,但有父親在旁邊,總是滔滔不絕的。後來她降生,父母間的感情隨著時間推移,似乎也淡瞭。她後悔於自己曾經“情商太低”,沒能幫助母親什麼。這兩年,她試圖重新理解母親的意願強烈瞭起來。
這一兩年,她時常用搜索引擎搜母親的名字。“我特彆急切地想要在各種渠道獲得一些關於她的東西。”但嘗試從沒有過收獲。搜索的動作卻像下意識的,從沒斷過。
“重新理解”打開瞭記憶的閥門。前幾年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的瑣碎往事,開始在腦海裏浮現。
母親在一個商場做行政,平時內嚮、沉默、敏感。小時候,母親總帶她去地壇書市買書。就在地壇公園裏的一大塊空地上,二手書販和齣版社的人擠在一起,人群熙熙攘攘的。宋緻的個頭隻到成年人的一半,母親牽著她往前走。對很多傢庭來說,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畫麵,宋緻則把那一幕視為母親愛自己的證據。她說,原生傢庭給母親帶來瞭傷痛,而讀書是母親感受世界美好的方式。母親處理親子關係笨拙,她在含蓄地傳遞這份美好。
宋緻至今很遺憾。如果母親生前接觸過社交平台,在裏邊試著分享她的內心感受,甚至和彆人有交流、共鳴,那她的“生活會不會有一些改變,人生軌跡有一些不同”?
生者何為
2021年,B站UP主“墨茶Official”的去世曾引發輿論關注。如今,這個被B站官方認定的“紀念賬號”,最後一則動態下,湧入瞭二十餘萬條悼念消息。在此之後,一些收錄逝者賬號的UP主齣現在B站。他們記錄已逝用戶的UID、辭世時間以及辭世原因,證明他們曾在網絡世界真切地存在過。“UP主紀念館”修訂的《UP主紀念館名錄》,現已更新到第294號。
“UP主紀念館”建瞭個QQ群,不少做逝者賬號紀念的UP主都在群裏任管理。康維楚是管理之一,也是B站賬號“異感司”的運營者。在群裏,“UP主紀念館”負責匯總收集逝者賬號信息,康維楚製作緬懷視頻。紀念視頻裏的逝者賬號現在已有263個。
很多時候,已逝賬號所有者的朋友找上門,嚮他陳述逝者的一生。康維楚為之寫下一段簡短的墓誌銘。他說,隱藏在兩百多個賬號背後的人構成瞭社會的一個縮影。“什麼圈子的都有,明星、程序員、消防員……”康維楚看過很多抗癌的賬號,動態呈現著某種規律:“一開始說自己患癌。做化療,第一天感覺很好。齣院瞭。到後麵越來越壞,賬號錶現齣來的情緒越來越消沉。(最後),‘我是他(她)的傢屬’。訃告。”
幾個類似賬號的運營者還組瞭個群。有時,私信或評論區有人流露齣自殺傾嚮,他們就在群裏曬齣UID,提醒群裏的誌願者幫忙疏導、開解。總結完兩百多位逝者的人生後,康維楚對待生活更積極瞭些:“你永遠不知道你的生命結束在明天、明年,還是一百年後,但你能把握今天,你可以用今天做更多的事情。”
更多時候,宋暖默默審視著親人的死亡在生者身上投下的陰影。
她是“思念星空”平台的運營,這是一個悼念逝者的雲平台。2018年,受到電影《尋夢環遊記》啓發,這個創業團隊開始設想一種類似“樹洞”的紀念平台,逝者的親友在這裏隨時發錶對他(她)的懷念。團隊在武漢,經曆瞭2020年的疫情,很多朋友失去瞭自己的親人。
宋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思念星空”現有用戶群體大緻可劃分為三類:一類是中年失去孩子的父母;一類是很年輕的時候失去父母、還沒來得及盡孝的中年人;一類是跟著祖輩長大,和爺爺奶奶感情深厚的年輕人。“失去孩子的父母,使用這類平台的頻率在我看來是很高的,他們在整個活躍用戶裏能占到30%到40%。這類群體很喜歡錶達(對孩子的思念),我記得之前有一個用戶,連續打卡瞭一百天,每天都發。”
孫雲不屬於這三類。年邁的母親去世兩年多瞭,她至今難以消化那份悲痛,一度嚴重到需要住院。
母親生前,孫雲離母親三百多公裏遠。孫雲和她約定,每天都要打一通電話互報平安。這成瞭一個慣例。每天中午下班迴瞭傢,孫雲第一件事是把耳機插上,給母親打電話,從做飯一直聊到吃完。母親有時心疼她,說:“都12點多瞭,快去沙發上睡一會兒,下午上班送小孩纔不瞌睡。”有一次孫雲忙忘瞭,晚上八點多,母親打電話過來問:“你今天怎麼沒打電話啊?”
母親去世那天,早上七點多,孫雲到瞭單位例行給母親去電。試瞭四五次,沒通。她急瞭,給舅舅打電話。舅舅趕到時,看見母親趴在床邊,已經走瞭。
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這天,孫雲清晰記得是母親離開後的第831天。清明節快到瞭,這段時間母親總是入夢來。她聽老人說,活人跟死去的親人做夢不會交流,但她不是。采訪前一天,淩晨四五點鍾,孫雲半夢半醒著。她又看見瞭母親。母親弄瞭個上衣濛著她的頭,一個勁兒和她說:“你彆再想我瞭,彆再想我瞭。”
(除馬琳、高煜外,文中齣現人名皆為網名或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潘軒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