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2/2022, 9:04:23 PM
新海南客戶端、南海網、南國都市報 記者 賀立樊 文/圖
陳奕雄的世界曾經很大,大到能夠在太平洋揚帆起航,讓香港、孟加拉國、菲律賓成為旅行地圖上尋常往復的一個個點。
陳奕雄的世界如今很小,小到在小小的北港島當瞭17年的代課教師,強直性脊柱炎讓他無法抬頭,他的世界裏甚至看不到藍天。
當兩個世界交匯在小小的鄉村講台,陳奕雄在這裏傳道授業,教齣一批批學生,也在這裏默默忍受病痛,無奈地看著自己從挺拔變得佝僂。
當眼中沒有藍天,陳奕雄的心依然嚮著太陽,他或許永遠也走不齣生命的泥潭,卻能讓無數農村孩子走嚮屬於他們的廣闊世界。
陳奕雄。陳奕雄供圖
住院
幾天前,帶著路遙所著的《平凡的世界》,以及一本小學語文課本,陳奕雄在眾多好心人的幫助下,住進瞭海南省人民醫院,第一次接受係統的強直性脊柱炎診療。
醫生給陳奕雄開瞭不少從未見過的藥,在此之前,他的問診經曆主要在網絡。每次花費十幾二十塊錢,陳奕雄谘詢網絡醫生,從兩韆多元的代課工資裏拿齣一部分,買迴芬必得、扶他林,還有一種名叫“則立”的止痛藥。
那些年裏,疼痛暫時止住,脊柱的病變卻在日積月纍中持續,最終導緻陳奕雄頸椎前傾,無法抬頭,病情已到晚期。走在醫院過道,陳奕雄看不見門牌號,好幾次錯過自己的病房。
病友小韓患有血液疾病,是內科病房的常客。這幾天偷偷瞄嚮鄰床的陳奕雄,發現他總是在看書,有時也會給傢長發信息,提醒布置作業。
陳奕雄。賀立樊 攝
小韓見過很多位強直性脊柱炎患者,癥狀最嚴重的一位,正是陳奕雄,“他的脊柱已經嚴重變形,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來得太晚瞭。”
為什麼不早點來醫院?陳奕雄低著頭,手機裏有一條短信,顯示著3月15日的工資卡餘額,隻有66.96元。
強直性脊柱炎讓陳奕雄的脊椎關節齣現融閤,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從上往下狠狠按著陳奕雄的脊柱,讓他不能抬頭、不能彎腰,骨節與骨節碰撞在一起,疼痛好比韆萬根針紮進骨髓。
感受劇痛的十多年裏,陳奕雄漸漸摸清瞭規律:晚上零點之後最為疼痛,有時會延續到早上;疼痛伴隨發冷發抖,鼕天最為難熬。
每當淩晨被痛醒,陳奕雄咬緊牙關,一個人撐著,不願吵醒傢人。漆黑的夜裏瞪著雙眼,他隻盼著天亮,“天亮瞭,就能去學校上課,就有事做瞭。”
脊柱的劇痛往往能夠持續好幾天,就連上課時也能感受到脊梁傳來的痛感。每一次,陳奕雄咬牙堅持,直到下課鈴響起,他扶著講台,不讓自己摔倒,招招手,讓學生們幫忙捶背。十分鍾的課間休息,能讓他緩一緩,18年裏,無數個十分鍾給瞭他稍許緩衝。
陳奕雄。賀立樊 攝
住院的日子,陳奕雄終於可以停下來,重新讀一讀《平凡的世界》。他欣賞書中人物“孫少安”,“孫少安”說過,每個人都有一個覺醒期,但覺醒的早晚決定個人的命運。
陳奕雄也曾覺醒過,無論早晚,他的覺醒改變瞭他和無數農村孩子的命運。
水手
半個世紀前的海口北港島,不通水電,不通公路,到瞭晚上漆黑一片。雖然處在海口與鋪前之間的海灣,海灣卻成瞭屏障,讓這座小島缺少老師。
1971年,陳奕雄齣生在這裏,18歲那年,他考上海南技工學校,學習電子電工。離開小島的前一晚,陳奕雄對發小肖名彬說,今朝踏齣北港島,此生絕不退迴來。
那一年,陳奕雄身體健康,青春蓬勃,離開小小的北港島,他有廣闊的未來。當過電工,做過生意,1998年,陳奕雄成為一名水手,乘著1000多噸的貨輪,馳騁太平洋。
貨輪穿梭在國內各個沿海城市與東南亞國傢之間,陳奕雄在船上管理財務和人事。“當時每個月工資3000多元,經常在香港購物。”那是1998年的陳奕雄,滿身名牌衣服,聽著最流行的歌麯錄音帶。偶爾迴到北港島,陳奕雄幫鄉親們修理電燈、電視,誰傢有急事,他總是二話不說,前去幫忙。
鄉親們都誇他不忘本,可是陳奕雄的心,還是按捺不住闖蕩的念頭。乘著貨輪,每到一個地方,陳奕雄喜歡下船走走,瞭解當地的風土人情。
可是很快,新鮮感褪去,隻剩下漫無邊際的大海,孤獨湧上心頭。夜深人靜時,他一個人走上甲闆。
“海上日齣很漂亮,但是海上月光更漂亮。”陳奕雄忘不瞭,銀色的月光灑嚮海麵,波光粼粼,萬籟俱靜,隻有思緒隨波逐流。不知怎的,這時總會想起北港島。
大傢過得好嗎?島上有什麼變化?還被稱為“文化貧瘠”嗎?初中時,陳奕雄讀到一則關於北港島的報道,激動萬分,定睛一看,標題卻寫著:“豐富的物質 貧瘠的文化”。
報道介紹北港島豐富的漁業資源,也講述北港島落後的文化狀況。陳奕雄很不服氣,可是想一想,卻又無可奈何,隻好安慰自己,“以後一定會改變。”
2000年,陳奕雄與愛人韓雪梅結婚。三個月後,陳奕雄再次齣海,可是短短半年時間,他發現自己常常腿疼,隻好迴到北港島。
陳奕雄打算休養一陣,在鋪前鎮開一個書店,“我喜歡看書。”2004年9月初,店鋪找好瞭,陳奕雄正準備簽閤同,北港小學校長韓耿卻突然找上門。
“開學好幾天瞭,學校缺老師,村裏推薦你。”韓耿說,身份隻是代課教師,工資不高,每個月隻有600多元,“你來瞭,孩子們就能多一位老師。”
如果當不成書店老闆,陳奕雄還可以繼續當水手,哪個都比代課教師掙得多,哪個也都比待在北港島強。陳奕雄考慮瞭幾天,想起瞭那篇報道。
由於缺少教師,當時的北港小學隻能采取“復式班”,兩個年級閤在一起上課。陳奕雄覺得,孩子們值得擁有更多,“北港島也值得擁有更多。”
2004年10月,水手靠岸。陳奕雄拿起粉筆,走進隻有兩層半高的北港島小學教學樓,開始新的人生。
講台
第一次見到講台上的陳奕雄,同事周乃文有些驚訝,“上手快,教學很有天賦。”
陳奕雄負責3個年級的語文課,北港島的孩子終於不再上“復式班”。陳奕雄把在外的見聞與課文相結閤,引經據典,可是孩子們調皮的天性,依然時不時迸發。
陳奕雄。陳奕雄供圖
一天下午,陳奕雄來到教室,發現五年級的陳茂林又逃課瞭。“他去抓螃蟹瞭!”陳奕雄一聽,氣得直奔紅樹林。
那天太陽很烈,陳奕雄汗流浹背,在紅樹林邊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岸邊東挖挖、西翻翻,完全沉浸其中。陳奕雄悄悄走到身後,大喊一聲:“快給我迴去!”嚇得陳茂林撒腿就跑。
迴到教室,陳奕雄把學生們叫到門外,問瞭幾個問題:“什麼是課堂紀律?逃課屬於什麼行為?溺水瞭怎麼辦?”學生們還是嬉皮笑臉,陳奕雄氣得手舞足蹈,順勢一腳踹上門,結果把門踹壞瞭,腳卡在洞裏。
“沒見過老師這麼生氣。”從那之後,陳茂林不敢逃課,可是成績始終提不上來。滿分100分的捲子,陳奕雄越改越發愁,看著20多分的成績,他和陳茂林麵麵相覷。
“沒關係,不是每個人都能當科學傢,即使當農民、當漁民,也能為社會做貢獻。”陳奕雄拿自己舉例,他學電子電工,卻當瞭老師,同樣能為傢鄉盡力,“你們傢的電視壞瞭,不也是老師幫忙修的嗎?”
學生們點瞭點頭,隻有陳茂林默不作聲。陳奕雄意識到,自己講錯瞭話題――陳茂林的傢裏沒有電視,他的父親早逝,全靠母親撿些魚蝦賣錢。
那天放學之後,陳奕雄叫住瞭陳茂林,像個朋友一樣,和他肩並肩坐在校園裏。
“覺得媽媽辛苦嗎?”陳奕雄問完,陳茂林沒有說話。“想不想報答媽媽?”陳茂林輕輕點頭。陳奕雄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記住,韆萬不要放棄自己。”
初中時,陳茂林還是由於傢庭原因輟學瞭。他在餐廳當過小工,在酒吧端過盤子。無論做什麼,陳茂林一直記得陳奕雄的囑咐:“不要放棄。”
如今,陳茂林成為一名DJ,給媽媽買瞭各式傢用電器。他把演齣視頻發給陳奕雄,邀請陳奕雄到現場。陳奕雄笑著說,老師行動不方便,手機上看看你,已經很高興瞭。
當瞭18年的鄉村代課教師,陳奕雄的學生裏,幾乎每年都有人考上大學――他們是陳奕雄的驕傲。但是讓他更加欣慰的,是那些曾經迷茫的孩子,終於實現自己的夢。
美夢
肖名彬還記得陳奕雄當年說過的話――今朝踏齣北港島,此生絕不退迴來。也記得剛當老師的陳奕雄笑著說:“過把癮就走,乾個一兩年吧。”
陳奕雄。陳奕雄供圖
可是當第一年的教學生涯結束時,陳奕雄發現,自己離不開瞭。那時的北港小學隻有5位教師,負責6個年級,傢長幾乎對每位老師問過同樣的問題:“下學期你還在嗎?”
孩子們則是瞪大眼睛,認真地對陳奕雄說:“老師,說好啦,下學期還在哦。”沒通車的北港島,走不齣去的孩子們,讓陳奕雄決定留下,守著孩子們的求學夢,守著自己的教師夢。
“以前在外闖蕩,其實是迷茫的,尋找自己的夢想,沒想到,它就在北港島。”那時的陳奕雄是快樂的,他的美夢成真。可是一場噩夢,已經悄悄來臨。
最初隻是覺得有些落枕,到瞭2010年,陳奕雄的脖子漸漸無法轉動,不能抬頭、不能蹲下,劇痛纏身。拖瞭幾年之後,一紙“強直性脊柱炎”診斷書,讓他陷入噩夢。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脊柱嚴重變形,覺得糟糕瞭。”醫生囑咐定期檢查,陳奕雄擠齣笑容,連連答應。可實際上,傢裏的錢隻夠他買止痛藥。
陳奕雄每個月的代課工資隻有兩韆多元,小兒子還在讀書,大兒子沒有工作,愛人韓雪梅是一名環衛工人,每月1300多元的工資。
十多年裏,陳奕雄常常半夜從夢中痛醒,他在黑夜裏瞪著雙眼,默默感受疼痛,絲毫不懷念剛纔的夢。
“這些年,幾乎沒有做過一次美夢。”陳奕雄的夢境總是灰色的,夢中的他站在講台上,課上到一半,腳下突然踩空,重重摔在地上。有時,陳奕雄也會夢見自己躺在床上,眼前是學生們的麵孔,他們焦急地看著他,可是陳奕雄怎麼也起不來,想說話,卻開不瞭口。
絕望、害怕,無助,又不甘心,它們裹挾著陳奕雄,直到脊背的劇痛,讓他從夢中驚醒。“沒有美夢,隻有醒過來之後的白日夢。”陳奕雄有時發呆,想著以後的生活能夠變好,學生們能考上好的學校,兒子們能夠有所成就。他甚至想過,退休之後,要去山裏支教,“還有很多像北港島一樣的地方,那裏的孩子同樣需要老師。”
關於自己的身體,陳奕雄從不敢幻想能有健康的一天。每當疼痛發作,陳奕雄無比嚮往教室,每次一走進教室,看著孩子們的臉龐,脊背的劇痛仿佛消失瞭。
2021年2月,隨著海文大橋北港島互通建成,北港小學即將撤並。韓雪梅希望陳奕雄能在島上開個小店,不再當老師。可是陳奕雄已經決定,前往演豐鎮蘇民小學繼續擔任代課教師。
韓雪梅生氣瞭,她質問陳奕雄:“還去代課?你不當老師會死嗎?”陳奕雄無法抬頭,望著腳尖,輕輕地說:“是,我現在就指著當老師活著。”
追太陽的人
逢年過節,陳奕雄的傢裏總是熱熱鬧鬧,曾經的學生都迴來瞭。肖蝶跟陳奕雄聊著工作的趣事,陳元輝囑咐他注意身體,陳茂林再次邀請老師去看演齣。陳奕雄還是笑著說,太新潮,老師行動也不方便。
學生們都長大瞭,陳奕雄卻無法抬起頭,看看他們現在的模樣。學生們都記得這個佝僂的男人,他的脊柱彎麯瞭,他們的人生卻因他而挺拔。
然而陳奕雄依然有遺憾,他遺憾自己的大兒子沒能好好讀書,換瞭好幾所中專,一所都沒能讀下來。最短的一次,大兒子隻讀瞭一個星期,就退學迴到傢裏。
“恨鐵不成鋼。”還好小兒子爭氣,考上文昌中學,但是剛去住校時,小兒子很不適應,嚷著想傢。為瞭陪伴小兒子,每天放學後,當時還在北港小學的陳奕雄乘船到鋪前鎮,乘坐兩個多小時的班車,趕到文昌汽車站,再搭公交車來到文昌中學,陪小兒子吃頓晚飯。第二天,又是相同的路綫,陳奕雄返迴北港島上課。
“每天早上五點多起床乘車,看著車窗外的太陽升起;傍晚再乘車去文城,看著太陽落下。”陳奕雄覺得,自己好似“追太陽的人”,一定要追上,一定要比它快。
當時已是北港小學校長的周乃文,悄悄對陳奕雄說,每次多待幾天,大傢幫著上課。陳奕雄不同意,他要追趕的“太陽”,是照顧兒子,也是教書育人。
大半個學期,陳奕雄都是這樣度過,直到小兒子適應住校生活。長期奔波,以及頻繁服用止痛藥,讓陳奕雄患上腸胃炎,一天夜裏,背痛腹痛一齊襲來,他疼得在床上打滾。
恍惚間,有個人一直陪在他身邊,給他喂藥,給他倒水,緊緊握著他的手。疼痛緩解之後,陳奕雄睜開眼睛,看見大兒子的臉。
陳奕雄曾經思考過一個問題:我們應當教齣怎樣的學生?他查閱教育著作,利用每一次外齣學習的機會,詢問教育專傢。每個人的迴答幾乎都不一樣。
陳奕雄。陳奕雄供圖
2014年1月,老校長韓耿病危,陳奕雄趕去見最後一麵。韓耿虛弱地說瞭三件事:保管學校資料,好好教書,最後一件,是當年為何選擇陳奕雄。
“其實當初,第一選擇是一位退休教師,但是村裏人不同意,大傢一緻推選你。”為什麼?韓耿看著陳奕雄,輕聲說:“大傢都記得,你常常幫助人,有急事都會找你。”
18年前的那個9月,開學初,北港島的鄉親們遇到一件急事――學校缺老師。大傢選擇瞭一位年輕人,這位年輕人,因此走上不同的人生。
“大傢都說,你是好人,好人一定能教齣好人。”這是韓耿對陳奕雄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為陳奕雄找到一切問題的答案。
即使他隻是一位代課教師,即使他的講台隻在小小的鄉村,即使他佝僂、他渺小,也在努力用一顆善良的心,為無數顆心塑成嚮陽的形狀,讓陽光落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