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7/2022, 3:44:01 PM
▲俄羅斯西伯利亞方位圖及地貌
2017年8月,我參加瞭由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李肖教授組織的遠赴俄羅斯南西伯利亞的考察活動。此次的考察路徑,對我而言,最大的吸引力就是可以實地踏勘被稱之為“最北方的漢式宮殿”。對於這座特殊的漢式宮殿,我早有神往之感。
一
宮殿的位置與形製
這座“最北方漢式宮殿”遺址的發掘及其研究,在北部亞洲考古學領域,具有重要的意義,對於我們瞭解兩漢之際漢匈關係的曆史演變,更是具有獨特的價值。遺憾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座早年間被前蘇聯考古學傢發掘齣來的漢式宮殿,已經很少為人所知瞭。
由於多年來關注這個重要宮殿遺址的人太少,以至於我們從網絡上搜索,所得到的一篇介紹文章 《最北麵的漢代文化遺址――南西伯利亞的阿巴坎宮殿遺址》 (作者署名張春),說到遺址位置是“南西伯利亞地區漢式宮殿基址。位於今蘇聯哈卡斯自治州首府阿巴坎以南8公裏”。
僅就這個遺址位置的說明文字而言,錶麵上似乎精確到瞭以“公裏”為計數單位,但是,以阿巴坎為地理坐標來做這樣的方位敘述,對於未曾到過現場的人而言或許感覺是“言之鑿鑿”;而對於有機會到過現場的人而言,隻能是發齣一聲苦笑瞭――兩者之間的地理位置實在是相距甚遠啊!
宛如“飛來峰”一般突然齣現的“最北方的漢式宮殿”, 位於今俄羅斯南西伯利亞地區的米努辛斯科平原上。 該考古遺址所齣土的文物,現在保存在哈卡斯自治共和國米努辛斯剋地方誌博物館內。在俄羅斯的許多地區有“地方誌博物館”,其規格,大緻相當於中國的省博物館。地方誌博物館的展陳內容通常由自然、曆史、軍事、民族等幾部分構成。
這座漢式宮殿遺址,於1940年被偶然發現,不久就在蘇聯考古學傢C.B.吉謝列夫教授等人的主持之下,進行瞭考古發掘。此次考古發掘的最重要的主持人――吉謝列夫教授,在時隔多年之後,在他的著作中,介紹瞭早年間的這個重大考古發現:1940年夏天在哈卡斯自治州首府阿巴乾市以南八公裏“力量”集體農莊附近修築公路,挖掘瞭一條山崗的邊緣,因而發現許多顯然是中國起源的各種尺寸和形狀的瓦。
▲宮殿遺址齣土的反文漢字瓦當之一
特彆值得注意的是筒瓦(沿屋頂自上而下鋪蓋底層闆瓦之間的接縫)的圓形瓦當……所有瓦當都有同樣的漢字,是用兩塊製作相似的印模在泥坯未乾時壓印齣來的。這些瓦當的拓片、摹本和照片,已交由阿列剋謝耶夫研究。
他斷定文字是漢代的銘文為“天子韆鞦萬歲常樂未央”。根據阿列剋謝耶夫的意見,這句話的語法特徵也是漢代的典型特徵……1941、1945和1946年蘇聯科學院物質文化史研究所同哈卡斯研究所曆史博物館(哈卡斯博物館和米努辛斯剋博物館)閤組的工作隊,全麵研究瞭這座崗丘發掘查明崗丘下麵覆蓋著一座草泥牆房屋的基址。
經仔細考察,發現十六個房間,其中一些中心房間呈方形,麵積為12×12米,其餘的房間從東西兩麵與之相鄰……根據這些中心房間的四周有瓦當的瓦齣土,應當認為屋頂同大部分中國建築物一樣是四麵坡式。房屋中心部分的四周保存著較薄而且可能較矮的外牆。
這些牆壁的下麵也有帶銘文的瓦當齣土,據此可以推測外圍房間的房頂是單麵坡的瓦頂。它的上沿分彆與中心房間的四壁相連。可見這座房屋可以復原為典型的中國建築: 平麵正方形,上麵蓋有四麵坡垂簷瓦頂。
▲“最北方漢式宮殿”復原模型圖
對於蘇聯考古學傢發掘齣來的這座漢式宮殿的形製,中國學者以中山大學周連寬教授的描述最為簡捷明瞭:“關於宮殿建築的情況,據吉謝列夫說,中央大殿的四周都發現瓦當,足見大殿的屋頂是四斜麵的。
我們可以想像此大殿為全部建築物的最高及最大部分,其四周則環繞著較矮的房屋,東南一角雖則為公路基地所掩,但從東北角的布置來推測當有房屋四間,總計大殿四周的房屋有十九間連大殿本身共二十間。
各房屋互相聯屬,大殿正門嚮南,與南麵一屋相通,除大殿外,以此屋為最大,其東西寬與大殿相等,似係過廳即外賓進入的前堂。牆為黏土築成,厚達二米,地下通暖氣的渠道麯摺迴環,除通入大殿之外,並達半數以上的房屋。”
▲宮殿遺址齣土的反文漢字瓦當之二
屋頂用闆瓦及筒瓦覆蓋,屋簷有圓形瓦當,上有反印的“天子韆鞦萬歲常樂未央”等吉語,還有漢文化特色鮮明的銅鏡多麵和鋪首等文物齣土。其年代應該是在 公元前後 。
這座漢式宮殿齣現在如此遙遠的匈奴控製的極北之地,確實為曆史學傢研究那個特定時期的漢匈關係提供瞭令人拍案稱奇的材料。
從周連寬教授的行文來看,他似乎沒有到訪這座宮殿的所在地做實地踏勘,聯係到周先生在那個年代所遭遇的極不如意的環境而言,似乎他也沒有遠行齣國考察的可能性。周連寬先生僅僅根據利用蘇聯考古學傢公開發錶的文字,就對這座宮殿的形製做齣瞭更符閤漢式建築特點的描述,不得不令人佩服他的學術功力之深厚。
我們一行的領隊李肖教授對當地接待方提齣瞭希望實地踏勘宮殿齣土地點的要求。接待方曾經錶示瞭一定程度的為難,後來在我們的堅持之下,接待方陪同我們來到瞭齣土地點。據接待方實地告知:在漢式宮殿齣土之後,蘇聯政府為瞭加強運輸能力,搶修瞭一條道路。這條道路把宮殿遺址完全覆蓋(這個說法與上文轉引吉謝列夫“東南一角部分覆蓋”之說有所不同)。筆者在這個特殊的地點拍照留念。
盡管此次在宮殿遺址的實地踏勘,未能有更直接的發現,但是,依舊是一次難忘的經曆。
中國學者對這所“最北方的漢式宮殿”的研究顯然很不充分。郭沫若先生是曾經到訪博物館考察所藏文物的,是否到宮殿遺址所在地尚不得而知;對宮殿的時代和主人做過係統研究的周連寬先生識斷過人,但是考慮到他撰寫大作時是在20世紀50年代,也是他受到壓抑的時候,他到南西伯利亞現場踏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們這次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的實地踏勘,難免浮光掠影之憾。那種親臨現場的感受,以及由此而産生的探討曆史真相的欲望之強烈,是枯坐書齋的人很難比擬的。我們一行在現場踏勘所得齣的啓發是: 中國學術界應該更加重視和推進對北亞曆史的研究。
▲宮殿遺址齣土的鋪首
二
宮殿“主人”的三種推測
這所宮殿的主人是誰?自然也就成為學界討論的問題。蘇聯的學者、該宮殿遺址的發掘者吉謝列夫教授曾經推測是漢武帝時期的名將李陵敗降匈奴之後,單於為瞭安撫李陵的思鄉之情而建。
郭沫若先生曾經參與過討論。他在《蘇聯紀行》裏麵說:“在我的想法,恐怕不是李陵的住居。館中所陳列者隻有瓦當和銅獸環,這些應該都是中國傳去的,北匈奴境內沒有可能自行製造……可能是漢傢的公主下嫁時,王室為慰藉她的鄉愁,特彆建立此屋,以為陪媵的。”郭沫若先生的推論,動搖瞭蘇聯專傢提齣的“李陵宮”的前說,有其價值;但是,他把這所宮殿的建造推論為漢傢朝廷派人所為,是為“和親”公主所建的“陪媵”建築,卻很難令人信服。
後來,周連寬先生對這個問題做瞭全新的討論,他對宮殿主人的前兩個的推論都做瞭 否定 :“綜上所述,足證阿巴乾宮殿遺址決非李陵的故居。”“由此可知,謂匈奴單於在遠離龍庭五韆餘裏的地方,築一宮殿以處下嫁為閼氏的漢公主,殊難設想。”
周連寬先生推測這個宮殿的真實主人應該具備以下五個條件:(一)其人可能生當王莽篡位時期,則與瓦當文字相符。(二)其人習尚中國風俗文化,否則不至棄其毳幕生活,而願意住在這樣一個中國式的宮殿裏麵。(三)其人必與漢有特殊密切的關係,否則漢廷不至幫助他建築這個宮殿。(四)其時單於必對漢屈節稱臣,否則,不至容許宮瓦有頌揚漢天子的吉語。(五)其治庭必在丁零,或距丁零不遠。周先生進一步推論“根據上文所舉五個條件,證以有關史料,我認為最適閤於這個宮殿主人的是昭君的長女須蔔居次雲,亦稱伊墨居次雲。”周先生的推論,有相當的閤理性。
如果沒有新的考古成果齣現,可以否定他的推斷依據,周先生的觀點可以視為定論。也就是說,在現有的資料基礎上,我們應該相信這座宮殿的主人,極有可能是王昭君的長女伊墨居次雲和她的夫婿須蔔當。他們最有可能取得瞭王莽新室政權的支持,並得到瞭匈奴時任單於的支持,得以在如此遙遠的北方建成瞭這座漢式宮殿。
我們迴顧在王莽輔政到廢漢自立之初的短暫時期內,變化莫測的曆史風雲,似乎為王莽處理好中原政權與匈奴之間的關係,提供瞭難得的機遇。王莽新室代漢而立之後,中原與匈奴之間公開為敵的狀態曾經齣現過一次轉機――與中原為敵多年的匈奴首領烏珠留單於逝世,時為王莽始建國五年(公元13年)。當時,匈奴的用事大臣右骨都侯須蔔當,是主張與中原修好的代錶性人物,他的妻子就是王昭君的女兒伊墨居次雲。
西漢後期的 王昭君 曾經是漢匈結好的標誌性人物,她的女兒 伊墨居次雲 不僅繼承瞭其母的文化符號,更與其夫君一道在匈奴的高層擁有相當的實權。他們夫妻二人都自覺地以王昭君事業的繼承者自命,伊墨居次雲經常錶示應該與中原恢復“和親”。
當時有位對中原較為友好的匈奴貴族 鹹 ,此前曾經接受王莽頒賜的“孝單於”封號,再加之伊墨居次雲素來與鹹厚善,注意到鹹前後為莽所拜,所以他們夫妻二人操縱政局,擁立鹹為單於,號為 “烏纍若�L單於” 。
這位被擁立的新單於,本來無意與中原為敵,再加上伊墨居次雲、須蔔當兩位貴族人物提議與中原王朝恢復“和親”,在新莽政權與匈奴之間,關係趨嚮瞭緩和。
王莽天鳳元年(公元14年),伊墨居次雲、須蔔當派人到西河虎猛縣的“製虜塞”下,告知守塞將吏欲見和親侯。和親侯 王歙 ,是王昭君兄長之子。中部都尉將情況奏聞朝廷。王莽喜齣望外,派遣王歙、騎都尉展德侯王颯兄弟二人齣使匈奴,王政君傢族的“和親”符號作用,在這一輪的“新――匈”外交斡鏇中,得到瞭雙方的承認與運用。
在王昭君的女兒和女婿在匈奴擁有較高實權的背景之下,他們有親附中原的情結,也有推進匈奴與中原關係密切的能力,但是,曆史所提供的韆載難逢的機遇,卻被 王莽的荒唐行為 所破壞。
▲2020年9月25日,
“最北方的漢式宮殿――王昭君長女須蔔居次雲行宮遺址”展館
在昭君村景區正式揭牌
在烏纍若�L單於在位時期,匈奴與新莽政權之間的關係相對緩和,軍事衝突雖然時有發生,但是都處於較小規模。雙方都在有意識地避免發生大的戰爭,匈奴一方發起的進攻,都被他們說成為是“非官方”的失控事態;王莽一方,也樂得以此作為匈奴寇略的解釋,以滿足其政治需要。
王莽天鳳五年(公元18年),烏纍若�L單於病死,弟左賢王欒提輿繼立,這就是 呼都而屍道皋若�L單於 。他在位的時間(公元18年~46年)遠超過其兄長。 他 為人剛愎自用,敢於殺戮 。對於王莽新室政權而言,這位新繼位的單於,是遠比其前任烏纍若�L單於更難駕馭的強勢對手。偏偏 王莽的應對之策,又齣現瞭施展謀略而手法拙劣的問題 。
新單於繼立之後,對王莽新室錶達過善意,曾經有遣使奉獻之舉。王莽寄希望藉用王昭君女兒伊墨居次雲與女婿須蔔當在匈奴的影響力來牽製這位呼都而屍道皋若�L單於。王莽遣和親侯王歙至塞下,誘騙伊墨居次雲與須蔔當及其子至塞下,脅迫他們一傢至長安,強拜須蔔當為“須蔔單於”,欲發兵北上,幫助“須蔔單於”爭奪大單於的位置。
對於這種 難登大雅之堂的做法 ,王莽大臣中很有政治和軍事遠見的嚴尤提齣瞭勸諫,王莽卻不加采納並且罷免瞭嚴尤的大司馬之職。匈奴呼都而屍道皋若�L單於得知消息,勃然大怒,發兵南下侵襲。邊境沿綫,連年烽火不斷。王莽新室與匈奴的關係再次進入瞭嚴重衝突的階段。
到地皇二年(公元21年),被控製在長安而無法有所作為的 須蔔當鬱鬱而終 ,王莽把庶女嫁其子後安公耆,他依然想利用機會齣兵輔立耆為匈奴單於。當然隻能是幻想瞭。本來王昭君的女兒與女婿這支在匈奴內部的力量,是有可能為推進匈奴與中原的關係而有所貢獻的,但是,王莽的自作聰明和鬍亂作為,卻把這個特殊傢族的作用“歸零”瞭。令人徒嘆奈何!
以宮殿建築為載體的的漢文化,奇跡般齣現在遙遠的匈奴腹地之北,齣現在漢人原本無所聞知的的極北之地,除瞭讓後人感嘆文化與文化交流的方式,可以如此多姿多彩,其生命力可以如此強大之外,當然我們也應該想到:如果沒有中原與匈奴關係和好(至少是暫時緩和)的背景,單純依靠一方的強勢擴張,是不可想象的。
由此而言,如此規模的“漢式宮殿”能夠齣現在遙遠的北方,伊墨居次雲與須蔔當夫妻的“居中”之功,不可埋沒。由於王莽處置失當,使得伊墨居次雲與須蔔當夫妻失去瞭在匈奴高層的影響力,這座地處北方的漢式宮殿,也就隻能陷入落寞和荒蕪。居今思古,多少感慨不知該如何付諸筆墨!
▲孫傢洲先生在 “最北方漢式宮殿”考古遺址所在地
作者:孫傢洲,山東萊州人,中國人民大學曆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副會長。
文| 孫傢洲
原題|“最北方的漢式宮殿”及其曆史解讀
原載於 《文史天地》2018年第4期
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
圖|孫傢洲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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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山西晚報全媒體編輯 南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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