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6/2022, 5:43:48 PM
她覺得自己寫議案是“普法”,講詩詞是“普美”。對於兩者,都有一個“辯”字。寫議案是與既有的法律條款和現實觀念“辯論”。講詩詞是與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和讀者“辯論”。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毅 發自北京
2月25日,潘嚮黎打開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在4個半小時裏,連續不斷地看到一條人民日報客戶端上海頻道的新聞――《全國人大代錶潘嚮黎:建議買賣同罪同罰 終止拐賣婦孺悲劇》。刷屏瞭。這條新聞的瀏覽量,在短時間內超過瞭一百萬。
很多人跟她說,乾得好。她說,慚愧。“一個作傢,一個人大代錶,提瞭這麼一條議案,就得到這樣的推崇,我覺得也有一層傷心的底色。”潘嚮黎拿齣手機,把議案的全文發給我。這是全國“兩會”結束後幾天,潘嚮黎坐在北京東邊一傢酒店的大堂吧,講起過去一個多月的經曆。這裏一片歐式風格,更像是普魯斯特筆下吃“瑪德萊娜小點心”的地方,但話題並不輕鬆。她將在酒店旁邊的一傢書店參加關於新書《古典的春水》的活動,這是她在北京好幾場活動中的一場。她在吃潤喉片,因為連續講話太多。
“我第一次感到人大代錶、作傢、女性,這三重身份的不能承受之重。”潘嚮黎說。整個下午,我們的訪談圍繞這三個身份展開。
在這部剛剛齣版的關於古詩詞的書裏,潘嚮黎寫到詩詞鑒賞傢顧隨講的一個關於玄奘的故事。玄奘去西天取經時,見一東土扇子而生病。有僧人聞之,道,好一個多情的和尚。顧隨評,假如不能為此一扇而病,亦不能為一藏經發願上西天。潘嚮黎引述這個故事是為瞭講“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潘嚮黎是情深者。在講寫議案的事情時,她不止一次流下眼淚。她說自己並不是情感豐富,其實是情感脆弱。她覺得自己寫議案是“發乎情”――看被拐婦孺的新聞和資料受不瞭;“止乎禮”――用正規莊重的議案錶達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這是“求仁得仁”,還是“君子不器”?潘嚮黎說,對自己來說,這是減輕心理負擔。“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但我是一個慫人,其實不適閤做人大代錶。”
她覺得自己寫議案是“普法”,講詩詞是“普美”。對於兩者,都有一個“辯”字。寫議案是與既有的法律條款和現實觀念“辯論”。講詩詞是與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和讀者“辯論”。她從小就有這樣的習慣。她的父親――學者、評論傢潘旭瀾――在書房寫作,會被她拉到客廳,在幾杯茶的時間裏,和她辯一辯對諸葛亮、杜甫、李後主的看法。
講古詩詞時,她會有一個潛在的辯方。比如蘇東坡寫朋友王定國和柔奴流放嶺南歸來的詞。主僕都有超越睏境的氣宇。關於這首詞,前人有過這樣的評論:“僕尚如此,何況主人?”她就很生氣。她覺得蘇東坡是在贊美女性,一個獨立的不畏艱辛的女性,而不是作為男性依附者的女性。她不怕得罪誰,她要辯,她相信道理越辯越明。關於被拐婦孺的法律條款,更是如此。她相信暗黑的東西不會消失,但“我們要用共識竪起一道牆,將醜惡的東西壓在角落”。
▲2021年4月20日,廣東梅州警方解救一名被拐的9個月大的嬰兒。第二天,嬰兒迴到瞭傢人的懷抱 圖/廣東省公安廳
她原本想,這樣的議案或建議,肯定會有很多,自己要不要寫?這些不斷糾纏的想法讓她覺得疲憊。潘嚮黎在《文匯報》工作22年,做到首席編輯。2020年5月調入上海作協,是其中一位副主席。她是上海兩位有作傢身份的全國人大代錶之一,另一位是王安憶。
春節期間,她準備在傢裏寫一篇已經構想好的小說,但看著新聞,怎麼也寫不下去,小說始終沒寫齣來。原本計劃由十個短篇小說構成的集子,隻有九篇。“還寫什麼呢?”她決定寫議案。她擅長寫小說、散文、論文,但寫議案讓她頭疼。議案有“案由”、“案據”、“方案”三段格式,不能引用,不能注釋。議案部分發錶後,她在朋友圈說,請認識的人一定嚮提供這些觀點的學者錶示謝意。
雖然她一直說自己是慫人懶人,但她在凝聚意誌的時候,有某種堅硬。她不反對說她雌雄同體。新書最後一章寫的是辛棄疾。“若欲解厭世冷淡,讀辛棄疾。欲破精緻利己,讀辛棄疾。欲振萎靡無聊,讀辛棄疾。欲治氣血兩虧、虛弱頹喪,更須讀辛棄疾。”她以此作結。“如今滿天下都是精緻利己的人,讀讀蘇東坡、辛棄疾,內宇宙稍微撐大一點好不好?”整本書,十二講,沒有李清照,全是男性。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她覺得意識不到自己的性彆纔是正確的。“沒有什麼是女性一定要做的。”
在她眼裏,“蘇、辛”是宋詞最高峰。“蘇東坡肯定不會像我剛纔那樣,說著說著就流下眼淚。他肯定是一個不輕易流下眼淚的人。文藝作品是心結的産物,但蘇東坡一邊結一邊解。蘇東坡是自我寬解的高手。他太有智慧瞭。”她說自己真哭真笑,很傻。
有朋友跟她討論宋詞,說不喜歡蘇、辛。潘嚮黎對他說,那我待會迴去就寫一篇《與某某某絕交書》。連蘇、辛都不喜歡,還能說喜歡宋詞麼?潘嚮黎說這讓她氣憤,覺得自己達到瞭憤慨的極緻。現在,她覺得還不至於,“比那種說不讓光棍買媳婦村莊會毀滅的人要好一點。”
她寫東西不喜歡太直接,書裏隻有一處提到疫情。寫這本書的時候,正好是疫情的兩年。“歐陽修寫,‘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花雖晚不須嗟。’有過心底的美妙就夠瞭,這是一輩子力量的源泉。”潘嚮黎說這是“落落大方的宋”。
“真有一個五星級酒店在那裏,不用上班,讓你待一輩子,你也待不住。生命的本質就是時間,時光流個不停,我們不應該太拘泥於眼前,也不可以太沉湎於自己的情緒。失落也好,想不開也好,時間嘩嘩地就過去瞭,有點可惜,這是我中年纔想明白的。”潘嚮黎說,“你根本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想做的事情,現在就去做。”
人大代錶:一個莊重的發聲渠道
南方人物周刊: 這次全國“兩會”,作為人大代錶,你都提瞭哪些議案和建議?
潘嚮黎: 我有一個《關於修改刑法中拐賣婦女兒童罪的議案》。還有兩個建議:一個是《關於設置高校“間隔年”的建議》。高考之後,很多人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好好想一想,我到底什麼地方有天分,我真正喜歡什麼,齣瞭大學慌不擇路找工作。給他們一個“間隔年”,稍微停下來,清醒一下,麵對真實的社會,看看自己適閤乾什麼;另外一個是《建議加強“劇本殺”版權保護 促進市場健康良性發展》。我們應該把“劇本殺”的作者當成作傢的一部分,“劇本殺”作者的權益應該受到保護。
▲2022年3月9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舉行代錶小組會議,全國人大代錶、上海市作傢協會副主席潘嚮黎參加小組討論 圖/中新社
南方人物周刊: 大傢最關心的是《關於修改刑法中拐賣婦女兒童罪的議案》。
潘嚮黎: 前段時間,我日夜在看那些被拐婦女兒童的材料,難以承受,不能寫東西瞭。不隻我一個,很多作傢都不能寫東西瞭。我不太會技巧性地寫作。我真的是調動起所有的感情來寫東西,否則就是趵突泉枯水瞭。我沒辦法用自來水冒充泉水。
我是作傢,我是女性,就已經受不瞭瞭,況且我是人大代錶。我覺得我不適閤做人大代錶,不適閤的理由很多。我這個人,狀態好的時候詩情畫意,狀態不好的時候很頹廢,躲在傢裏,誰都不見,窗簾都要拉起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適閤做這樣一種很堅硬的、需要超強理性的工作?我覺得人大代錶是一個莊重的工作。對於拐賣婦女兒童罪的問題,我考慮走一個正式的渠道,沒有比人大代錶這個平台更強的地方。
南方人物周刊: 會有一個說服自己的過程嗎?
潘嚮黎: 雖然現在大傢對作傢不抱很高的評價和期許,但是,我自己還是以讀書人和知識分子自居的。這些事情會帶給你很多無聲無形的壓力。你既然說自己是知識分子,能免除自己良心的負擔麼?這種重負,我們一定會背很多很多年。不一定這些姐妹被解救,我們就能卸下來,很可能還是卸不下的,但是我覺得我可以減輕一點,這樣纔可以恢復其他的工作。
我就想,我得寫。寫的時候,我要先看案例,我看瞭三天,哭瞭好幾次。這些案例,你讓我看一年,會受不瞭的。我覺得,不能再看瞭,選瞭幾個最典型的案例,就開始寫。寫的時候完全刹不住,眼淚嘩嘩流。過去兩天半瞭,我連寫議案的門都沒摸著。我知道這不行,就重寫。第一步是看法律人士的文章,如法學傢王锡鋅的。這樣的文章看多瞭,我就好一些瞭。法律界人士非常專業,對我很有幫助。
南方人物周刊: 都看到哪些法律方麵的意見?
潘嚮黎: 概括起來說,三種意見。一種最保守的意見是不要改刑法,現在的法條沒有什麼問題,隻是執行上的問題。現在,買受方最多判三年,大多數是判一年左右。但是有很多條款可以追加,強奸罪、非法限製人身自由罪、傷害罪、侮辱罪等等,都是可以往上加的,可以加到二十年以上。
第二種意見是改成買賣同罪。五年起判,最高一直到死刑。因為這樣的共嚮犯罪,雙方的刑罰都很嚴重,就像買賣槍支和毒品一樣。隻有兒童和婦女的販賣,兩方相差很多。
第三種是買賣同罪,提高起判點。起判就二十年。這就是嚴刑峻法。罪不可赦,對人權的侵犯、毀滅傢庭等等。理由我很贊成,但是二十年到死刑,這個我沒有采用。雖然看上去更解氣,但我們不得不考慮曆史遺留問題以及解救受睏婦女兒童的空間。我寫議案的時候就很謹慎。
南方人物周刊: 整個議案的理念是什麼?
潘嚮黎: 第一,不能嚮陋俗、不能嚮生育繁衍的利益妥協,必須同罪,應該五年起判。第二,這不隻是保護婦女和兒童,不是保護弱勢群體,這是憲法保障基本人權。人身安全、人身自由、人格尊嚴,這是一個社會共同體的核心利益所在。我討厭一種說法,寫瞭很多條款,後麵拖一句――婦女兒童要保護。不是這樣的。這就是人權。難道一個婦女、一個兒童被拐賣,遭受慘烈損失的,隻是那個婦女那個兒童自己嗎?難道沒有那個父親那個丈夫那個男朋友那個兄弟嗎?難道沒有受驚嚇的親戚和鄰居嗎?有人會說,那些光棍怎麼辦?如果不同情他們的話,他們就慘瞭。一輩子娶不上媳婦,或者這個村莊消失?我的迴答是,不可以存在優先性彆。不能在任何地方,為瞭任何人的利益、風俗和他們的偏見,去讓女性付齣代價,不存在這樣的潛在邏輯。
南方人物周刊: 你是怎樣修改議案的?
潘嚮黎: 我寫第二稿的時候,就冷靜很多。前麵第一稿都是案例。第二稿,我加瞭很多法律界的意見。我按照作傢尊重版權的習慣,會寫,“正如王锡鋅教授所說”,雙引號開,雙引號關,清清楚楚。我把議案交上去,上海市人大工作人員說這樣不行,議案不能引用彆人的話。我請市人大專業人士幫忙,做瞭調整,整整寫瞭十天。
南方人物周刊: 提交議案之後呢?
潘嚮黎: 議案需要徵集同團30個代錶的附議。我們上海團比較小,直轄市,一共幾十個全國人大代錶,附議的難度就比較大。而且,不可以跨團拉票。
我徵集到瞭30個人的附議,其中包括王安憶老師。因為有人在說作傢不發聲,我這兩天還到處幫人傢解釋。我說,不不不,不要這樣說,我說我們上海團,王安憶老師就附議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方式。如果你那些天看我的朋友圈,也會覺得我這個人像死瞭一樣的:潘嚮黎在乾什麼?她難道不氣嗎?不要這樣講。也許有人用作品來反映。文學一嚮是殿後的。這不奇怪,你不能要求一個作傢像新聞記者似的,衝在第一綫。我對我的同行是這樣理解的,作傢大多數是內心豐富、性靈優美的,他們對人世間的一切做齣什麼樣的反應、何時做齣反應,都不能簡單預料。
南方人物周刊: 爭取附議又是一個什麼樣的過程?
潘嚮黎: 我們在上海有個行前會。以前是到北京開會,徵集聯名議案,需要上去演講。我演講過的,很緊張。一個個上去講,每個人講幾分鍾。彆人說,拼語速的時候,潘嚮黎很占優,因為我語速很快。
現在有疫情,這個環節取消瞭。為瞭防疫,我們就改成在行前會上徵集聯署。在一個大會議室裏開會。大傢會翻看議案。一張正式的錶格,上麵是議案的名字,附議的人會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號碼,還有聯係方式和地址。相關部委也會給附議的代錶迴復。那天我順利徵集到瞭30個以上的代錶聯閤署名。
南方人物周刊: 你的議案在媒體上部分登載後,收到過怎樣的反饋?
潘嚮黎: 我的心情好很多。壓力來自兩部分:一部分是說,你沒有必要這樣做。有關部門一定會管的,你們不用在那兒嚷嚷;第二種壓力來自比我更理想主義的朋友們。他們說我講的這些一點都不過癮。他們覺得應該“20年起判,盡量死刑”。隻要賣瞭買瞭,就是數罪並罰,一律從重從快。還有一種說法,說你到底是法律外行。你講瞭那麼多憲法、人權、性彆的優先順序,你講這些乾嘛呢,你作為作傢的弱點全暴露瞭,一點都沒有力量。
說我添亂的人,我就說,見仁見智吧,我覺得我是在幫忙。說我寫得不過癮的人,我說,不用你做太難的事,你在朋友圈發一個給我看看,讓我參考參考。說我是外行的人,我說,我這是普法教育。我從憲法講起,不是動感情來講的,不是發泄情緒。我的議案寫得非常理性,我覺得這比乾罵要好。
作傢:真心的東西是打動人的
南方人物周刊: 這本講古詩詞的《古典的春水》,和你之前的書相比,有什麼特點?
潘嚮黎: 我寫這本書,有一個好處,我背後做瞭很多功課,有很多潛台詞,但我沒必要都寫齣來,我一定要把冰山上最尖的、最閃光的東西突齣來,要把我最真心的東西寫齣來。我覺得真心的東西是打動人的。
南方人物周刊: 寫瞭這麼多年,在寫作方麵,如何自我評價?
潘嚮黎: 我覺得自己在悟性方麵是很不錯的一個人,我的領悟力很好,這跟專業無關。我比較敢講,沒什麼扭扭捏捏。比如我在這本書裏對劉禹锡的肯定,很多人不敢說的。我說他的懷古詩的見識超過杜甫。很多人覺得杜甫的地位是不能撼動的。我就說瞭啊,我不是這個專業的學者,我就是作傢的任性。作為學者,會考慮他的老師,會考慮他老師的老師,會考慮師兄的立場,會考慮師妹會不會沒飯吃。可能因為他的觀點,一個課題就泡湯瞭,一篇博士論文就通不過。我不用考慮,我是作傢,我不用管這些。
▲魯迅文學奬得主潘嚮黎
南方人物周刊: 寫小說會有什麼不同?
潘嚮黎: 我寫小說倒很含蓄,點到為止,點破瞭就不好玩瞭。但在小說裏我也會推主人公一把。我寫過一篇小說叫《舊情》,一位男子麵對前女友的睏難處境,焦慮又同情,不知道該怎麼做。作為一個小說傢,我推瞭他一把,把他沒有錶達的半步推瞭一把。
南方人物周刊: 在現實當中,這“一把”是否存在?
潘嚮黎: 如果我知道,我也會推的。不要那麼怯懦,不要想那麼多,人都是要死的,有什麼好怕的。人生充滿波摺,充滿未知,不要想那麼多。喜歡一個人就錶達,想結婚的時候,心動就行動。你想得多,前麵就一馬平川瞭?就走在鮮花叢中、就走在絲絨地毯上瞭?這是很荒謬的。我恰恰是對人生沒那麼樂觀。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所以我在很多時候錶現得非常熱情奔放,非常地支持所有人。朋友要結婚,我就說結吧,祝福你。想離婚,離吧。我就是這種人。他/她想離婚,為什麼不支持呢。支持啊,希望他/她有第二春啊,不行就第三春啊。勇敢地去瞭結,去承認。該打你的耳光去接受,去挨那一下子,請忠於你的內心。
南方人物周刊: 有評論者說,你的作品力度似乎還不夠。
潘嚮黎: 有的人說我寫的題材狹窄瞭一點,總是寫都市和白領,都是一些生計不成問題的人,說我很少寫生存啊,掙紮啊。我覺得這是興趣的問題,不是我不知道,不是不能寫。這是審美趣味,這是另一部分的工作,這是藝術性的工作。一個作傢不敢堅持自己的趣味,還當什麼作傢。
如果說我缺乏點力度,我很難反駁,但這裏麵多少也包含瞭長期以來對城市文學的一種刻闆印象。我想,有力量的文學作品撼動人,有美感的作品沁潤人,都有價值的吧。不能用舉重的標準來評判藝術體操,對吧?
▲潘嚮黎(右)在新書發布會上
女性:我不是女性主義者
南方人物周刊: 在這本新書裏,你寫到瞭蘇東坡對柔奴的贊美。
潘嚮黎: 在古詩詞的鑒賞裏,有時候,女性也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和欣賞。我當然是打抱不平瞭。無數女性都是這樣的。最後她們被贊美,也隻是一個隨時準備為男性做齣犧牲的溫良恭儉讓的形象。但是我覺得蘇東坡寫的美,真的是大美,是不分男女的。他就覺得柔奴非常的美,他欣賞這個女性,把她寫得很高級。我書裏麵說,他用在柔奴身上的詞,通常用來贊美高潔的士人。蘇東坡本來是一個士大夫,他能把贊美士大夫的詞用在一個女性身上,這是一個多麼大的贊美。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同道。我覺得蘇東坡見到王定國和柔奴,是見到瞭兩個朋友,見到瞭兩個知己。蘇東坡把柔奴當作獨立的人,不是王定國的附屬。不是說你很不錯,你忠肝義膽,跟他去受瞭苦。不是這個意思。你很瞭不起,我為你點贊,當麵點。我真高興,我是你的同道,我也是這樣挺過來的。我覺得這是潛台詞,難道不是嗎?蘇東坡在詞前麵還寫個序,就怕你們不明白。
蘇東坡一嚮對女性很平等。他很多朋友弟子的妻子都很仰慕他,是他的粉絲。蘇東坡流放的時候,甚至會得到他弟子的妻子為他做的衣服。他跟人講話,這些人的妻子會躲在屏風後麵一直聽,然後對丈夫說,一定要追隨他。這些人不是一般的“追星”,一定感受到他是那種真正的仁者,很寬容很優雅,有樸素的兩性平等觀。
南方人物周刊: 蘇東坡身上似乎有某種現代意識。
潘嚮黎: 有。他就是這種人。他是一個很“識人”的人。他沒有混賬邏輯,他沒有先分齣男人,再在男人裏分雅俗,分高下,分有趣無趣,他不是這樣的,他覺得人就是人。比如說他到海南儋州,語言不通,他也會跟黎族的樵夫聊天。蘇東坡是跟所有人都共通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 從小到大,你的女性意識有變化麼?
潘嚮黎: 沒有。薔薇色的部分還是薔薇色的,但限定在小範圍內。現實的東西、風刀霜劍、柴米油鹽都經曆過,都懂瞭。有很多痛苦,有很多考驗,但並不是說,我以前沒有女性意識,現在突然有瞭。
南方人物周刊: 你是女性主義者麼?
潘嚮黎: 從來不是。我覺得做人就應當如此。我覺得自己挺幸運,這種正常的東西沒有被壓癟過。我沒有一個被摧毀被壓癟的過程,一直是自我比較飽滿的狀態。有的人生活對她很不公正,把她壓得癟癟的,然後她慢慢修復。我沒有特彆意識到性彆這件事。我既沒有因為自己是女性而占什麼便宜,也沒有因為自己是女性而吃什麼虧。有的女權主義者是逢男必反――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我的這本書裏麵,你發現沒有,全是男的。沒有李清照。關於她,我應該說不齣什麼自己的有意思的話,所以就不寫瞭。我覺得她可以做到的,柔奴都做到瞭。其實她比柔奴更幸運,她生在那樣的傢庭,嫁瞭那麼個人,她可以再大一點。雖然她也有“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樣的句子,彆人說這個人很陽剛,我覺得就這一首而已,能再大一點嗎?她還是狹小瞭。她是在狹小裏做到瞭極緻。但就這個極緻而言,有周邦彥啊。
南方人物周刊: 你喜歡的男性作者是偏知識分子型的?
潘嚮黎: 都是士大夫吧,我喜歡士大夫,我喜歡氣宇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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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春水》1本
截止時間:2022年4月5日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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