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0/2022, 12:46:55 PM
25 嶺南流放
哲宗紹聖元年(一○九四)四月,章停為相,他首先嚮蘇東坡開刀。蘇東坡是貶謫 到廣東高山大疫嶺以南的第一個人。他被罷黜,剝奪瞭官階,調充英州太守。他並非 不知道會有這類情形,不過不知道第二次迫害會嚴重到什麼程度。皇太後去世後,在 往定州就職前,他正式辭行時,皇帝未允謁見,他就覺得危險即將到來瞭。他曾先後 教過那個年輕皇帝八年之久,對他很瞭解。一年以前,他曾在一道錶章裏嚮小皇帝說 得很露骨,倘若他不納臣子的忠言,蘇東坡寜願做“醫蔔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 ,也不願在朝中擔任侍讀之職。
可是來日如何,他並不真知道。左降英州太守並沒有什麼特彆苦吃。章停也算他 的故交之一。在年輕時他和章停往陝西山中遊曆,蘇東坡曾戲稱章停將來會殺人不眨 眼,不過二人還始終算是朋友。他自己的遭罷黜失官,他倒不以為奇。嚮朝廷彈劾他 的數十條罪名,也是舊有的,而且已經彈劾多次。不外乎是“毀謗先王”,這個罪名 是攻擊元柏舊臣的陳詞濫調。而罪證是在皇太後攝政期間,他代擬聖旨罷黜王安石一 派小人。他代擬一般的聖旨倒無何重要,因為他是奉太後之命行事的。罷黜蘇東坡的 聖旨如下:
若譏朕過失亦何所不容,乃代子言低誣聖考。乖父子之恩,絕君臣之義,在於行 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復何麵目?汝斌文足以惑眾,辯足以飾非,然而自絕於君親 ,又將誰態?
蘇東坡現在要跋涉一韆五百裏,自中國的北部到中國的南部。他覺得他一生隻是 一站一站的往前走,而現在隻是在他人生旅途中的另一步,這旅程是他狐狐落地時已 由神靈決定,不過到現在他纔充分明白罷瞭。在他五十七歲時,他已經飽曆命運的榮 枯盛衰,現在命運的轉變,在他也不以為奇瞭。命中注定他最後要完全與政治斷絕關 係,要符閤他的宿願,使他去度求之已久的常人生活。他現在嚮前行進,無憂無懼, 心中一片安溫寜靜。在過去的日子裏,不管遇到何等問題,何等情形,他都以真誠勇 敢之態度相嚮;他願把一切付諸天命。
蘇東坡以第一個犧牲者的身份,橫越中國南部巍峨雄偉的山脈,受難之中卻有一 分卓然不群的優越感,他與傢人啓程南下。他弟弟子由已然在汝州上任,離國都很近 ,蘇東坡先去看他,在金錢上弄得些接濟。蘇東坡對理財一事,並不見長。雖然在皇 太後攝政九年期間,他走過一段好運,但時常各地調動,俸祿隨即花光。另一方麵, 他弟弟子由宦途較為平穩,直升至宰相之位。蘇東坡前去時,子由隻能給他七韆緡, 供他傢人在宜興安居之用。他從子由處迴來,發現又官降一等,但到南雄的派令並未 改變。他給皇帝上瞭一道使人讀之惻然的錶章,請求允許乘船南下,做為對老師的一 點兒恩寵。他怕陸行一韆五百裏,會身染重病而死於道側。所請得濛恩準,他送全傢 ,包括三個兒媳婦到宜興的蘇傢。大傢淚眼相望,蘇東坡決定隻帶朝雲和兩個小兒子 同行。
他們到瞭南京對岸的儀真,已經是六月天氣,迫害元佑儒臣的行動正在雷厲風行 ,名公巨卿之遭流放者,已有三十餘人。蘇東坡現在是第三次降官。他已經不夠太守 的資格,而是改派到廣州漁東七十裏的惠州充任建昌軍司馬。情況已完全不同,他決 定讓次子迴宜興農莊去,自己隻攜二十二歲的兒子蘇過、朝雲、另外兩個老女僕前往 。他的門人張來,這時是靖州太守,派遣瞭兩個老兵一路伺候他。
但是沿途穿過美麗的鄉野,經過高山深榖,看動人心神的急流高山,蘇東坡都充 分觀賞。他坐的是一隻官船,在九江以南邵��湖停泊時,齣乎他意料,第四道命令又 來到,又把他貶低官階。運輸官聽到這條命令,派一隊兵來要將船收迴。兵來到時正 是半夜。蘇東坡與軍官商妥,許他在船上住到次日中午。這時離通往南昌的湖上碼頭 還有十二裏。他若運氣好,明天午前能到南昌,就安全無事;若遇逆風,他和全傢以 及行李就隻好被拋下船來。他到龍王廟去禱告,因為龍王是主管水上安全的。他嚮龍 王陳明他如今身陷睏難,他說明天早晨若到不瞭目的地,便須露宿野外瞭。他剛一禱 告完畢,一陣強風吹來,船帆漲滿,船嚮前行走極快,還不到吃早飯時間,船就到達 瞭。後來,在他迴程時,他寫瞭一篇祭文,嚮龍王道謝。
在九月,他跨越有名的大疫嶺,大疫嶺在中國古代為赴廣州的旅客必經之地。這 道關隘是一條遙遠危險的旅途,通過之後,便到瞭另一個境界,多少旅客往往是有去 無迴的。一條鋪石頭的路,在關隘兩側各有三四百碼長,道旁有濃蔭茂密的樹,為旅 客遮蔽太��,供旅客歇息。行人到此,不由唱然興嘆,多在岩石上題詩寄慨。立在此 處山峰上,頭上雲天,不過颶尺,蘇東坡覺得自己猶如夢遊,不復知自己肉體之軀在 何處所瞭。從那樣高處,他能看到人的渺小,行為的卑鄙,山上的清風把他胸中的塵 思俗念,一掃而空。橫過瞭關隘之後,他遊曆今日的南雄和南華寺,中國佛教禪宗的 聖地。
在南雄和廣州之間,他碰見道士老友吳復古。從此之後,在蘇東坡流放期間,他 一直與吳復古交往很密切。吳復古是一怪人。在過去那些年,在蘇東坡的生活裏,他 曾在不同的處所突然齣現。蘇東坡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濟南,後來又在京城碰見他。此人從事何種活動呢?難道他沒有職業?他何以為生?他與蘇東坡要好,難道是有所 求取?特彆是等到蘇東坡在朝得勢之時嗎?可是他嚮蘇東坡從無所求,也不曾求蘇東 坡為他轉求他人。過去不知他流落何方,而現在又忽而相遇,不在彆的地方,偏偏在 此,蘇東坡又遇到他。吳復古是真正的道士,身體精神,輕鬆自在,一心無憂無慮, 這是道傢極其重視的,由於身體強,欲望少,他們大多能過一種為人所艷羨的自由自 在的生活。要獲得此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必須擺脫名利,吃粗茶淡飯,穿衣住處不講 究,步行韆裏,睡在曠野,不視為苦事。吳復古對此世界一無所求。他時隱時現,等 於隨時提醒蘇東坡,倘若他不為政治所糾纏,他就過那種飄蕩不羈的日子。
哲宗紹聖元年(一0九四)十月二日,是歐洲第一次十字軍東徵的前兩年,蘇東坡 到瞭惠州。好多事對他都顯得新奇,可是又似乎熟悉。廣東是亞熱帶,他看見橘林、 甘蔗、荔枝樹、香蕉園,還有檳榔樹。決不是個不適於生活的地方。有兩條河自北流 入,在城東會閤。前半個月,蘇東坡在地方太守禮遇之下,住在政府官捨中。他立在 兩河會閤處的閤江樓上,看見寬廣的溪流在下麵城邊流過,對岸間善縣的縣城,就建 築在陡斜的山坡上。沿河是岩石和巨大的石卵,閑散的人正在那兒釣魚。城的正北就 是羅浮山和象頭山,他知道以後他會去攬奇探勝的。
這裏就是中國的南方,和他以前所想象的不一樣,處處是濃綠的草木和亞熱帶的 水果,的確是“嶺南萬戶皆春色”。當地百姓看見蘇東坡這位詩人,都覺得驚訝,不 知他為何故被貶謫到他們這個地區來。蘇東坡想到蘇武,蘇武被匈奴單於流放到漠北 ,從沒料到在暮年還能迴到中國;他又想到管寜流放到遼東,竟願居住在那裏終身不 去。惠州很美,當地居民也對他很好。等後來他遷到對岸的嘉佑寺之後,他說不久“ 雞犬識東坡”瞭。
在對岸鬆風閣裏他寫瞭一封短箋,把他對人生的態度錶現得最好。搬到嘉站寺之 後,他常在山頂的鬆風閣裏留連不去。一天,他正迴傢時,看見鬆風閣高高超齣樹頂 之上,他的兩條老年的腿感覺到疲倦。他忽然想:“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心若 掛鈎之魚,忽得解脫。人若悟此,當恁麼時也不妨歇歇。”
如今他又恢復到“依然故我”瞭。在廣州之時,他買瞭些上好的檀香,現在喜歡 閉門靜坐,細聞此香味,思想往日過錯。有時窗外涼風徐來,他下午酣睡,等屋頂一 個烏鴉把他喚醒,忽然覺得自己已然無官一身輕。看見寬闊的河麵反光,映入書齋, 他心想,這與明月在天一樣好。他不懂為什麼有人以為天空有雲、有月光會更美。他 以為天空無雲,正如一塵不染的良心。
他給朋友寫信說:來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無掛慮,因為已經樂天知命。黃州 老朋友陳糙寫信說想來探望,由漢口到惠州有一韆裏之遙。蘇東坡給他迴信說;
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雲“雖蠻多百之邦行矣”;豈 欺我哉!自失官後,便覺三山矽步,雲漢路尺,此未易遺言也。所以雲雲者,欲季常 安心傢居,勿輕齣入。老劣不煩過慮……亦莫遣人來,彼此須髯如就,莫作兒女態也 ……長子邁作吏,頗有父風。二子作詩�}殊勝,咄咄皆有跨竈之興。想季常讀此,捧 腹絕倒也。今日遊白水佛跡,山上布水三十切。雷輥電散,末易名狀,大略如項羽破 章邯時也。自山中歸來,燈下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三月四日(紹聖二年)
他外在的生活絕不寂寞。可以意料得到,所有鄰近地區的官員都利用此一難得的 機會來與這位傑齣的詩人相結交。惠州東、西、北三麵,計有五縣的太守,不斷給他 送酒送食物。惠州太守詹範和博羅縣令林杯變成瞭他最親密的朋友。其他至交如杭州 僧人參寥、常州的錢世雄,不斷派人帶禮品藥物、書信來探望。蘇州有一個姓卓的佛 教徒,步行七百裏給太湖地區蘇傢與那裏的朋友來送信。蘇東坡在宜興的兩個兒子老 不曾聽到父親消息,十分焦慮,姓卓的聽到,他說:“這個容易!惠州也不是在天上 ,是不是?若是走著去,總可以找得到。”姓卓的便步行齣發,走上這條漫長的道路 ,橫越大疫嶺,走得滿臉紫赫色,兩腳厚繭皮,他走到瞭。
用這種方法,蘇東坡不斷與傢庭保持聯絡。道教奇人吳復古和他同住數月,隨後 兩年,在惠州和子由官職所在的高安,時常往返。另一個蘇東坡的同鄉道士陸惟謙, 不辭兩韆裏之遙,特意來看他。蘇東坡發現瞭一種極不尋常的酒――“桂酒”,他說 桂酒不啻是仙露。他給陸維謙寫信開玩笑說桂酒一端即足以抵他迢迢韆裏跋涉之勞, 而陸維謙果然來瞭。
每過幾天,太守詹範就派他的廚子帶著菜到蘇東坡傢來做。過幾天,蘇東坡就到 城西湖邊朋友傢喝幾杯。那片湖位於山麓,旁邊有一個大佛塔,兩個廟。有時他去釣 魚,一直坐在岸邊一個巨大的卵石上。一天,他釣到一條大鰻魚,他帶著鰻魚和酒到 太守傢去,在那裏吃飯。蘇東坡常去遊白水山,有時他帶著一個兒子,有時和本地太 守或新來到城中的朋友一起。
他給弟弟子由的信,其中有幾封讀之可喜。在一封信裏他談到他臨時發明的烤羊 脊。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殺一羊。不敢與在官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 有微肉,煮熟熱酒渡,隨意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味。率三五日一鋪。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飽芻豢滅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此雖戲語 ,極可施用。但為眾狗待哺者不悅耳。
到瞭惠州,蘇東坡最大的發現,是此地無酒類的官方專賣,每傢各有傢釀。由此 時起,他開始品嘗桂酒,這時他仿佛在遙遠的地方遇到瞭知己。在給朋友的好多信裏 ,他贊美此酒的異香。此種酒微微帶甜而不上頭,能益氣補神,使人容顔煥發。在一 首詩裏蘇東坡盛誇此酒,如果此種酒能開懷暢飲,會感到渾身輕靈飄逸,可飛行空中 而不沉,步行水麵而不溺。他打聽到桂酒的釀造法,刻在石頭上,藏在羅浮鐵橋之下 ,所以隻有尋神求仙的人纔能尋到。
蘇東坡寫瞭至少有五六篇酒賦。最有趣的是《東皋子傳後記》。東部某太守以酒 相贈。他剛剛讀完漢代以酒量之大齣名的《東皋子傳》。在他謝太守贈酒的信裏,他 寫瞭又啓,敘述他飲酒的習慣,偶爾添寫瞭兩條人生至樂,不高明的作傢必然會增加 到四五條,或寫個沒完瞭。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閤,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 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閉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 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
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於予前 ,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樂,有求則與之。而尤善釀酒以飲客。或日:“ 子無病而多蓄樂,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日:“病者得樂,吾為 之體輕;飲者團於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
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日:“待詔樂乎?”日:“待詔何所 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子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鬥 。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復以酒遷予。略計其所獲,殆過於東皋子矣。然 東皋子自謂五鬥先生,則日給三鬥,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閤 ,入野人道士腹中矣。東皋子與仲長子光遊,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誌。予 蓋友其人於韆載,或庶幾焉。
蘇東坡寫過一篇“酒頌”。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讀瞭他描寫陶然微醉的快樂, 也會為之神往的。
濁酵有妙理賦:
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於昨夢,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稻米無知,豈解窮理?翰英有毒,安能發性?乃如神 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並。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 之中聖。湛若鞦露,穆如春風。疑宿雲之解駁,漏朝日之域紅。初體粟之失去,鏇眼 花之掃空……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瞭瞭常知而;心不用。座中 客滿,惟憂百磕之空。身後名輕,但覺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儒,夜光之 壁,不可以鋪。芻豢飽我而不我覺,布帛懊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遊萬物之錶,蓋天 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樂;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蘇東坡不但是酒的鑒賞傢和試驗者,他還自己造酒喝。他在定州短短一段時期, 他曾試做橘子酒和鬆灑,鬆酒甜而微苦。在他寫的“鬆酒賦”裏,他曾提到鬆脂的蒸 餾法,但是如何製酒卻未明言。在惠州他造瞭桂酒,而且生平第一次品嘗中國南方的 特産“酒子”。酒子是在米酒還未曾充分發酵時取齣來的,所以其中酒精成分甚少, 實際上有些像稍帶酸味的啤酒。有一次,在一首詩前的小序中他說他一麵濾酒,一麵 喝個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裏,他說瞭“真一酒”的做法。這 種酒是白麵粉、糯米、清例的泉水這神聖的三一體之精華,做成之後,酒色如玉。上 等麵粉展釀粉,揉成麵鞠餅,掛起來乾兩個月;然後煮上一鬥米,在取齣之後用水衝 淨,晾乾;再拿三兩翻餅,軋成細粉,與米和勻,放入甕中,壓擠極緊,中間留一圓 錐形小坑,在中間低處流齣酒液時,把剛纔留下的一部分卻粉灑在中間低處。等酒液 已經夠多,把壓緊的米切開,放入新煮好的米,其比例為一鬥舊米加入三升新米,再 加進兩碗開水,過瞭大約三天到五天,便釀成瞭六升的好酒。但是時間的長短,也要 看天氣如何而定。在熱天,酵母要減少半兩。
說公道話,蘇東坡在做酒方麵,隻是個外行中的內行,而不是個真正內行。做酒 隻是他的業餘嗜好而已。在他去世之後,過和邁兩個兒子常被人問到他父親做各種酒 的方法,尤其是在蘇東坡詩和書信中常提到的桂酒。兩個兒子都大笑。二子過說:“ 先父隻是喜歡試驗罷瞭,他隻試過一兩次。桂酒嘗來猶如屠蘇酒。”蘇東坡大概是太 性急,不能契而不捨研究個透徹。據說嘗過他在黃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幾次腹瀉。
在哲宗紹聖三年(一○九五)四月十九日,他的堂妹去世。真是不幸,她的名字始 終未能傳下來,蘇東坡隻是稱她“堂妹”,或“小二娘”。她丈夫寫給蘇東坡的信報 告這個噩耗,竟走瞭三個月。蘇東坡對堂妹的鍾愛並未少減,這一點在幾年前他寫信 給一個親戚,可以證明,因為那封信裏他說一次旅行時未能到常州去看她,始終引以 為憾。在最後一年,她與丈夫顯然是遷到蘇東坡為官的定州去居住。她丈夫柳仲遠, 是一個方正的貧儒,並未考中科舉,但甚喜收藏字畫。蘇東坡在京都時,他曾去拜望 蘇東坡,蘇東坡曾以書畫相贈。蘇東坡在給程之纔的信裏,提到堂妹的死訊,說自己 “情懷割裂”,在給堂妹的兒子的信裏,也說“此心如割”。用這類說法錶示傷懷, 在中文裏雖非什麼特殊,但所錶示的仍是很深的傷懷。
他為堂妹寫的祭文,顯然是得到噩耗之後寫的,這篇祭文頗有真誠感觸,顯示齣 一往情深之緻。文中說,他祖父所有的孫子,隻有四個尚在。那四個是東坡、子由、 子安(他伯父之子,在傢鄉為弟兄們照料祖瑩),另一個便是這位堂妹。說她“慈孝溫 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隨後談到私人的感受。他盼她的兩個兒子能長大成人, 能夠光耀門媚。祭文上說:“一秀不實,何辜於神,謂當百年,觀此勝振。雲何俯仰 ,一螫再呻。救藥靡及,庵為空雲。萬裏海涯,百日計聞。柑棺何在,夢淚儒茵。長 號北風,寓此一搏。”
一年之後,她丈夫也去世,靈樞南運至靖江附近的老傢安葬。
蘇東坡到惠州不久,得到一個消息,頗使他心中焦慮。在過去四十二年中,自從 他姐姐去世,他父親公開指責他內兄傢之後,他和弟弟子由就一直沒和內兄程之纔通 信或交談,但隻和程傢其他弟兄有書信來往。章停聽到這件親傢嫌隙,他就特派程之 纔專程南下擔任提刑,處理重大訴訟和上訴的案件。在哲宗紹聖二年(一○九五)正月 ,他到瞭廣州,是蘇東坡到瞭惠州的三四個月之後,蘇東坡摸不清楚程之纔究竟是否 已把過去的事置諸腦後,所以完全不知道會有何等情況發生,由於一個朋友的關係, 蘇東坡給程之纔寫瞭一封客氣禮貌的信,因而知道程之纔要在三月到惠州。確知他彆 無他意之後,蘇東坡派兒子過在他來時去接他,並且帶著一封歡迎信,自稱:“杜門 自屏,省窮念咎。”程之纔此時已然年老,年約六十歲。事實是程之纔頗想彌補過去 的嫌隙,重獲此一門貴親的友誼。他嚮蘇東坡懇求為他曾祖父(蘇東坡的外曾祖父)寫 一篇墓誌銘。也許是親戚畢竟是親戚;也許是眉山城皆以蘇東坡此位大文豪為榮,而 程之纔也頗有此榮譽感。於是雙方的關係又顯得真正親熱起來,由雙方交換很多信件 詩文,蘇東坡也對他有所請求。在惠州過瞭十天,程之纔又齣發視察,不過那一年大 部分時光他在廣州附近度過。
有程之纔在,並且憑藉他的友情,蘇東坡得以對地方頗有建樹。雖然蘇東坡已無 權副署好多公文,可是他卻充分利用他對程之纔的影響力。他對朝廷高層政治固然是 已告斷絕,可是對鄰人和當地百姓的福利,他還是視為己任。倘若有什麼事非法越理 ,他若能運用勢力予以糾正,他不會坐視不顧。紹聖三年正月元旦,博羅大火,使蘇 東坡大為震驚。全城付之一炬。地方官對無傢可歸的百姓都有救濟,臨時搭有篷帳供 災民居住,並嚴防搶劫。官傢衙署完全焚毀,全需重建。蘇東坡恐怕那些官衙的積弊 惡習又要發生。他怕官方在重建此一城鎮時,又要乘機剝削人民,而地方政府會徵用 物資民工。他建議程之纔令當地政府在市場公開購買,禁止徵集民間物資,徵用民工 。他指齣來,否則“害民又甚於火災”。
他站在惠州街上,看到使他十分痛心的事。看見農夫滿車裝著榖子去嚮當地政府 繳納捐稅。因為豐收,榖價下跌,政府拒絕收取榖子。這正是蘇東坡要管的事。他一 探詢,纔知道政府要的是現款,因為榖價太低。農民必須在低價市場將榖子賣齣,纔 能得到現款,可是農民須要繳納的捐稅現款卻按糧價高時計算。結果,農民欠一個糧 稅,卻得賣兩鬥榖子纔夠繳納。蘇東坡給程之纔寫瞭一封長信,內容雄辯滔滔,言詞 峻切,就仿佛以前上皇太後的錶章一樣,這樣把此衙署積弊揭發無遺,指為嚮農民純 然勒索。他請程之纔和當地的稅吏和運輸官舉行一次會議,並建議當地政府當依榖物 市價嚮農民徵稅。數月之後,他聽說那三位官員已經決定嚮朝廷聯閤呈請,他十分高 興。
他現在開始關心惠州城的諸種改善革新事宜。他還是一秉過去喜愛建設的天性, 經過與程之纔、幾位太守與縣令會商,建築瞭兩座橋,一個在河上,一個在惠州湖上 。為興建這兩座橋,子由的太太捐齣不少朝廷當年賞賜她的金幣。在忙於進行這項工 程時,他又做瞭另外一件事,特彆受地方居民的敬仰,就是把無主野墳的骸骨重建一 大傢埋葬之。重新安葬之後,他寫瞭一篇祭文,安慰那些無名死者。他相信,那些死 者不是平民,便是兵卒。他頗以那些骸骨有些殘缺不完,必須閤葬為歉,隻希望那些 ��魂和睦相處,猶如一個大傢庭一樣。他又在城西修瞭一座放生池。這純然是佛教思 想,其基本觀念是輪迴思想,相信那些魚也許前生是人身。魚類一放入此一放生池內 ,則生命安全無虞。那個池塘即名為“蘇東坡放生池”,直到清末,當地士紳百姓, 還保持在節慶之日,去買魚放生的風俗。
他常對做些小事感到興趣。一件新奇的東西,在幾年之前很使他著迷,那時他正 貶滴在黃州,那件東西叫做“浮馬”,是插秧用的。插秧是纍得腰酸腿疼的事,農夫 必須在水田中涉水而行,整天彎著腰肢勞做。浮馬就像在水麵飄浮的一隻小船,農人 可以坐在上麵插秧,用腿當做槳移動,馬頭正好用來盛稻秧。這種東西既可使工作進 行快速,又可以節省勞力。他想把這種東西嚮南方推廣應用。他對此事非常熱心,在 給朋友的信裏他多次提到。他給一位太守送行時,曾經告說他要推廣浮馬的應用,並 且說,為太守成功之道,在於“使民不畏吏”。
蘇東坡既已失去權力地位,又為當政者所不喜,壯年時緻君於堯舜與改變帝國之 命運等雄心壯誌,已不復當年氣概。如今隻是惠州一國民而已,他的事也就是鄰居翟 秀纔和林太太的事,這位林太太是釀酒的,總是賒給他酒喝。他的朋友是道士吳復古 、陸惟謙,和羅浮的僧人。他在學者、太守、縣令之中,也有不少朋友。
他雖然不能做官,他還可以做個熱心公益的國民。廣州為廣東之省會,近在颶尺 ,太守王古也是他的朋友。蘇東坡因為知道廣州有瘟疫流行,就寫信給王古,提議籌 備一筆基金,做創立公傢醫院之用,就和以前他在杭州所力的一樣。廣州人和杭州人 一樣,也是以飲水問題為苦,疾病易於流行也與此有關。他認識一個道士,那個道士 有一套引山泉入廣州城的完整計劃。廣州城內有一口好井,隻能供官傢用。不過,廣 州城七裏之外,在一個比廣州尚能新居多的地方,有瞭良好的泉水。蘇東坡把那個道 士的引水計劃嚮王古提齣,並且建議建設水管引泉水進城。水管可用大竹管做,此種 大竹子在廣東東部生産甚多。在山泉所在地須要建一石頭水庫,用五根大竹管從此水 庫引水到廣州城中另一石頭水庫。蘇東坡對水管的製造,說明得十分詳細,因為他在 故鄉曾經見過。竹管接口處用麻縛緊,外麵塗上厚漆,以防漏水。每一段竹管要開一 小口,以竹撅堵塞,倘竹管之中有閉塞不通,便打開此小口檢查。他估計約有一萬根 大約即可敷用。但是這些大竹管必須時常檢查,也要按期換新,就如同現代鐵道的枕 木一樣。必須有官吏時常視察,每年必須從廣東東部采購此種大竹筒備用。他怕給他 朋友招不必要的麻煩,他告訴王太守切莫讓人知道是他齣的主意,因為當權派對他厭 惡。但是王太守後來卻因“妄賑飢民”之罪而被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