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2022, 5:11:38 PM
《華裘之蚤》由中華書局齣版,作者是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張劍,這是他的國傢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近代日記文獻敘錄、整理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書封是明亮的暗金色,像極一襲華美的袍,袍左側燙印副題:晚清高官的日常煩惱。書中則裹著從日記中淘洗齣的時代大人物風光的另一麵,這些人物包括何汝霖、季芝昌、曾國藩、廖壽恒、鹿傳霖、紹英。
《華裘之蚤――晚清高官的日常煩惱》
何汝霖歸鄉葬母,卻引來眾多親戚朋友的索取糾纏;季芝昌仕途前景一片光明時,卻引疾而歸;曾國藩遵祖訓“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因己病過重不得已服藥後仍然百般自責;廖壽恒親兄病危,為救兄遍請名醫還是無力迴天。軍機大臣的華裘之下,是和普通百姓相似的日常煩惱,而煩惱的源泉,也和普通人無甚彆樣。張劍對這些晚清軍機重臣所遺存日記的解讀,無疑拉近瞭大人物和普通人的距離,讓普通人瞭解大人物的普通之處,他在自序中說:也許,當“榜樣”走下神壇,成為我們身邊之人時,人們希聖希賢的勇氣反而會大大增加。
和張劍聊天是一件愜意的事,他的博學和親切讓人心神寜定,而他曆年來對近代日記的整理和研究情況也慢慢地、有層次地呈現齣來。
張劍
在日記裏看他的情緒,琢磨他的心態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張劍對近代日記的研究始於2007年對《翁心存日記》的整理。那時他供職於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偶然又必然地進入日記這個題目,一部分原因是他認為自己“纔不過中人,不能好高騖遠,應該先把一些富有價值的文獻最大程度地做好”,而日記是他認為立體推進各方麵、真正彌補曆史縫隙的文獻材料。日記號稱百科全書,“總體上來說比較好玩。研究日記,主要還是在情感史和心態史,在日記裏看日記主人的情緒,琢磨他的心態,這是我認為很有意思的地方”。
《翁心存日記》,翁心存著 張劍整理
張劍是全國幾大圖書館的常客,國傢圖書館去得最多,因為它最大。“想和日記主人的生命有共鳴,肯定是要多看,所以有空兒就去,尤其在發現感興趣的日記的時候,去得更勤。”張劍總說笨人就是要多用功,而我看到更多的是他鑽進去之後所獲得的樂趣。
張劍最初的學術研究沒有直接從經典人物入手,而以社會上的二流人物居多,他形容自己做學問的方法是“農村包圍城市”,“一流人物是超時代,二流人物身上往往有更多的時代真實,那些基層小吏、教書先生、幕府師爺等,他們的日記有時就是渾渾噩噩,張傢長李傢短,沒那麼多人文情懷,即使晚清那麼大的社會變化,在他們日記裏往往沒有體現,好像和他們沒什麼關係。但就像阮籍說的‘�T中之虱’,人去捉虱,虱子就一直嚮絮縫深處躲,可是真遇上大火,又能躲到哪裏去呢?這種苟安也是最真實的人性”。通過日記,張劍想把這些人性最基本的東西摳齣來。即便後來張劍的日記研究涉及大人物,他的著眼點仍然落在人性的層麵上。
張劍有一批誌同道閤的朋友,比如南京大學的徐雁平、華東師範大學的彭國忠、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的馬忠文等。從2013年至今,他們一起推動瞭《中國近現代稀見史料叢刊》的齣版。據張劍的不完全統計,1840年至1919年的近代人物中,遺存下日記的有1000多人,其中的研究空間和價值非常大。
整理過程常常伴有痛苦,有的字跡難認到令人吐血,張劍形容像鬼畫符一樣,“比如何汝霖日記,說實話很多時候是靠上下語境猜齣來的。所以我們不相信找個書法傢就能解決問題,書法傢進入不瞭日記語境,不懂這一段曆史的話根本就無從猜起”。
《何汝霖日記》道光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整理日記的過程需要較長時間,第一遍的稿本整理隻是嚮電腦裏敲字,能認齣多少是多少,張劍加入瞭一個日記書信整理微信群,裏麵有各個行業的專傢,大傢經常一起猜字。“最好先不計對錯,將日記全部過錄下來,如果一開始就細摳,整理很難嚮前。第二遍再通過上下文理解,同一字在不同位置的齣現等,對日記的整體有一個大緻的瞭解和校正。之後再去查找專有地名、人名、涉及的人員等等。”為瞭能夠更好地為更多學者利用,建議做人物索引。“日記的人物索引最好不用頁碼錶示,而是用日期錶示,也就是人物齣現在哪年哪月哪日。這樣做的最大好處是不管日後版本如何變化,你做的索引都是有效的。”
隨著叢刊的陸續齣版,對日記整理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自告奮勇地加入,對此張劍非常理解和欣慰,因為幾乎沒有人對日記不感興趣,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生命,看瞭彆人的日記之後會産生一種代入感。張劍自己有時常想丟下手頭工作去做調查,主要就是“因為太有意思瞭”。
說到有意思,張劍記起《中國近現代稀見史料叢刊》第八輯中收有著名文學史傢譚正璧年輕時的日記,那是譚正璧之子譚�}先生提供的一套日記原稿復印件。“老先生想整理,但是年紀大瞭,目力不好,於是委托齣版社物色整理人選,最後我們委托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王潤英博士把日記整理瞭齣來。”張劍在譚�}先生提供的資料裏還發現一些譚正璧夫人蔣慧頻少女時代的日記,他注意到其中一個細節,“譚正璧的夫人寫這日記時也就十二三歲,一個小姑娘,她在日記封麵上寫,‘請勿翻看,但有一位譚先生可看。’我算瞭一下,當時譚正璧應是二十幾歲,所以估計那時候兩個人就有好感瞭”。
譚正璧夫人日記封麵
最終目標是寫一部《中國日記史》
日記整理之外,研究是張劍最重要的工作,他希望用未來5年時間,把自己所能見到的每一種近代日記都寫齣一個提要,“誰留下瞭什麼日記,主要講瞭什麼事情,都做一個提要,這樣的話心裏便有瞭一盤棋。做提要的同時,我也會把日記中有意思的、具有生命感和性情的部分寫成小文章,就像一幅幅社會剪影。雖然是副産品,但感染性會比較強”。張劍的最終目標是寫一部《中國日記史》,那是他學術上的一個理想。
張劍認為,自清代特彆是近代之後,應該說日記記述私人化的東西越來越普遍,“我自己有一種感覺,這種變化和唐宋之際的轉型很有關係。唐詩很多時候離日常生活比較遠,它是提煉和超脫的。但宋人之後,尤其是清人,文學錶現經常落實到日常生活之中。日記也是如此,不再總想著記載什麼樣的內容纔有益於世道人心,比如那些地理考察、讀書養身等,而是作為個人生命史的記錄,吃喝玩樂和疾病牢騷都進來瞭,由公轉私,距離日常生活也更近瞭”。
《晚清軍機大臣日記五種》,[清]何汝霖 [清]季芝昌 [清]瀋兆霖 [清]許庚身 [清]廖壽恒 撰 張劍 鄭園 整理
張劍還舉瞭晚清徐敦仁的日記和詩歌為例:“徐敦仁是四川布政使蔣誌章幕府的師爺,蔣是江西人,著名詩人蔣士銓的曾孫,帶著徐等人去上任,從江西到四川要過三峽,那個時候過三峽非常恐怖,他們的船就翻過兩次,因此從徐的日記裏你看不到太多浪漫感覺;他寫三峽的一首詩,開頭結尾都是寫實的‘昨日覆一舟,今日覆一舟’。你看和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是不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文學經驗錶達?”
晚清重臣曾國藩、民國總統徐世昌的日記也很私人化。張劍說,在徐世昌的日記中經常看到的就是每天澆水、插花、散步、練字,時代的重大事件在日記裏記載甚簡,有的幾乎無跡可尋,因為他處理公事的一麵不用體現在私人日記中啊。曾國藩的日記也有很多是關乎自身生命的文字。曾國藩無疑是一位“時代超人”,但在他的日記中卻處處可見激烈的內心掙紮,“有些事情堅持不下來,比如早起”,他年輕時經常責罵自己睡懶覺,但第二天仍然起不來。即使位極人臣,在江南軍務最緊張的時候,他日記竟然不斷齣現“圍棋一局”“圍棋兩局”,張劍說:“這可能是他唯一自我放鬆的方式,雖然他經常錶示要戒,但第二天忍不住又去下棋。”張劍覺得這也是私人生活史的最大魅力,它真實,能讓你身臨其境,和自己産生共鳴。
私人日記是最能鍛煉曆史感、人生感的文獻,一頁一頁、一年一年翻過去,時間的流逝感使宏大曆史背景下的日常變得具體和瑣細,張劍結閤人物的多種文獻互相參照,時光的流年碎影便匯成瞭一道長河。
《何汝霖日記》
我又問到《華裘之蚤》書名的來曆,為什麼不是《華裘之虱》?張愛玲這句名言到底說的是蚤子還是虱子?張劍說原來書名就是《華裘之虱》,後來請同事李國華查到張愛玲這篇文章的最早版本是蚤子,就改瞭。“那為什麼大傢知道更多的是虱子呢?”張劍說《華裘之蚤》齣版後,他又查到張愛玲《對現代中文的小意見》一文,裏麵說“末句‘虱子’誤作‘蚤子’,承水晶先生來信指齣,非常感謝,等這本書以後如果再版再改正”。“可能由於張愛玲錶達瞭這個意見,以後這篇文章就多作‘虱子’瞭。但她最早寫的是蚤。”這時張劍好似開玩笑地說:“將來我會在某本書的書名裏用上‘虱’字,因為我欠虱子一個交代。”
(本文原載於《北京青年報》2020年9月15日第10版,有刪減,標題為編者所擬。撰文:該報記者 王勉,供圖:張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