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9/2022, 5:12:40 PM
木心
遍曆人間山海色,不忘舊歲紙上書。 木心穿過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兀自在紙上寫著,在筆下畫著,在心中思考著,沉澱下一身的緘默。
時代在契機偶然、人雲亦雲的驅趕下往往會讓人於下一個日齣後就變得炙手可熱,木心在深居簡齣的後半生中未必想到在生命的盡頭會有一簇積火般的追捧嚮他襲來。
而這一生的閱曆與反思,讓他在這一瞬的熱潮裏孑然獨立。關於木心成就的爭論多是其作品的時代適應性,而以真實情感與波瀾生命處誕生的藝術卻總有源源不斷的撼動力。
木心在前幾十年的讀書萬捲與殘窗破影中迸發的靈感開始一點點麵世。
人們在那些鬆快、平淡而精巧的句子中看到一個為人間煙火留下色彩的旅者,看到一個為心中理想九死不悔的劍客,看到一個為繼往聖絕學而踽踽獨行的浪子。
木心
在陳丹青的認知裏,木心的淡漠和疏離中蘊含著常人所缺失的感悟與透徹;在像高曉鬆這樣的大V眼中,木心的學識底蘊與社交均是理想主義的完美;在像餘華這樣的現實主義寫實派作傢眼中,木心的作品卻缺失瞭樸實與真情。
當他一個人沉浸於理想追尋的時候,就曾說過:“當沒有人理解你時,你自己不要講齣來。” 而他逝世後人們的貶褒他而言,也不過是早已看淡的“可遇不可求”。
木心是幸運的,享過榮華、讀盡詩書、投身藝術又棄筆從戎,體驗過人生之淋灕、青春之暢快。
但他又是悲情的,傢道中落無從護親人周全、手指損毀不得再彈鋼琴、漂洋過海也少有知己,飽嘗精神摺磨與清苦。
木心
他的作品在這樣的經曆中斷然少不瞭在痛苦和對比中油然而生的寡淡和孤高,可字裏行間透露的平常與溫情卻也是對人間真切而難得的熱愛。
不入其深不解其味,不思其往不評其身。迴到他的作品,想要對其客觀評價,就要多多少少迴顧他大起大落的人生。
木心原名孫璞,1927年生於烏鎮。父母祖上皆是世傢,傳聞傢中擺設多為宋製文物,他母親還曾責備傭人將明製官窯擺在桌上不夠體麵。
富庶的傢境給木心帶來的童年是快樂且自由的,他自小就好學聰穎,加上有身為文學大傢的茅盾做親戚,又相隔不遠,對於詩文經典的偏好便就此種下。
這段日子他過得安逸且富足,曾效仿捨人情趣,與隨侍負篋曳屣居山不齣,短短數月交齣數十萬書稿,學識與文采皆得公認。
富裕的傢境給瞭他嘗試更多可能性的底氣,不到20歲的青年選擇入讀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不寫文,不從政,不經商,這在當時的富傢子弟中也是少有的。
木心
許多見過木心的人都說他身上有股超然的氣質。在他的留影中,無論時間如何流逝,我們都可以看到一個眉眼清晰、雙唇緊閉的文人形象。這份坦然豁達的成就與自小的傢境熏陶是脫離不開的。
他1946年入學上海美專,師從林風眠。當時的上海外患雖輕,內憂尤甚,盡管他後來說過:“波蘭亡國,難道讓肖邦扛著鋼琴上戰場嗎?”可是20歲的他身為藝術傢,卻難抑熱血,當即與進步青年走上街頭反戰。
後來更是不顧舊疾,一邊咳血一邊參軍。江南煙雨朦朧溫婉,纔子佳人數不勝數,這樣的雨露氤氳裏誕生的拳拳愛國之心亦是鋼鐵難敵。
木心
時代的沙塵在每個人頭上都是命運的轉摺點。他曾在上海高橋中學任教,卻因被彆人舉報牽連,前後幾番入獄。
獄中的陽光是晦澀且珍貴的,獄中的空氣是冰冷而壓迫的,像極充滿對仗的鋒利刀刃,剮蹭著人日益脆弱和敏感的神經。
曾經讀過的文字額外給瞭他古今中外幾韆年的光陰,個人榮辱與時間洪流相比過於微末,他深知生命和理想之於彼此的可貴,深知際遇命途之於彼此的難得,更相信未至窮途心誌不糜的智慧。
木心
在驚悸的十餘年裏,即使處境再艱難,他也沒有放棄自己的精神食糧。殘疾的手指靈活地彈著紙上的琴鍵,於月光下上演無聲的樂麯,他還將用於“坦白書”的紙筆洋洋灑灑記錄下65萬字的《獄中筆記》。
他的堅持沒有剛烈不摺的悲戚,是和緩而隱忍的,等到一切安定時,一切像是迴到瞭過去,但是又迴不去。
人們常說世間諸事,難得糊塗。木心知道人間十年當真已是滄海桑田,他一身輕地前去美國研究和任教時,心中也時刻掛念著離彆已久的傢鄉。
90年代,木心迴到烏鎮,隻是孫傢祖屋早已不復當年,半個世紀前留下的殘垣斷壁與新時代蓬勃的氣息融入不到一起,他說這個地方“目前我隻知地名,對的,方言,沒變,此外,一無是處……”
木心
他一個人兀自站在老屋前良久,物是人非的設想終究是沒有現實變化地徹底,他隻是感慨:“永彆瞭,我不會再迴來瞭。”
他從80年代開始便長居紐約,從事文學與藝術創作,在教書期間遇見瞭陳丹青等學生。木心教授的《世界文學史》課程備受歡迎,他腦中萬捲書化作課堂上的時光機,讓這些學生十分震撼。
在課堂上,陳丹青著迷於木心對文學創作的講述,由衷嘆道:“他摯愛文學到瞭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與世隔絕。”
陳丹青
雖然木心著作源源不斷,但是真正為國內人們所認知,還是在2006年前後,他的作品在年輕一代廣為流傳,最膾炙人口的詩篇中有一首便是《從前慢》。
“從前的日子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在快節奏的時代裏,多少人在這首詩的字裏行間嗅到一絲安慰與嚮往,在不由自主地沉思中生齣些許慰藉。
也是2006年,他受到故鄉烏鎮的邀請迴國。
木心其實也很想知道自己的書畫有沒有人看,有多少人看。他將自己獻給藝術和理想的路途,即使冷燭自燃,也希望有人可以側目。
木心
高山流水尚有知音,他是入世的,是生於世俗又長於世俗的,即使文學與藝術的創作風格彆於他人,但認同與欣賞也是一件隻得慶賀的事情。
當他的畫作第一次在國內展齣時,他像電影中從異時空穿越而來的梵高一樣滿含熱淚。
張檸評價說:木心不擅長詩歌,也不擅長小說,最擅長的還是隨感。但是一位作傢在錶達過程中太注重自我,好像要將每個詞匯、每句話,都變成一串項鏈,掛在自己脖子上。
其實在翻閱木心的作品時,我們通常會看到他作為親曆視角而呈現的感覺與思想。很少有旁人的參與感,這一切的孤傲和冷寂源於他自己本身的伶仃和復雜。
木心畫作
他一生幾乎都是在上海和紐約度過,精彩的見聞和對藝術的感悟充盈著他整個腦海,但是身邊可以傾訴和分享的人少之又少。
曾經的舊人四散而去,母親於他齣獄前逝世,十數年的不得自由讓他和世界脫離太久,再環顧四周時熟悉的身影早已天各一方。
在最難的時候是貝多芬、莫紮特、肖邦陪他度過的,是幾韆年的世界文學陪他度過的,等他迴到陽光下,陪伴他的依然隻有這些人。
他在自己構建的世界裏重塑精神與現實的橋梁,這也漸漸地成為他主要的敘述方式。 有人說:“讀過木心的書,有些見識,纔子氣、文人氣重,文學味淡。”原因也大抵如此。
木心與陳丹青閤影
他或許不能長久地適應用樸實的文字去描述心中所想瞭,因為這麼多年以來,也沒人能聽他說些什麼。
在目前的負麵評論看來,影響最大的莫過於《木心文學創作中的“文本再生”現象研究》,這是2014年盧虹貝針對木心若乾文學集做的比對和取證。
木心在自己的文集裏將一些已齣版的文字小說改成詩歌,這種再創作在文學界看來是很不上台麵的,因而少不瞭一些措辭鋒利的評價,《第一財經》就曾說過:“木心是以小聰明充大智者的行傢。”
明目張膽地剽竊無疑是斷送自己的文學生涯,以木心的清高大抵不會拿自己的晚節去做賭注。那些隨感式的改寫有他自己所嘗試的文學理論與再造,但是編撰成冊後的齣版卻不能成為一個正當的理由罷瞭。
木心美術館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啊。”當人們愈加覺醒和審視周圍的時候,對木心的共鳴便越來越大。他的作品沒有時代,隻有一個人孤獨地走在世界上。
人們通過描寫過去的作品去迴憶、想象和批判,但木心的文字卻模糊瞭時間,像一麵鏡子照進每一個在生活中坎坷前行的平凡人的心裏。
他說:“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木心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備受矚目,恰恰是因為木心的一生都在孤獨中描述孤獨。
我們曾在無數個日夜裏掙紮前程、詰問人生,曾在一程又一程苦難與歡樂中度過每一分生命。 木心的作品承認這份以自我為中心的感受,承認這種憂傷是習慣,是生命之所以斑斕的必然。
不是每個人都有木心的經曆和淵博,不是每個人都有木心的心境和纔華,他的作品告訴人們,在迷茫與受挫的時候,傷頹不是罪過。
木心
每個人都有需要自己愈閤的傷口,悲傷與午後溫和的陽光也能閤奏,孤獨與綻放的鮮花也能交流,世間多得是難走的路,也並不妨礙每一股裊裊煙火升騰至綴滿白雲的天空。
在寫實派的眼中,他的漂泊落到書麵上顯得虛浮,他的思想歸納到書麵上顯得模糊。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一生在追隨什麼――那自童年就紮根的文學夢、藝術夢。
木心說:“很多人的失落,是違背瞭自己少年時的立誌。自認為成熟、自認為練達、自認為精明,從前多幼稚,總算看透瞭、想穿瞭。於是,我們就此變成自己年少時最憎惡的那種人。”
木心
人生際遇讓他早早看清這一點,親朋好友、一生真愛不是不渴望,隻是當他孑然一身後發覺自己可以承受,便在盡在眼前的夢想與不知何處的溫暖之間做瞭決定。
這或許是一種不擁有也就不會失去的逃避,也或許是感慨時間不多理想難以等待的緊迫,有的時候一旦做齣選擇,便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到底值不值得。
陳丹青在創辦木心美術館時說道:“他是沒有傢人的,我是他一直到最後最近的一個朋友,受人托付,哪怕他沒有托付,我也不能讓他就這麼死瞭。”
陳丹青在木心病床前
在《文學迴憶錄》和《木心談木心》中,木心的五年授課過程均記錄於此。他講述的不僅僅是世界文學史,更是他的迴憶和過去。
學生們驚訝於他腦海中的萬捲藏書,也驚訝於他矢誌不渝的創作信念。對於這樣的崇拜,木心心中除瞭遇到知己的欣慰,更有說不盡的感激。
他曾說:“最好的學生,是激起老師靈感的學生。”正因為紐約那個小課堂,讓相隔幾十年的人以藝術的方式理解彼此,承接他等得幾乎快絕望的交接,木心纔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木心將自己的一切交給瞭陳丹青,他說:“天纔死瞭,天纔的朋友為天纔作證,甚至可以說,藝術傢是通過朋友的手纔把禮物贈給世界的。” 陳丹青也不負所望,讓越來越多的人瞭解他的作品。
木心在紐約為12位藝術傢上《世界文學史》
木心對自己做齣總結:“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在人們噤聲不語的時候,他偏要談論海涅;在人們知天命順時意的時候,他偏要海外彆居;在易成大傢的年代,他偏要杏壇講學,在萬事皆空的時候,他卻對過往念念不忘。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後悔自己的堅持,反而擲地有聲:“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他眼裏的風霜有時光的摧殘,也有個性的倔強,他一身風衣,一頂禮帽,拄著手杖走進自己的世界,也走進讀者的腦海。
陳丹青對於木心的追隨與尊重是發自內心的,相信他的贊美相比於內心的熱情還是有些節製與謙虛的。
時至今日,任何一個名利場都有自己的私心與想法。在世人追捧的路上,無論褒貶,有些評價免不瞭言過其實,隻是處於各自目的和賞析角度,讀者將其當做一傢之言最好。是否值得還需親自一觀。
木心畫作
人們喜歡木心,還有一個原因在於他的通透與活潑,活齣自己的難得。
“我愛兵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傢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幸也罷,不幸也罷,創作也罷,不創作也罷,隻要通文學,不失為成功。清通之後,可以說萬事萬物。”
木心把生命中的遺憾化成詩,把理想的召喚化成詩,把生活的快樂、人性的欲望、生命的思考都從心中流諸筆下,能讓讀者因為其中一段而共鳴不已,就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