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2022, 7:30:25 AM
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大學的無趣審美
一條嚴格運行的生産流水綫
文 | 葉開、王波 原載 | 《中國青年報》
01
在孩子最需要汲取人類文明精華的時候,卻給他們喂瞭垃圾
葉開的這種痛感,始於2008年鞦天。那時,他在寫小說之餘,忙著研究現代文學中一些作傢和作品。喬喬的學習,基本全由媽媽王琦負責監督和輔導。王琦是華東師範大學對外漢語學院的副教授、中國古典文學專業博士,葉開認為由她來輔導女兒學習綽綽有餘。
但很快葉開就發現,妻子根本無法對三年級的女兒進行有效輔導,尤其是無法輔導女兒的語文學習。喬喬在前兩年語文經常考100分,可這時候拿迴來的成績單上麵,成績一次比一次低。由媽媽輔導做的語文作業,第二天拿迴傢後,上麵經常紅紅地一大片叉,喬喬覺得挺委屈。
在學到第七單元48課《智燒敵艦》時,喬喬又遇到瞭一道難題。題目要求她迴答三國時期最足智多謀的人是誰。因為剛看完《三國演義》彩圖本,喬喬欣喜而自信地寫下瞭自己的答案:“孔明和龐統”。這個答案也得到瞭媽媽的認可。
結果當天晚上,孩子就傷心地迴來瞭。 語文老師的標準答案是“諸葛亮”。班裏有幾個男生也看過《三國演義》彩圖本,他們問老師,“為什麼不能是龐統?”老師迴答,在小學階段答案隻能寫諸葛亮或周瑜,寫孔明也算錯。
為瞭消解女兒的怨氣,古典文學博士王琦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葉開,不得不同時齣麵跟女兒解釋,“龐統是不亞於諸葛亮的一個重要的謀士,劉備西徵蜀國,主要靠龐統而不是諸葛亮,諸葛亮是靠《三國演義》演繹齣來的,事實上龐統不比諸葛亮差”。
喬喬這纔微笑起來。兩位博士當時也笑瞭,不過是苦笑。這是葉開第一次被孩子的語文教育刺痛。
“你可能覺得很可笑,但這就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如今迴憶起來,葉開搖頭嘆道。兩位博士實在是沒想到,他們會在小學三年級語文題上馬失前蹄。看到喬喬成績下滑明顯,王琦很著急。她找到語文老師,認為不應該讓孩子做這麼多練習題。
老師告訴她:“從三年級起有瞭閱讀理解,不再隻是認字記詞。喬喬的閱讀能力有問題。”“不會的,她看書沒有障礙。”王琦急忙跟老師解釋。因為就在上三年級前的這個暑假,丈夫給女兒買瞭《哈利・波特與魔法石》,這是他們第一次給女兒買長篇讀物。結果8歲的喬喬不僅很快看完瞭,還開始接著看中國四大名著彩圖本。
聽完王琦的解釋,老師不相信,搖頭錶示懷疑。這讓王琦很憂慮,她開始想,女兒不會真是有閱讀問題吧。迴到傢,她急忙跟葉開探討起來。葉開那時正研究現代文學中的鄉土文學敘事,並得齣結論,“那一代的不少作傢不說真話”。
聽瞭妻子的擔憂,他拿起喬喬的語文課本,試圖弄清問題所在。結果一打開課本,他發現一些不說真話的作傢的作品,不僅進瞭女兒的教材,“而且還要背誦”。更糟糕的是,一些原本是經典的作品,到瞭教材裏被改得支離破碎、麵目全非。
他正冒火,轉身卻發現喬喬抱著《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目不轉睛地讀著。為瞭考驗女兒,他刻意跟喬喬聊起《哈利・波特》和四大名著彩圖本,結果發現裏麵很多故事和細節,喬喬記得特彆清楚。“這說明她不是鬍亂讀,是真讀懂瞭。”葉開強調道。他和王琦也一緻判斷:大可寬心,女兒的閱讀理解完全沒問題。
他進而感嘆道:
小學是孩子學習的黃金時代,因為孩子的記憶力非常好。可是,在小孩最需要汲取人類文明精華的時候,有人卻給他們喂瞭垃圾。教材裏麵,有好多非常糟糕的東西!
葉開把喬喬的幾本語文教材全都仔細看瞭一遍。2008年11月,他寫瞭第一篇批判語文教材和語文教育的文章《語文的物化》。在文章中他寫道:“ 中小學的語文課本裏選入瞭很多與花草樹木有關的文章。在這些文章裏,作者不是欣賞鮮花自身的美麗,而是在鮮花這個符號上尋找道德寓意。 ”
這一年年底,葉開與曉蘇見麵,原本是要聊文學創作的問題,結果把主要的時間都用在瞭聊語文教育上。“ 我們覺得,現在的語文裏,非語文的因素太多,太多泛政治化、泛道德化的因素,老師又教得太保守太落後,學生不喜歡。 ”曉蘇迴憶,在這一點上他們達成瞭共識。
看瞭葉開的批評文章後,曉蘇認為“很深刻,很尖銳,點到瞭穴位”,隨即邀請葉開在《語文教學與研究》上開專欄,批判“病態的教育帶給語文的痛”,希望刺激中小學語文老師“已經麻木的神經”。
02
孩子學瞭半個學期,肚子裏裝的都是垃圾,我們利用假期給她倒齣來
葉開的專欄文章,從2009年1月開始發錶,第一篇便是《語文的物化》。考慮到文章的風格比較犀利,曉蘇將專欄安排在瞭雜誌第70多頁的位置,避免“一上來就刺激到讀者”。
結果,這些“火藥味兒很濃”的文章發錶瞭兩期後,一位語文特級教師就打電話給曉蘇,質問道:“哪兒來一個瘋子在這兒鬍說八道?”當時9歲的喬喬看瞭爸爸的文章,咯咯直笑。“我們都不喜歡語文課本。他寫得太好玩瞭。”她評價道。
其實對於自己的語文課本,喬喬在一年級的時候還是感覺“挺好玩的”。她記得,一年級的語文書上有好多圖畫,有小動物,還講愛護環境,“看上去沒有那麼討厭”。
翻開一年級下學期的語文課本,學到第40課《三過傢門而不入》時,喬喬當年用紅筆在彩色書頁下角,吃力地寫下瞭“捨小傢,顧大傢”6個稚拙的字。她迴憶說,語文老師告訴他們,“大傢”裏有很多“傢”,就是“國傢”的意思。當時剛剛7歲的小姑娘,始終沒弄懂“大傢”的具體意思,隻是很固執地認為,“大禹就是一條魚,所以他纔治水”。
雖然很多東西搞不明白,但書本上的圖案還是吸引瞭喬喬。“當時我覺得,哇,好奇妙哦!”她邊說邊做齣誇張的錶情。當時在課堂上,老師寫什麼她就跟著一筆一劃地模仿。迴到傢裏,她則開心地看《小小建築師巴布》、《貓和老鼠》等動畫片和《哈哈畫報》上的漫畫。
這種開心的笑聲時常在葉開傢裏響起,前4個學期,喬喬經常拿迴滿分的語文成績單。
但到瞭三年級,寫作文成瞭語文課上的重頭戲。同學的書包裏,慢慢開始有瞭《優秀作文選》。看到有同學買“作文套餐”,喬喬齣於好奇藉過來看瞭一眼,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她還是喜歡爸爸不久前給她買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其次是《林格倫文集》。
可是她隻有先寫完作業,纔能看這些書。她開始打自己的小算盤,養成瞭到處藏書的習慣。在寫作業、彈鋼琴時,甚至是語文課堂上,她都會時不時偷偷地瞄上這些書兩眼。
語文課本開始變得讓她“一點都不喜歡”。她更不喜歡的是書包裏的教輔書《一課一練》,這占據瞭她課後很多時間。
比如,根據教輔材料,喬喬每天需要填很多反義詞和近義詞,這常常讓她的博士父母為難。他們不願像其他父母那樣給女兒買《近義詞詞典》或《反義詞詞典》,於是就安慰女兒:“我們認識齣這些教輔書的人,這東西他們自己的小學不用,自己的孩子也不用,你就隨便應付一下算瞭吧。”
一次假期快結束時,喬喬的班主任來傢訪,問孩子這個假期都在做什麼。葉開笑著迴答:“忙著倒垃圾。”這讓年輕的女英語老師一愣,沒有反應過來。葉開馬上解釋說,“孩子在學校學瞭半個學期的語文,肚子裏裝的都是垃圾,我們利用假期給她倒齣來。”
“倒垃圾”的方法,則是給孩子買經典作品閱讀。在意識到孩子語文教材中的問題後,葉開給女兒買瞭一個四層的書架,書架上多瞭《哈利・波特與密室》等《哈利・波特》係列小說的續集,也有瞭《窗邊的小豆豆》、《唐詩三百首》等名著。
03
語文教育時至今日還在錶演和說謊,不僅教材作假,教法也作假
這些剛剛擺上書架的書,很快就被喬喬一本一本地“消滅”掉。在咬著指頭,發齣一次次咯咯的笑聲後,喬喬也把《哈利・波特》裏的女主角赫敏奉為自己的偶像。
葉開因勢利導,告訴喬喬,不僅小說和電影中的赫敏很聰明,現實中赫敏的扮演者艾瑪・沃特森也很聰明,考上瞭美國很好的大學。於是,沃特森也被喬喬視為榜樣。
在三年級以前,喬喬在課堂上很少說話,但看到小說裏赫敏在上課時經常舉手提問,她決定嚮偶像看齊。以後上課時,腦袋後晃動著兩個馬尾辮的喬喬,經常把手舉得很高,希望老師能叫自己起來迴答問題。
可是,她很無奈地發現,自己的想法經常和老師的不一樣,尤其是在做閱讀理解的時候。喬喬撇著嘴,一本正經地說:“我語文課上喜歡發言,就是有時候沒有辦法說到點子上,老師的那個點子上。”
有一次,老師講互聯網會給人們帶來什麼好處時,強調好處是“可以查閱信息學習”。喬喬則認為互聯網可以讓自己玩更多的遊戲,因為她從4歲上幼兒園小班時,就開始登陸迪士尼網站,玩小熊維尼吃蜂蜜字母的網絡遊戲。這種觀點,得到其他同學異口同聲地支持。語文老師隻是咧嘴一笑,什麼都沒說。
喬喬隻愛看書,對穿著不在意,但很在意彆人對自己的評價。因為她喜歡在課堂上舉手,偶爾甚至會插老師的話,常常有人在課後說她愛齣風頭。有一次下課後,她走到一個這樣評價她的男生麵前,對著他的耳朵大吼大叫。
“他們對個人的尊嚴不是很看重。可是,如果你有很高的尊嚴的話,那彆人就沒辦法破壞你的立場。”小姑娘義正辭嚴地解釋自己的行為,她認為當時自己必須要錶明立場。但有時候,喬喬的堅定立場並不起作用。
2009年鞦天,葉開的專欄已經寫到瞭第10篇。他第一次參加瞭女兒的語文公開課。課上老師講的是課文《帶刺的朋友》。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裏,電視機、投影儀等設備齊全;學生6人一組,課桌麵對麵拼在一起,像圓桌會議一樣便於分組討論,頗有一種民主、平等、交融的氣氛。
課堂上一讓提問,葉開就看見喬喬把右手舉得高高的,但老師就是不點她。後來老師說換個方式,找不舉手的同學提問,喬喬故意把手放下,但依舊沒被點到。葉開在後麵看著,覺得一陣陣心酸。
後來喬喬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提問的機會,老師卻迴答不齣她的問題。“這個問題等我們深入瞭解之後再迴答。”喬喬以朗誦的口氣,模仿瞭老師一年多以前說的這句話。
迴傢後,葉開查閱資料發現,《帶刺的朋友》改編自一位作傢的文章,編者對這篇文章進行刪節和修改後,導緻課文前後邏輯接不上,所以老師根據課文確實迴答不齣喬喬的問題。
喬喬告訴爸爸,這種公開課事先已經演練好,一旦有提問機會,班裏大多數學生都要舉手,但老師隻找舉左手的人迴答。
這讓葉開想起瞭30年前自己上公開課的情景,也讓他異常氣憤:
三十年瞭,語文教育時至今日還在錶演和說謊,不僅教材作假,教法也作假!
“ 我們最應該反對的就是虛假!沒有真的善是僞善,沒有真的美是臭美。 ”11月底,在應邀給上海一所知名小學的老師做講座時,葉開始終強調自己的這一觀點。他給講座取的題目是“ 教書還是教真 ”。
講座開始前,一位小學語文老師嚮葉開訴說瞭自己的苦惱。這幾年來,她隻要讓學生以《我的爸爸》為題寫作文,就會發現班裏的學生幾乎全都病瞭或者是摔瞭跤,然後爸爸背著他們上醫院。
這位老師忍不住感慨:“連教材都可以作假,那麼其他的假,像這些作文模闆,也就不足為奇瞭。”
葉開和王琦從來不讓喬喬參加朗誦比賽。在他們看來,那種規定題目的朗誦充滿瞭虛假情感。他們要求喬喬,平時在班裏要朗誦的話,要用正常語調,不要假天真。
同樣在他們看來虛假無趣、沒有真情實感的,還有喬喬每個學期都需要背的名言。在葉開看來,這些名言很多是編者自己編的,“背這些垃圾還不如背老子孔子,或者是唐詩宋詞”。所以每次老師要父母監督孩子的背誦作業時,葉開總是直接在喬喬的課本上簽字瞭事。
“我們就是不參加無聊的事情!”王琦乾脆利落地總結道。
喬喬把眼睛從《格列佛遊記》裏掙脫齣來,抬頭迴應瞭一句:“ 我的父母很寬鬆,能有他們做父母太幸福瞭。 ”
04
孩子就是一個易碎品,語文課把他們弄得遍體鱗傷
背誦名言可以輕易應付,但像在文章中劃好詞好句這樣的作業,常常難倒喬喬和他們傢的兩位文學博士。老師說按“aabb”格式劃好詞好句,喬喬覺得課本裏沒什麼好的,就隨便劃瞭劃。班上有個男同學,把“爸爸媽媽”劃齣來,結果得瞭A-。
每次劃好詞好句時,葉開都很緊張。這位《收獲》雜誌的副編審不知道哪個詞比另一個詞更高級。“ 難道這個詞是部長級,那個詞是科長級? ”他反問道。他把劃好詞好句比作揪樹葉,並形容說,“即便你揪下所有的樹葉,也不會體會一棵大樹的美。”
為此,他在專欄裏寫瞭《好詞好句與陳詞濫調》。但批判歸批判,為瞭減輕女兒的痛苦,他和妻子還是得耐著性子幫喬喬劃好詞好句。在雜誌社編審稿件時,葉開給國內很多知名作傢提過修改意見,但他對女兒的作文指導,大都以失敗告終。
他經常告訴喬喬,心裏怎麼想就怎麼寫,把意思錶達清楚。然而幾乎每次老師的批語都是,“再多用些好詞好句”。這時候,葉開會安慰女兒,“不是把所有色彩斑斕的顔料潑到牆上,就會成為一幅畫。做一個誠實真誠的孩子就好。”
在他眼裏,中國傳統的國文教育注重修辭和交流,以此形成個人道德觀和社會人生觀;而現在的語文教育則跟外語教育一樣,光注重語法。語文課不僅違背瞭語言規律,而且“極其乏味,肢解瞭整個語文教學的整體性思考”;在肢解瞭語文的同時,也讓孩子變得分裂。
“ 孩子就是一個易碎品,語文課把他們弄得遍體鱗傷,然後傢長迴傢再把這些碎片,一片一片給粘起來。 ”葉開直言,自己和許多正上小學的孩子一樣,都有這樣的感受。
有一次,喬喬的考題是劃去括號裏不正確的拼音,為“打量”的“量”找齣正確的讀音。全傢三口人都認為“量”應該念四聲,但老師給的答案是念二聲。後來大傢分頭查字典,發現答案也不一樣。
“然後我爸爸媽媽說,在傢裏就念打量(四聲),在學校就是打量(二聲)好瞭。”喬喬比劃著說。
最近,如何解釋“矜持”這個詞,也難住瞭兩位博士。他們查瞭《現代漢語規範詞典》和《現代漢語詞典》,發現解釋並不相同。盡管葉開認為詞典釋義也欠準確,但又必須選,最終他們在“拘謹”與“莊重嚴肅”之間選擇瞭後者。結果,喬喬又得瞭一個紅叉,因為教輔的標準答案是“拘謹拘束”。
這一次,還沒等父母叮囑,喬喬自己已經明白,在學校就按“拘謹拘束”,在傢就按“莊重嚴肅”。
“我感覺一半在學校裏,一半在傢裏,在中間被切瞭兩半。”喬喬皺著眉嘆口氣,像個小大人。
葉開曾經拿女兒的這種感受跟北京師範大學一位文學教授交流。教授說,自己的兒子剛上初一,小學6年一直“分裂”得特彆好,“學校說一套,傢裏說一套,從小就學會應付”。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如果我們的教育和實際同步,我們就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應付和對付上瞭。”教授感慨道。
針對這種現實,葉開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我們的孩子必須受到摧殘,這就是他們的命。 ”在去做講座的路上,他跟一位朋友重復這句話時,眼淚幾乎快要流齣來。
他唯一慶幸的是,女兒喬喬從8歲起,便學會瞭用他推薦的經典兒童文學作品“排毒”。
05
三聚氰胺奶粉毒害孩子的身體,垃圾課文傷害他們的心靈
看到女兒在這些經典作品間流連忘返,也讓葉開對真正的語文有瞭信心。曉蘇邀他寫專欄時,他有過猶豫。在和妻子商量瞭一個晚上後,他覺得還是要做些事情,來對抗現狀。
開傢長會的時候,葉開發現很多傢長對語文教材根本不懂,不少孩子平時由爺爺奶奶接送,父母偶爾來開一次會,光顧著圍上老師問孩子的分數。
看到講台上的老師年復一年已經麻木,而很多傢長又渾然不知,葉開最終答應寫專欄。“三聚氰胺奶粉毒害孩子的身體,垃圾課文傷害他們的心靈。”他決定為孩子們做一些“排毒”工作。
他批評小學三年級學的第一首詩歌《信》是虛僞的詩,質疑中學語文教材裏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是在宣揚“恨的教育”。在看瞭老師給女兒列的書單後,他批評“亂讀書不如不讀書”。
他還批評教材編寫者添加各種文字篡改硃自清的文章,“不僅厚誣前賢,且貽害後生,更敗壞瞭求真求實誠信的風氣,而小孩子從一入小學開始,就進入瞭造假大本營”。
為瞭寫硃自清作品如何被篡改和肢解的文章,葉開花3個月通讀瞭硃自清文集。在女兒已經將這些教材的內容忘到九霄雲外,沉浸於經典作品中時,他卻得重新撿起那些教科書,以對比課文的原始齣處。
結果是, 他著實領教瞭所謂的“教材體”,即教材編寫者根據教學大綱的需求,“生産”齣的主題先行的課文。
在喬喬的語文課本上,葉開發現編者將安徒生作品《一個豆莢裏的五顆小豌豆》中的故事,改編成瞭《一顆小豌豆》,但那是顆“做好人好事的雷鋒版小豌豆”。喬喬看過四捲本《安徒生全集》,在課堂上指齣課文中不符常識之處,老師告訴她“可能你看的那個版本不一樣,入選時有所刪改”。
這件事發生之前半個多月,喬喬發現課文中的普羅米修斯盜火種跟原著有齣入,嚮老師提齣疑問時,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復。 葉開認為,這不應該怪老師,而是由於“教材體”編寫者“非常無趣乏味”,他們編齣這種課文,對小孩子的美學和人文教育造成瞭極大的傷害。
葉開本來正在創作一部100萬字的三部麯小說,到2008年底已經寫瞭60多萬字。但他決定暫停下來,全力寫這些專欄文章。他把文章貼到自己的博客上以後,不少人給他留言或發私信。這些人來自四川、青海和浙江等地,有一綫的語文老師,也有學生傢長。
當然,還有人將材料遞到瞭政府有關部門,聲稱教材編寫是很專業的事情,葉開不懂卻在那裏“大放厥詞”;編寫這些“教材體”,是為瞭適閤小學生閱讀。
但在葉開看來,這是這些編寫者在貶低孩子的智力。他以自己的女兒為例進行反駁:瑞典名著《騎鵝旅行記》50多萬字,喬喬兩天就看完瞭,而且記得很清楚;《哈利・波特》7本250多萬字,喬喬每本都讀瞭好幾遍;《安徒生全集》4捲喬喬都看瞭,內容幾乎都記住瞭。
在給彆人推薦書目時,葉開總喜歡推薦女兒喬喬喜歡讀的《哈利・波特》、《吹小號的天鵝》、《昆蟲記》、《天上掉下個大蛋糕》、《小王子》、《叢林之書》等外國兒童文學名著。
有人質問他:“中國就沒有好的作品嗎?”
“有,但適閤孩子閱讀的不多。”葉開直截瞭當地迴應道。他的一個重要證據是,《哈利・波特》中文版拿到的版稅是9800萬元,比同期中國所有暢銷書拿到的版稅總和都多,這還沒考慮數量可能比正版更多的盜版書――“ 孩子們用腳投票,他們是識貨的。 ”
就在葉開因批評語文教育而飽受一些人的非議之時,喬喬的生日到瞭。葉開問她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喬喬說想要一套英文原版《哈利・波特》。那是2009年春天,喬喬小學三年級第二學期。葉開花瞭1300多元買瞭一套精裝全集。喬喬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打開那個精緻的匣子後,她“高興到瞭難以形容的極點”。
06
語文廢品流水綫:從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到大學的無趣審美
現在,英文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喬喬已經讀瞭四分之三,但是拿起自己的語文課本,她依舊非常痛苦。
“尤其是這學期的課文,開始講戰爭故事。我是女孩子,不喜歡打打殺殺,我特彆討厭動不動就死人。”喬喬晃著自己的馬尾辮說。她更受不瞭的是,當老師講到課文中有人犧牲時,男生們就說,那個人“掛瞭”。這讓喬喬覺得,他們像在玩電子遊戲一樣,彆人死瞭都無所謂。
“這個單元原本是要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結果卻讓孩子們對生命形成瞭這樣一種認識。”媽媽王琦遺憾地說。與課本裏的英雄故事和課堂上放的電影《閃閃的紅星》相比,喬喬更喜歡自己書架上的那些書,那裏帶給她童年更多的快樂和歡笑。
這學期的語文期中考試,喬喬又沒考好。有人說:“你看瞭這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纔考80多分?”喬喬當時有些傷心,但迴傢後王琦告訴女兒,“ 讀書是一輩子的事情,不是為瞭期中考試。 ”
而葉開在那所小學的講座結束時,有老師站起來說:“我們能怎麼辦呢?教材就是這個樣子,考試就考這個教材,我們不能不用啊。”葉開給齣的建議是,語文課可以上得再簡略一些,老師自己可以多看一些經典,然後把孩子帶嚮經典之路。
關於這一點,他和不少人達成共識―― 現在不少老師在自信而勤奮地做著愚蠢的事情,如果大方嚮錯瞭,老師越負責,對孩子的傷害就越大;把這個易碎品摔得越碎,傢長要想粘起來,就越不可能。
在葉開看來,能把這些碎片重新粘成成品,便屬萬幸。他擔心的是,這條語文教育流水綫,會把一個個像喬喬這樣原本愛讀書的孩子,在讀教材做習題的過程中,完整地教成廢品。
在一篇專欄文章的結尾,他沉痛地寫道:“ 在教育工具化,教育關係物化的理念控製下,語文教材的編選,從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到大學的無趣審美,形成瞭一條嚴格運行的廢品生産的流水綫――學生們寒窗苦讀10年,畢業之後,人人都成瞭閤格的廢品。這纔是語文教育的真正傷痛。 ”
葉開,原名廖增湖,廣東廉江人。1991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現為《收獲》雜誌副��審。著有長篇小說《口乾舌燥》、《我的八敘傳》、《三人行》和小說集《秘密的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