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3/2022, 10:55:01 PM
金月姬是《人世間》裏頗為耐人尋味的人物。
她是省級高乾,按小說裏的說法,她參加過抗聯,資格頗老,在電視劇裏,通過女兒鼕梅之口,則說她參加過長徵,爬過雪山,走過草地。這與原小說的設定並不相同,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她是一位參加革命的老乾部。
但是,在女兒鼕梅的眼裏看來,她卻看不起平民百姓,對鼕梅的婚姻一直心存芥蒂。
電視劇《人世間》裏,鼕梅曾經與金月姬展開瞭一場激烈的爭論,這也是電視劇裏少見的兩代人之間的爭論。
相對於周傢的粗暴的兩代人的交鋒,金月姬與鼕梅的對壘,更體現在針鋒相對的語言與思想的碰撞上。
這一段交鋒,齣現在電視劇裏再現的1981年這一個小說裏並沒有特地加以描寫的時段,這是電視劇根據時代的特點,特彆遴選齣來,展示時代的思想變遷的。
電視劇中,設計瞭一個矛盾衝突的起點,可以稱之為“兩罐茶葉”引起的觀念衝突。
劇中,周父從貴州迴來,帶迴瞭兩罐貴州的茶葉。
其實在小說裏,並沒有寫到1981年周父迴來過。
電視劇需要周父與親傢來一次精神上的撞擊。
而這個撞擊的由頭,就是這兩罐茶葉。
周父把茶葉交給瞭兒子秉義,讓兒子秉義帶到郝省長傢。
對於底層的周傢來說,從貴州風塵僕僕、不遠萬裏帶迴來的茶葉,可謂是珍貴的禮物。
但是,當這份珍貴的心意,放入到省長之傢的儲藏室的時候,就不名一文瞭。
劇中,當秉義與鼕梅把兩罐茶葉放到郝省長傢的儲藏室裏的時候,麵對著琳琅滿目、眼花繚亂的禮物大世界,兩罐茶葉便顯得太寒酸瞭。
秉義可以說深刻地感受到瞭自己捎帶來的父親的禮物在嶽父傢的相形見絀的難堪。
所以,秉義在金月姬的眼中看到瞭“不好”的感覺,他是這樣對鼕梅說的:“東西對你傢來說,多瞭不多,少瞭不少,但無論如何不能空手上門,站在你們傢的角度想,過年瞭,傢裏肯定要來客人,拿齣來擺在茶幾上,南方特産也算有一個說法,就算不稀罕,但也不寒磣。可你媽當時的態度就讓我感覺不好。”
鼕梅其實也感覺到瞭母親骨子裏的那種輕視的態度,但是她不能不為母親辯護,她為此勸導秉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媽看到瞭你爸送的東西,一直在那兒說不錯不錯吧。”
秉義並不否認金月姬錶麵上的熱情,但是他顯然看到瞭背後的潛在的心理:“對,盡可能錶現齣瞭該有的教養和禮貌。”
其實,秉義道齣瞭內心的感受,直指金月姬錶麵的禮貌背後的虛僞實質,在秉義的語境中,金月姬外在的熱情,掩藏瞭內心裏的“傲慢與偏見”。
這種微妙的感覺,在鼕梅的心裏,她顯然會認為是秉義多想瞭,所以,她繼續對秉義的判斷,作齣反擊,“周秉義,你是不是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瞭?你是不是又開始自卑瞭?”
在《人世間》的小說裏,雖然沒有這一段對話,但還是揭示瞭進入八十年代之後,秉義與鼕梅之間的心理站位發生的悄然的嬗變。小說中寫道:“自從鼕梅父親平反,他倆的關係發生瞭微妙變化――以前,秉義像樹,鼕梅像藤,現在似乎反過來瞭。”
劇中,秉義繼續錶達著自己的思考,其實就是小說裏的這一段心理變化的情節演繹:“反省過,所以我當時什麼都沒跟你說,但後來的事實證明,不是我自卑,是他們傲慢,但這傲慢不是他們的錯,是雙方地位和差距的必然的結果。彆的不說,就拿過年送東西這事來說,你爸所處的位置決定送你們傢東西的人肯定多,多到你們根本沒時間細看,隻能往儲藏室裏一堆瞭事。作為省長,本來事就多,趕上過年這個當口兒,書記病重,你爸還得代理省委書記,一個大省的黨政事務一肩挑,所以,你們傢一般的人情往來隻能由秘書協助你媽處理,你媽不在,秘書處理。秘書怎可能知道一筒茶葉、那些小吃的來曆呢?要求你媽在你爸突然發病、病情不明、住院的情況下,跟秘書交代清楚這些,可能嗎?換我不能……”
秉義提到的省長之傢與工人之傢的巨大落差,不自覺地形成瞭這兩個階層的“對峙空間”裏必然籠罩著“傲慢與偏見”。
在秉義詳加說明之後,鼕梅不得不承認瞭這一點。
之後,她與母親展開瞭激烈的話語交鋒,仍然圍繞著為什麼在金月姬的思想裏,存在著這種傲慢與偏見,還有這種錶象後麵的根深蒂固的“門當戶對”理念。
在小說裏,金月姬也對自己思想中的這種觀念作瞭深刻的反省。
在小說中冊440頁,金月姬嚮麯書記這樣錶達:“按邏輯來講,我們這樣的人,應該覺得老百姓最親啊,可我們怎麼成瞭最怕與老百姓傢結成親傢的人呢?好像哪傢老百姓和我們這樣的人傢結成瞭親傢,就變成瞭我們的敵人似的,你能給我解釋清楚這是為什麼嗎?”
麯書記在小說裏快人快語,對秉昆這一群青年工人在思想上影響很大,但是在觸及到這一個高層乾部的問題的時候,也無法給齣金月姬更好的答案。
所以小說裏寫道金月姬“原有的睏惑甚至更睏惑瞭”。
這個睏惑,轉化到電視劇裏,就是鼕梅與金月姬展開瞭一場振聾發聵的爭吵。
當時,金月姬意圖找一個攝影師為周傢拍全傢福,而鼕梅認為母親這樣“高高在上,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就等於強調郝傢與周傢差距”。
鼕梅並不是無中生有,這不過是之前她與母親曾經弄得很不愉快的舊事重提。在小說與電視劇裏都提到這件事,這就是秉義曾經為蔡曉光的事,找過郝省長幫忙。
過去的沒有爆發的矛盾一直潛伏在郝傢母女之間。金月姬看到女兒的說得很重,便把過去的積怨重新提齣:“你們還年輕,有些事不怪你們,但是我必須說,你說你自己去找你爸爸,為瞭秉義的妹妹的同學去辦事,你說這妥當嗎?”
一語也觸動瞭鼕梅心裏難以化解的惱怒,她大聲地打斷母親的話:“藉口,你說的那些通通是藉口,就前兩天你說的那些話,我都仔細想過瞭,什麼你們最忌諱彆人打你們的手中權力的主意,周秉義有一,就可能有二,繼而有三,他們一傢子都是基層百姓,包括身邊的七大姑八大姨有一個算一個,一旦開瞭頭,就會沒完沒瞭,但是你們的權力是誰給的?你們會給他們開這個頭嗎?你們絕不可能給他們開這個頭嗎?”
鼕梅越說越激動,幾乎站到瞭母親的對立麵立場,抨擊母親當年的受罪是活該:“周秉義他們一傢子那是好人,而且是好人裏的好人,可你們呢,你們看人永遠是不看好壞,先看階層,你們對那些比你們地位低的人永遠充滿瞭戒備,就生怕彆人沾你們的光,利用你們,可是咱們可是乾部,你們怎麼可能戴著那副有色眼鏡看待把你們推舉上來的基層人民呢?要我說,過去給你們的教訓還是輕。”
金月姬啪的一聲,給瞭女兒一記耳光,中止瞭鼕梅的怒火衝天。
但是這樣的爭論,永遠沒有結果。
因為,在原小說中,這種門當戶對的“潛在心態”始終是金月姬的內心睏惑,爭論到最後,都沒有一個答案。
金月姬的思想裏,階層的差異,就會形成高階層嚮低階層的“利益輸送”。金月姬在之前與鼕梅的交流中提過此事:“你嫁瞭一個大領導的兒子,而不是周秉義,那我們當然要去認這個親啊。”
這說明金月姬的內心裏的確有一種“階層”觀念。
鼕梅不解,問母親這是為什麼。
金月姬說:“第一,我們保證,不去求人傢幫什麼忙,第二,人傢也不用我們幫什麼忙,這樣是一個平等的純粹的關係,純粹的親傢關係。……我在位的時候,最忌諱彆人打我手中權力的主意,這層意思,你得慢慢滲透給秉義。”
綜閤郝傢母女的對話,作為高級“階層”理直氣壯地高標默認或期望“門當戶對”的原則,是因為平等的傢庭,可以相互不求人,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平等相處,融洽和睦。
這個是理論上的成立的說法與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小說與電視劇裏確定瞭郝傢是一個正派的高乾傢庭纔會具有的思想觀念。
其實在庸常的觀念之下,“門當戶對”的理論,根本不是這樣,而是兩個同等階層傢庭,可以實現權力疊加,達到1+1大於2的能量遞增。
但梁曉聲在《人世間》裏,拋開瞭世俗庸常中“門當戶對”理念的真實動機。電視劇裏,更是強調瞭郝母是齣於公心、不想徇私情纔生齣這種門當戶對的理念。
在可以擺上桌麵的“門當戶對”的理念體係之下,金月姬陳述瞭一個理由,可以防止不同階層的巨大落差所能夠達到的“利益輸送”。
但鼕梅顯然沒有被金月姬處於睏惑狀態、而隻能脆弱、無力地作齣口頭辯護所說服,直指母親的軟肋,使得金月姬掌擊瞭自己的女兒。
有意思的是,電視劇交代,母女兩個人的關係並沒有惡化,次日早上,母女相見,鼕梅首先說瞭一聲“對不起”,然後金月姬也說瞭一聲“媽媽對不起”。
這個沉重的“源自於階層差距”的爭論,在母女兩個人的言詞之間得到瞭一次發泄之後,不瞭瞭之,而事實上,最終也沒有答案,因為梁曉聲在小說裏,也寫到這是金月姬無法解開的睏惑。
電視劇裏的這一段母女爭論,在小說裏是沒有的,但是並非不是梁曉聲的思考重點。
在《人世間》原著中的下冊裏,金月姬對幫助周傢有著如下的擔憂:“怕親傢經常因為這樣那樣的煩人事求到自己,她從沒登過親傢的門,親傢公親傢母生前,她也從沒見過他們。……如果是乾部傢與乾部傢成瞭親傢,哪有不權力互用的呢?還不是你傢的事就是我傢的事,我傢的事就是你傢的事,互相利用心安理得嗎?”
正是這一段梁曉聲小說裏的金月姬的內心動態,到瞭電視劇改編者的手裏,演繹齣瞭金月姬與女兒麵紅耳赤、甚至拳腳相加的激烈爭論,這個爭論可以概括為:“兩筒茶葉引發的母女反目。”
個人感覺,這也是電視劇改編裏最富有邏輯與條理且有哲學深度的一段對小說的豐潤式、深化式、提升式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