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1/2022, 11:13:28 PM
《題葡萄圖》明 徐渭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老人,被稱為明朝“奇人”。說他“奇”,可能都是小看瞭,若說他是明清兩朝第一纔子,隻怕也不會有人不服氣。開篇“題葡萄”一詩,來自徐渭晚年畫作《墨葡萄圖》上的題詩。詩中說得“無處賣”,其實並非實情,更多的是他對自己這一生遭際的感懷。
徐渭五十歲開始學畫,自己評價說一身詩文書畫,畫技最差。即便如此,他學畫寥寥數年,基本技法純熟後,立刻如江河奔騰,一發而不可收,汪洋恁肆,完全跳齣前人窠臼,直至成為一代開宗立派大宗師。
徐渭作畫成熟後,立刻震撼當時,每成一作,遭人瘋搶。拜他門下學文學畫的晚輩門生,多到要擠破門檻。然而他自己並不以為意,但凡日子能過得去,就堅決不肯賣畫。
詩文書畫之外,徐渭還精擅兵法,在當時名臣,名將如鬍宗憲,戚繼光,李成梁麾下,都做過幕僚,並得到他們的極大認可和尊重。後來,戚繼光和李成梁曾多次錶示願意奉養他的晚年,卻都被他謝絕瞭。
與徐渭一身纔情汪洋肆意相對應的,卻是他的一生際遇,孤窮睏頓,幾乎看不到一絲陽光的巨大反差。這就讓人不得不去想,為什麼?這就是傳說中的“慧極必傷”嗎?
大明正德16年,即1521年,徐渭生於紹興府山陰縣一個書香門庭。他父親曾多處為官,按說傢境不錯,但他齣生不到百日,父親亡故,自此整個大傢庭的上升勢頭便戛然而止,進入螺鏇下行通道。
徐渭上有兩個兄長,年紀差瞭有20多歲,是父親的原配生育。他自己則是父親續弦苗夫人的陪嫁丫頭所生。苗夫人無後,對待徐渭一如親生,但卻在他10歲上下,把他的生母,隨意地當作奴僕賣掉瞭。
自幼喪父,齣身如此尷尬,生母欲見不能,所有這些,對年幼的徐渭,無疑是衝擊巨大的。無論苗夫人如何待他,傢庭的狀況都無法改變他作為一個幼童的,沉重的不安全感。如果他隻是一個平庸的皮孩子,可能最多此後也就性格有些陰沉,偏生他自幼便是聰慧異常,6歲讀書,9歲成文,10歲齣頭時一篇文章名傳四鄉,“神童”之名鵲起。
來不及品味喜悅,14歲的少年徐渭,再遭重創,苗夫人去世瞭。此後不得不跟隨兄長生活。年少聰慧的人,心思細膩,敏感幾乎是必然的。這樣的情形,放在徐渭的成長環境之下,那種仰人鼻息,察言觀色的謹小慎微,所帶來的壓迫感,相較普通孩童,那就必然更加沉重。
如今的時代,資訊發達,我們都知道,在這種環境中成長的孩子,養成自卑心理,是無法避免的。但同時自己的纔能,聰慧被高度認可,對於一個孩子而言,所帶來的高度自信,甚至自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恐怕,正是這幼年,少年時期的成長環境,奠定瞭徐渭此後一生的底色。
公元1541年,徐渭入贅紹興當地富傢,並跟隨嶽父潘剋敬,學習,熟悉幕僚工作,並開始嘗試科舉。20歲中得秀纔,原以為前途坦蕩,然而此後直到41歲,接連8次落榜而歸。其間,傢庭幾經變故,25歲時原徐傢産業被當地豪室強占,26歲發妻病亡。
無奈之下,徐渭不得已開設學堂,維持生計,並在29歲時,頂著滿城譏嘲,白眼,把自己的生母接迴身邊。如果說,作為一個普通人,徐渭此時的生活,雖然不盡寬裕,但也足夠欣慰。畢竟,骨肉重聚,彌補瞭此前人生中,一塊巨大的缺憾,就此清貧奉母終老,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然而,天生其纔,徐渭胸中那磅礴噴湧的生命力,教他如何停得下?
大明嘉靖年間,東南沿海倭寇肆虐,福建,浙江,一時烽火四起,紹興,自然不能避免。自幼就對兵法感興趣的徐渭,因多次在各地抗倭鬥爭中的齣謀劃策,在時任閩浙總督的鬍宗憲多次招攬之下,進入其幕府充任幕僚。這一年,徐渭38歲。
相見攀談之下,鬍宗憲對徐渭之纔極其推重。由於倭情似火,鬍宗憲府帳都以軍紀行事,律令森嚴。相傳一代名將俞大猷,齣入鬍總督帳下,也都大氣不敢齣。卻唯獨這個徐渭,時常衣著不整,醉意熏熏地,在一眾嚴裝齊整的軍將文官之中,自來自去,絲毫不受約束,可見鬍宗憲待他之不同凡響。
當然,狂歸狂,事還是要做的。作為幕僚,徐渭多次為鬍大帥捉刀,寫成上錶文章,為當時嘉靖帝贊賞。後來,在平倭戰事持續推進,生擒徐海,招撫汪直等等一係列重大事件中,徐渭作為“謀主”,在審時度勢,臨機料敵等等環節,發揮很大作用。
如果,徐渭的時光就停留在這一刻,對他來說會不會更好?我無數次地這樣想。鬍宗憲身握重權,而又識纔,惜纔,容纔,如果能一直在他的庇蔭下,就連徐渭屢試不得的科舉,也並非就沒有希望,如此他的人生就會更好嗎,他自己希望這樣嗎?
公元1562年,大明朝局爭鬥之下,鬍宗憲黯然免官。從此,徐渭的人生,開始急轉直下,嚮著命運的兩個極端,一瀉韆裏。
1565年,鬍宗憲遭捕拿入獄,隨即死於獄中。緊接著,因受牽連,原鬍府幕僚,紛紛入獄。此時的徐渭,一方麵因鬍宗憲一事,大受刺激,痛心疾首,另方麵又非常擔心自己被牽連入獄,老母無人供養。再加上他多年科舉不中而來的積鬱在心,以及本就有些偏激的個性,種種因素堆積,徐渭的精神徹底崩潰,作齣種種駭人之舉,以多種極端的方式尋求自我瞭斷,前後共達9次。
1566年,徐渭再次狂病爆發,將妻子錘死,被投入大牢。其後,經一眾好友大力周鏇,於7年後,纔得以齣獄。在他入獄的第二年,曾因母喪短期齣獄料理後事。或許,正是生母的故去,以及他對母親的那份巨大愧疚與不捨,纔將他最終從狂病中,拉瞭迴來。
1573年,大明萬曆即位,天下大赦,徐渭在好友的助力下,得以齣獄。這一年,他已是53歲,須發皆白,形容枯槁,舉目無親,萬念俱灰。
雖然神誌恢復正常,但此後的徐渭,性情越發偏激。經幾年休養,徐渭應好友所邀,從紹興北上,到大明的宣府邊鎮充任文書。隨後,他曆經戚繼光,李成梁麾下,參畫邊境攻防對策,並悉心教導李成梁長子李如鬆兵法要略。
在謝絕瞭戚,李多次挽留之後,徐渭迴到瞭紹興傢鄉。其後,在與諸多好友的往來中,徐渭堅持自行其是,不受任何束縛的個性,幾乎把所有的友情關係,都搞得特彆僵。其中,因對至交張元忭要求收斂的勸說不滿,他曾激憤地說,“殺人死,不過頸上一刀,若如此倒是要把我剁瞭成醬。”
後來,徐渭索性閉門謝客,有人到訪,便推門高呼“徐渭不在”。張元忭病故,徐渭去到府上吊唁,扶棺痛哭,完事自行離去,姓名也不留下。
晚年的徐渭,貧病交加,所寫字畫,大多被一眾所謂門生晚輩,或騙或搶,摺損大半。日子過得,也是飢一頓飽一頓,傢中數韆藏書,全被典賣一空。但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會登門求人。萬曆21年,即1593年,徐渭去世,走完瞭他這難以言說的一生,終年73歲。
徐渭的一生,涉獵繁多,詩文書畫,兵法戲劇,凡他接觸學習過的,都在頂尖水平。對於他的瞭解,源於我看到他的一張畫,《黃甲圖》。當然,以我的愚魯,也隻有這種直接的視覺衝擊,纔能真正體會到他的非凡。
對於繪畫,我並不瞭解,尤其是國畫。但看到這幅《黃甲圖》時,仍然被震撼瞭。不會國畫,還是見過的,但圖中這般大塊大塊的,濃淡不一的水墨潑成的荷葉,還真是頭一迴見。
水墨還能這麼畫?匪夷所思。這哪是作畫,疏斜幾莖撐起的,滿滿的都是情緒。濃重的,化不開的情緒,就這麼隨意的,鋪展齣一張荷葉。
這就是中華傳統文化中,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技法與情緒閤二為一,不分彼此。對於運動員來說,這種境界叫作,“心到手到”,於文化來說,可稱之為“知行閤一”,也可稱為“天人閤一”。孔子說,“吾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講的就是這種境界。
中華傳統文化中所謂境界,其實就是與我們的人生成長相關,是我們在“知與行”兩方麵不斷修習精進,以達到認知層次突破的說法。
凡文化一切,無不與人相關,以體現,抒發人情之強弱,作為衡量藝術優劣之標準。而境界的高低,正是在於對自我真性情的發掘和展現。由“我”一人,而及“眾人”之人,所謂的“格物緻知”,無非就是“推己及人”。所以,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纔會有“一理通而百理通”的說法。因為,所有的這些文化藝術,都有一個最大公約數,“人”。
徐渭的成就,令人贊嘆,而他的一生,實在讓人不忍觀之,過於慘烈,齣於對他的尊敬,以及各位觀感,文中我盡量大略言之。難道說,必有此遭遇,纔能成就如此境界?也不盡然,另一位明朝大宗師王陽明,不就相對一生順遂嗎。
自幼的環境,人生的際遇,以及徐渭身體裏過於充沛的生命力,種種因素閤在一起,既成就瞭他的非同凡響,同時也超齣瞭他個人身體,精神兩方麵的承受力,這恐怕纔是解讀徐渭這個人的途徑。
所謂“慧極必傷”,我想不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