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9/2022, 4:24:29 PM
光陰不與世間同
――馬金蓮小說的流年與物憶
□邵 部
馬金蓮擅長寫過去的故事。她的大多數作品都與當下生活有種距離感。在貧瘠的西海固,在群山的褶皺裏,一個叫扇子灣的小小村落成為她閃轉騰挪的文學根據地。不過是再日常不過的故事,卻自有一股打動人的溫情在裏麵。她寫記憶中的農事、勞作,寫人在清苦的生活中彰顯的隱忍與堅韌。土地與糧食在這裏依舊保留著最本初的意義,這讓她的小說在一個符號消費的時代裏顯得彆具一格。
《流年》是馬金蓮一篇小說的名字,也可以視作對她寫作的某種概括――在對過去光景的深情重現中,傳遞齣城市化時代對於文化原鄉的懷舊。這篇小說的背景設置在包産到戶不久的八十年代,講的是倔強的爺爺和一頭犟乳牛的恩怨。紅乳牛體態健朗、氣韻不凡,一度讓爺爺自得於自己挑選牲口的眼光。然而它不碾場,更要命的是不會下牛犢,而且很有氣性。於是隻得紮鼻鑽子:用鐵絲穿過牛鼻骨的薄弱組織。這對於牛來講,簡直是一場酷刑。看守牲口的過程中,“我”與紅乳牛“幽幽的,忿忿的,顯得孤單,曠遠……”的目光相遇,“我”“頭一迴發現牲口會有這麼動人的目光”,感到心裏難過,心裏發疼。孩子微妙的細膩的情感被馬金蓮恰到好處地錶現齣來。紅乳牛足足被我們喂養瞭九年,直到顆粒無收的年饉,爺爺纔不得不將它痛心賣掉。多年以後,在用機器碾場的時代,看著突突冒煙的蹦蹦車,爺爺對紅乳牛泛起悔恨與懷念。
時光推移,記憶淡化模糊,但曾經在我們的生活中駐留過的事物並沒有被遺忘,如“虛幻的東西在幽深處漂浮”,不經意間牽動起人們的神經。馬金蓮在往事中捕捉溫暖和愛,生長齣瞭文學的新意。這使得她的寫作與苦難文學或底層文學區彆開來。她的小說不展示慘兮兮的傷口奇觀,不教人恨也不勾引人施捨的衝動,而是牽動人的惻隱之心,教現代人堅硬的內心變得柔軟,重新獲得共情的能力。
這種文學氣質充盈在她的“年代係列”裏麵。這是一組以年份為標題的小說:《1985年的乾糧》《1986年的自行車》《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1988年的風流韻事》《1990年的親戚》以及《1992年的春乏》。評論素來慎談“最”字,但我還是想說,年代係列可能是最契閤馬金蓮的氣質和稟賦的小說。尤其是與她新近結集在《午後來訪的女孩》裏的幾篇小說對比來看。後者對城市男女的隱秘心事固然也有精妙的描寫,但給人的感覺是抱定追趕當下生活的理念然後去刻意錶現。追趕的姿態本身,已經暗含瞭一定的遲滯感,反倒不如懷舊式小說讀來自如。
年代係列的時間地標也與《流年》接近,都是發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鄉土往事。對於生於一九八二年的馬金蓮而言,敘述者和作傢在年齡和經驗上實則是同構的,都是由接近少年期的兒童的視角展開。相對於從長輩那裏聽來的老故事以及近年關注的當下生活,馬金蓮此間的敘述有高度的混融度和代入感。
在這個年齡階段,雖然心智尚且不能駕馭稚氣,但自然和遊戲已經不能完全占據兒童的念力。作為成人世界的局外人和觀察者,她們憑著微妙的直覺,體現齣對於人情涼薄的敏感。如同小說中曆練般的行走,兒童開始跌跌撞撞地闖入未知的世界。
馬金蓮尤擅寫不諳世事的兒童在陌生環境中的局促。《1992年的春乏》中,無所事事的兒童遭遇的是漫長的春天的午後。突然進入一個陌生而富足的傢庭讓馬東無所適從。大人世界的奧秘雖不能完全參透,但他顯然察覺到由自己而不是叔叔陪同新媽(嬸嬸)迴娘傢,這個妥協方案將他推嚮瞭一個尷尬的境地。他的內心為籬下之感所激蕩,體會到瞭平生的第一縷憂愁。《1990年的親戚》中,六個半大的孩子跟在爺爺身後,組成瞭一支赴宴的“民間使團”。孩子們不明白此行背後關於“禮儀”的較量,隻是為浪親戚而新奇,為吃油香而激動。但是在等待的時間裏,這些貴客因慢待而消磨掉熱情。年齡小點的最沒城府,總將大傢心裏的問題和盤托齣。年齡大點的故作鎮定,收斂住性情。那種虛張聲勢的成熟真是寫得絕妙。
兒童和成人在同一個時空的不同頻道。如同李健吾對蕭乾《籬下集》評論:“成人並不更壞,不幸心頭鎖滿瞭人世的坎坷;他以為無路可走,兒童卻認做頭頭是道,因而分外悲哀。兒童並不更好,這隻是一個兒童,生活是一團朦朧的氛圍,用天真體會繁難的世事,因而分外隔膜。”流年往事中,無數類似的時刻為馬金蓮源源不斷地提供著絕佳的寫作素材。《1988年的風流韻事》寫的就是兒童曆經的一場成人世界的風波。呼德的姐姐傳齣風流韻事的流言,代行父責的二伯為維護門麵,氣勢洶洶地帶著一群親戚趕去捉奸。呼德帶路,以為是去浪親戚,行前想的是換上姐姐縫的新衣服,一件上衣有四個口袋的中山裝。還要找姐夫尋個珠子嵌到脬牛的底部。他跟在大人的後麵,急急地行走,一雙眼睛攝入周遭的紛擾,成人的形色以及他們由於過於激動而漠視的細節,悉數被他收入眼中。姐姐誤穿瞭一隻男士的襪子,姐姐淡淡的笑容透齣一股故作的矜持和漠然,鍋台簾子的後麵就是一處可以隱藏的秘密空間……他比所有人知道得更多。然而並不言語。捉奸之行以失敗告終,呼德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是否做錯瞭什麼。這個小小的睏擾被偶然得到的彈珠衝散,於是“心裏裝著快樂,就把另外的事情都忘掉瞭,包括一路上的奔波和揣測”。小說在脬牛無憂無慮的鏇轉中戛然而止,就像電影《盜夢空間》最後一個鏡頭。脬牛終究會停下,呼德也終究會成為一個大人。但至少在這個時刻,兒童的純真與善良被定格瞭下來。
相對於流年所標記的時間維度,空間或許是馬金蓮小說距離感更為根本的原因。現代化的邊緣位置和地方性的經驗,讓馬金蓮與普遍意義上的“80後寫作”相去甚遠,其守成的姿態反倒在感覺上更接近於50後一代。這一問題隻能在西海固這片無魚的旱海中尋找答案。
西海固是現代生活的遲到者。馬金蓮自述:“西海固的落後和淳樸,導緻這裏的生存環境變化很慢,當我記事的時候,我們扇子灣人使用的一些生活用品用具還是很早時候繼承下來的。包括居住的地方,大半是黑烏烏的窯洞,裏麵盤著土炕,炕上有土牆,鋪著竹篾席子。裝清油的壇子、換水的粗瓷水罐、母親的雪花膏和銀粉……我喜歡這些東西,常常撫摸著它們,我覺得一個瓦罐上閃爍的光澤裏浸潤著歲月的汗漬和呼吸。我藉助著這些古舊的器物,讓自己一遍遍迴到過去的歲月當中。”
較之外麵的世界,“時間”在西海固步履蹣跚。在時光的縫隙中,西海固的生活保留瞭鄉土中國正在流逝的經驗。在《物憶》這篇小說中,同為西海固作傢的石舒清將黃花被、老木床、大立櫃、雨氈、椽子、四十房土蜂、襯衫、信件、銀牌、古董等童年生活中的事物及其背後的故事娓娓道來。一個物件,一段往事,曾經的生活再度被激活,如在目前。雖有小說之名,倒有些散文的味道。馬金蓮的器物美學與此頗為相似。牛學智注意到,馬金蓮小說受到瞭石舒清的影響,“注意排除知識、觀念對直覺的拆解和更改,索性隻用直覺、潛意識的召喚,哪怕不惜犧牲情節的完整、故事的飽滿,把小說寫得很瑣碎。”在小說中,馬金蓮不斷地提供給我自行車、漿水、酸菜、脬牛、孔雀菜……這些日常的物象。物件是記憶的閥門。藉由這些老舊的器物,馬金蓮得以激活無法復刻的體驗,在文學中重建過去的生活,復現那已經流逝瞭的鄉土中國的生活方式。
滲透進日常生活的地域、宗教文化符號也可作如是觀。吃油香――一種迴族的傳統油炸麵食,意味著喜事與盛宴,是小說中的兒童無比嚮往的事情。平靜的生活常為這樣一件小事攪起波瀾。禮迪格爾――掬一捧溫熱的清水從前額沿正中間一直往後摸,摸到後脖子再分開兩手,分彆從左右劃迴到前麵來。再分彆沿頭發畔劃到耳朵碗裏,輕輕剜一下耳朵碗,再從耳朵背後順耳根滑落下來,嘴裏同時念著清真言。這樣一套帶有宗教性的禮拜動作在《一抹晚霞》完全被日常化為生活的一個小小程式。捨巴爾奶奶幾十年來每天重復這個動作,直到這一天僵硬的雙手忽然間觸不到腦後。她遭遇瞭衰老,一個緩慢的生命過程被突然發現。再如耶提目(孤兒)的身份,無論是蹭飯的奴海子(《1985年的乾糧》)還是藉自行車的跛腳舒爾布(《1986年的自行車》),他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最後一綫體麵和尊嚴,雖然在溫飽邊緣的時節加重瞭生活的負擔,我們終將待他們以力所能及的善良。弱者的遭際尤其能夠見齣世道人心和人情冷暖。
農事作為鄉土經驗的核心構件,自然也成為瞭馬金蓮重點錶達的對象。鄉土文學是百年中國文學的主流,引農事入小說並不鮮見。隻是書寫農事背後,作傢的理念往往錶徵著時代性的癥候。以當代文學中的農村題材小說來講,農事從來不是如其本來意義那麼簡單。對於勞動美的張揚,確證的是人民的曆史主體地位。因而,改天換地的革命意誌,改寫或重組瞭鄉村的時間。《金光大道》(第一部)不乏春耕描寫,但馮少懷、張金發野心勃勃的勞動與貧下中農無力撒種的睏境構成瞭鮮明對比,證明瞭土改完成建立互助組的必要性。播種、耕種、漚肥、灌溉、打場……農事活動對於翻身的農民而言是一道道難關,隻有通過“組織起來”,自覺納入到新型的生産方式中,纔有可能避免重蹈被剝削的覆轍。以社會主義改造為終點,“時間”被賦予瞭綫性的、目的論的形態和意義。鄉村的風景也被附著瞭政治隱喻:“一輪紅日從東方地平綫上騰騰升起,噴射齣韆萬道光芒,給寬闊平展的大草甸子和古老村莊的磚房草屋,鍍上瞭一層金黃。”
馬金蓮的農事書寫與這種文學傳統要隔膜得多,反而更貼近民間歌謠中農事詩的傳統。“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v發,二之日栗烈。”《七月》以時為經,以事為緯,逐月鋪展,在節氣時令劃分齣來的時間段落裏,反映齣周人與自然相諧振的生産和生活情況。馬金蓮《永遠的農事》盡可以視作對《七月》的摹寫。“我們一年四季的農活是按節令安排的。”小說由此展開瞭對農事的細緻描繪:拉糞、耕麥、種鬍麻豌豆、揚糞、打鬍基、收獲莊稼、碾麥子……春生夏長,鞦收鼕藏,節氣時令作為時間段落的標尺,構成瞭鄉土生活的內在韻律。年復一年,亙古如是。在這恒定的規律麵前,人事悄然發生變化。起初,“我”對姐姐有個不雅的稱呼――爛眼子,因為她人前乖巧,暗地裏卻總欺負“我”,顯得很有心機。人物的成長融化進農事與勞作中,隱然成為一條綫索。爛眼子不知不覺間變得溫柔,隱忍,抿著嘴角悄悄笑,手裏做著一雙鞋子――有媒人來登門瞭。在這裏,一代人局部的生活經驗與恒定自然規律的律動被巧妙地融為一體。社會學發現瞭鄉土中國,政治學改造瞭鄉土中國,而文學,將鄉土中國交還給自然。
綜觀馬金蓮的創作,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基本問題,諸如現代化進程對於人情倫理的衝擊、社會與宗教結構中的性彆問題以及城市生活的新體驗等等,都構成瞭她小說的基本麵嚮。本文所截取的,隻是其中的一個斷麵,討論馬金蓮對於鄉土中國的迴望。這些經由兒童視角講述的過去的故事,讓她的小說氤氳著一種懷舊的基調。如同《流年》中談到的:“與土地打交道的人,頭上臉上衣著神態上總有一股與泥巴掰扯不斷的氣息,這氣息,叫人無法說清,但能感覺得到,準確無誤地感覺齣來。我們身上都有這種氣息,深深地潛伏在全身上下,神態舉止裏,汗水血液裏。”這種泥土的氣息簡直浸潤在馬金蓮小說的字裏行間,形成瞭她獨有的文學氣質。鄉土中國還有多少剩餘的故事可講?這一問題已經日益引起人們的關注與焦慮。但至少在馬金蓮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它的文學勢能還遠未枯竭。
注釋:
馬金蓮:《我所留戀的歲月》,《文藝報》2014年9月25日。
牛學智:《“80後”與馬金蓮》,《文藝報》2010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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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3期
責任編輯 | 吳佳燕 熊夢柔
▲邵部|
邵部,文學博士,山東大學文學院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以及文學批評,近年集中關注蕭也牧、浩然和李洱的創作與研究。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當代作傢評論》《文藝爭鳴》《南方文壇》《小說評論》等重要學術期刊上發錶論文十餘篇,多篇文章被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全文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