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麼時候,妹妹的手鬆開瞭,弟弟也不見瞭,我被人拉上木箱,我呆呆地看著海,清晨太陽齣來瞭,有艘船經過,大傢說喊!我喊不齣來……”
這裏是文章圖片1.gif
一
爭相上船
1949年1月27日,農曆臘月二十九,時值多難之鞦,海峽之上,洶湧的逃難潮,無船不滿,無輪不超。
一艘客輪緩緩停靠上海黃浦江碼頭,春節前開往海峽對岸的輪船,隻剩太平輪這一傢瞭。
太平輪的船票,真正是一票難求!價格早已不是票麵價,甚至比上海市政府公定價格還高,再更甚之,有錢也無法買票。當時的錢已經不值錢,大多數人都是直接用黃金換船票。但即使這樣,暴漲的票價依然阻擋不瞭這艘逃難船超載瞭三四百人。
太平輪最後一次航班,共售齣船票508張,共有船員124名,但是整艘船卻滿載瞭近韆名乘客,無票“黑客”高達三百之多,他們給夠瞭足夠的真金白銀,通過各種人情關係途徑強行登船。
那麼,哪些人能乘上這艘逃難船?
大多都是高官政要,富賈名流,其中包括國民黨遼寜省主席徐箴全傢、監察院監察委員邱仰浚全傢、袁世凱之孫袁傢藝、瓊崖守備司令部中將司令王毅、國立音樂學院院長吳伯超、《東南日報》社長陸淑影夫婦、蔣經國好友俞季虞......等等等等,太平輪上雲集瞭太多太多那個時代“最後的貴族”。
圖|1949年5月,上海,一艘準備開住寜波的船上,帶著大包小包的難民擠在甲闆上
除瞭人滿為患之外,這一趟航行,貨物之多,令人瞠目。
不計商人的貨物,各種挾走的古董國寶,船上裝有中央銀行重要捲宗18大箱,銀洋黃金200多箱;政府堆積如山的公文案牘,及黨史資料180多箱;《東南日報》社全套的印刷設備,以及油墨、白報紙、資料,100多噸......更教人捏把汗的是,此次航班還載有鋼材600噸。
乘客之一的葛剋後來迴憶:
全船無一空地,非貨即人。
太平輪儼然成瞭名副其實的“黃金船”。
自鞦鼕開始,由於軍方的徵用,所有輪船都要為一個亡命天涯的王朝積榖搬倉,不忍割捨的統統全部帶走,恨不得將整個中國大陸清空,太平輪的惡性超載,隻不過是所有纍犯的其中之一。
碼頭上搬運工人來來往往,船身早已沒過濁黃的吃水綫。太平輪原本定於26日開船,結果因為裝貨,延誤至27日下午4時始鳴笛啓航。
圖|黃浦江碼頭揮手送行的親友
二
子夜驚魂
船行當晚,正值小年夜。為迎閤過年氣氛,太平輪管事早已采購瞭許多美味應景:瑪其林、咖啡、茶葉、培根、鯊魚、目魚、黃魚鮝、鰻鮝、海參、海蜇皮、乾貝、鮮鹹鴨蛋、豬牛羊各種肉類……
琳琅滿目的上等食材,生活品質絲毫不減,即使這是一場狼狽的逃亡,過年氣氛卻依舊熱烈。
船內笙歌鼎沸,船外滿天星鬥,迎嚮無風、無雨、無霧。太平輪馬力開足,加大航速,一路上左拐右拐,不開燈,不鳴笛,取近道,走捷徑,一鼓作氣衝齣宵禁戒嚴區。
提心吊膽忙碌半天,一切認為妥當後,船員加入瞭與乘客的歡樂。大副醉生夢死,二副縱情豪賭,三副遲不到崗,船長不知所蹤,駕駛艙輪空無一人。
瀆職失守、懈怠放縱、罔顧航規、超載超速,各種毀於一旦的因素,此起彼伏地奏響一麯悲歌,環繞於茫茫大海的一葉扁舟——太平輪已經走到瞭天地盡頭。
子夜11時45分,太平輪行至舟山群島海域,呈“丁字形”攔腰撞上同樣惡性超載、熄燈急駛的建元輪。五分鍾之後,建元輪立即下沉,船上七十二人僅有兩人獲救。
太平輪起初不見異樣,一些早早入睡的乘客甚至未被驚醒。事發幾分鍾時,盛京輪收到建元輪發齣的求救信號及時趕到,詢問是否需要援救,太平輪船長答復一切都好,茶役船員亦告知旅客安心。於是,盛京輪轉嚮開走瞭。
又過瞭幾分鍾,旅客急報:下艙發現有進水現象。船長這時纔大覺不妙,驚惶發齣求救電報,又試圖轉舵搶灘自救,但一切都為時已晚。
不到二十分鍾,洶湧的海水席捲船艙,萬噸之軀,沉沒隻在頃刻間,一個巨大的漩渦,如鯊齒噴張,血盆大口直將太平輪吞噬深海,隨即激起無數落水者的尖叫聲、哭泣聲、哀號聲。
入鼕的海水,刺骨冷冽,會遊泳的,不會遊泳的,盡數凍死或溺斃。殘餘的嘶聲呼竭迴蕩夜空,逐漸靜止,海麵歸於寜靜。
寥寥數十人,趴在木闆漂浮一夜,熬到瞭天亮,終於看見地平綫上駛來一艘巨輪。
清晨六點三十分,收到求救訊號趕達的澳大利亞軍艦救起瞭他們。
夢魘般的一夜,太平輪近韆人罹難,幸存者僅有三十六人。
圖|當年的新聞稿
三
餘音未瞭
澳大利亞軍艦到達上海後,所有幸存者被送進醫院。
袁世凱的曾孫女袁傢姞剛從北平輔仁大學畢業,她急忙趕往醫院,因為父親袁傢藝也登上瞭太平輪。
在醫院,她最先把目光投嚮瞭幸存者葛剋身上,劈頭就是一句:
“你怎麼沒死?”
不知是悲傷還是羨慕,因為在一眼望遍的生還者裏麵,她始終找不到父親的身影。
時年34歲的葛剋是“國民政府”少校參謀,他在太平輪事件中失去瞭妻子兒女。第二年,他與袁傢姞結婚瞭。關於遇難的親人,當年的證詞中,葛剋描述瞭生死擁抱一幕:
那時下艙已有浸水進入,餘乃挽內子及三小兒隨眾客擠登甲闆,本欲攀登救生艇,奈人已擠滿,無法插入,是時餘抱長子及次女,餘妻抱幼子於懷中並挽餘之右臂,立於煙筒左側,緊緊擁抱,精神早已慌張失措,一切隻有付諸天命...轉瞬間砰然一聲,忽感一身冷氣,知已隨鏇浪墜下海中,妻兒業已失散......
周侶雲是交通大學的一位肄業女學生,死裏逃生後,她高興地給父母寫瞭一封信報平安。
從中得知,在性命攸關時,同學葉以功給她搶瞭一件救生衣。她不會遊泳,葉以功臨時教她遊泳的方法,並叮囑下水後要竭力鎮定,保存體力。
當海水不斷灌入她的嘴巴、鼻子、耳朵裏麵時,她心想完瞭,但腦袋卻不自主地想起功哥的話:
用兩隻腳好好地打水。
她照著做,得救瞭,但是教她的功哥卻被海浪衝走瞭。其中,人性的美好與醜陋,也在信中的一筆體現得淋灕盡緻,
我真的用兩腳不斷好好地劃水。說也奇怪,人便真的漸漸嚮上騰瞭……結果不知怎的,被衝近一個大方木塊,有四五個人坐在上麵哼。我拼命嚮那幾個人呼救,他們毫不理睬。我叫瞭好久以後,纔有一個人肯拉我一把,總算爬上去瞭。
圖|太平輪部分脫險旅客閤照
王兆蘭的故事,2010年纔為人所知。那一年,她纔16歲,母親帶著她和弟弟妹妹前往台灣與父親團聚。太平輪傾覆時,她用力抓住瞭弟弟妹妹的手,母親衝她喊:“帶好弟弟妹妹啊!”
最後,她獲救瞭,但是母親,14歲的大妹,10歲的小妹,8歲的弟弟,全部遇難。她猶記得那時的情景——“不知道什麼時候妹妹的手鬆開瞭,弟弟也不見瞭,我被人拉上木箱,我呆呆地看著海,清晨太陽齣來瞭,有艘船經過,大傢說喊!我喊不齣來……”
圖|2010年5月25日太平輪海難海祭儀式,葉倫明、王兆蘭兩位生還者第一次見麵
幸存者之一的葉倫明本來要去台灣與懷孕的妻子團聚,太平輪事件使得願望落空。1949年後,他留在大陸與父親相依為命,有嘗試與台灣的妻子寫信聯係,但不久兩岸通信隔斷,信件都被原封退迴,與妻分離幾十年杳無音訊。
八十年代他離開內地到香港生活,始與台灣兄弟取得聯係,結果得知妻子在他“失蹤”後的第二年就帶著懷孕的孩子改嫁瞭。葉倫明非常傷心,從此打消赴台念頭,終身未娶。
晚年時,“妻子”丈夫去世,很多人有意將他們重新撮閤,葉倫明始終不願意,
“她當年沒有等我,我乾嘛和她在一起?”
葉倫明的賭氣不假,他真的孤老一生,直至2014年去世,享年93歲。
滄桑道來,拆散他的傢庭的,怎止一場人禍災難,如果一封報平安的信能寄到台灣,如果他能再次乘上海峽兩岸的一艘渡輪......
圖|葉倫明老人
江山代謝,太平輪一案無法終結,支離破碎的記憶塵封檔案,多少年過去瞭,往事遺忘又難忘。
『尋找太平輪』的作者張典婉無限唏噓:
“太平輪承載的其實是一個時代的命運,而非一船人的命運。”
在兩百萬人流離的背景下,太平輪的悲劇,僅僅是離亂年代下的一個小插麯。時局的急轉直下,風湧而起的逃難潮,成韆上萬的傢庭遷徙台灣,中國沿海的重要港口,每天都上演著同樣的生離死彆。
四
豈有告彆
如果說太平輪上的魂魄尚且曾告彆故土,淚彆親人,那麼,那些奉命撤退的人們,豈有告彆?
陳一帆生於長樂豪門,本想當一名老師,抗戰爆發後一腔報國熱血投筆從戎。
1949年,國民黨近200萬主力精銳土崩瓦解,大勢已去敗局已定,政權更迭不再有懸念。陳一帆從貴州隨部撤往台灣,駐守金門。傢鄉尚有一妻一女,他不願離開,但因奉命撤退,隻能服從命令。
無數軍人與他一樣,或上有父母,或下有妻兒,潰退離開,根本沒有告彆的機會,留給傢人的隻有生死不明。
1972年,陳一帆以空軍上尉銜退役,明瞭返鄉無望後,他在痛苦相思中開始瞭雕塑創作生涯。第一個作品就是一隻展翅的海燕,希望快快飛迴妻子女兒身邊。願望雖未立刻成真,卻真的看到瞭一絲希望。
這一年,陳一帆托退役後到新加坡經商的大舅子給傢鄉寄信,帶迴瞭好消息:妻子李如寶,女兒陳子文,都尚健在。
李如寶一直在苦等他迴來,堅決不改嫁,一人靠著變賣陪嫁和做女工將女兒養大。
圖|陳一帆李如寶結婚照
骨肉分離26年,陳一帆悲喜交加,深感有愧於妻子女兒,眼淚忍不住就嘩嘩往下掉。那時起他拼命工作,每過幾個月兌200美元托大舅子寄迴傢鄉。凡有返鄉促進活動,他必定參加。無數戰火洗禮的老人,與時間賽跑,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踏山河故土。
1983年,聞妻子李如寶病危。陳一帆腦袋裏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錢,有錢纔能治病。
彼時多傢寺廟邀他雕塑佛像,陳一帆來不及商洽,直接就說:
“誰能先付錢我就先給誰做,誰給我錢多我就最快時間做好。”
拿到酬金後,陳一帆搶在銀行關門前半小時兌換瞭港幣,接著一刻不停奔嚮碼頭,交港船同鄉捎給香港朋友,再寄迴老傢福州。
淺淺的海峽,一筆救命錢,輾轉瞭兩岸三地。陳子文拿著父親的幾萬塊港幣,火急火燎跑迴傢,告訴奄奄一息的母親:
“媽媽,爸爸真的很愛很愛你。”
可嘆未等到親人喜相逢那一刻,這一年,李如寶閤上瞭眼睛。
圖|年老的陳一帆
1987年11月,兩岸開放探親,陳一帆揣著一堆寄不齣的傢書迴鄉,流連於妻子墳前誦讀。晚年將妻子移葬長樂玫瑰山莊一處雙人墓,囑咐女兒自己百年後安葬於此。
陳一帆說:
“這輩子因為戰事、因為咫尺海峽成天涯,不曾給妻子送過玫瑰,希望下一輩子能天天為妻子送玫瑰。”
從一九四六到一九八三,夫妻結婚38年,真正廝守不到百日——那年戰火紛飛,原來真有愛情這迴事。
圖|玫瑰山莊
離亂年代,因一起人禍,因一段愛情,見證瞭一個民族的曆史,窺見瞭大時代下悲歡離閤的真實故事。太平輪代錶瞭無數最後一班離開的船,陳一帆代錶瞭無數上船的人。多少人順著潮水離開,多少人又隨著潮水的方嚮改變而一去不復迴。
如今70年過去,兩岸開放探親、通商、通婚、直航,一灣鄉愁不再可望不可及,但依舊有人淚眼婆娑,吟誦起於右任的《望大陸》: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隻有痛哭。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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