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7/2022, 3:19:15 PM
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是皖南山區一個有著一韆七百年文字記載的古村落,名叫山門街。《中國名勝詞典》上說:“山門,古稱石門,彆稱靈岩”,這裏“石壁峭立,劃然中開,儼若城��”。意思是像一座城門,故俗稱山門洞。山外臨著洞口的一條街就是山門街。
“靈岩”的彆稱來自唐代詩人羅隱的一首詩:“靈岩一竅何年鑿,混沌初開有此門。采藥仙人何處去,山中不改舊乾坤。”詩中所說的“采藥仙人”,是指東晉隱士瞿硎。《晉書》上說,太和末(367―370),瞿硎“常居宣城郡界文脊山中,大司馬桓溫嘗往造之,見先生披鹿裘,坐於石室,神無忤色。……竟卒於山中。”何法盛《晉中興書》雲:瞿硎住宣城文脊山,“人祀之,祈禱有靈”;山下“有潭曰瞿潭,又名七儒潭,深百尺,其清可鑒毫發,傳為瞿硎先生同隱士七人遨遊垂釣處。南半裏許有石台,上有棋枰茗碗諸跡,今沒於水,漁者猶見之。”桓溫造訪瞿硎是想請他齣山助其篡位,但隱士終究寜死不從。瞿硎死的時候,陶淵明剛剛五歲,而羅隱來這裏題詩(882)已是五百多年後的事瞭。之後,宋代的梅堯臣、王安石、瀋括,明代的心學傢羅汝芳、屠羲英等,先後到此留下過墨跡。而幾乎所有的後來者,差不多都會提到晉代那位神秘隱士瞿硎先生。
這裏除山門洞外,還有朝陽、紫雲、漣漪、明心、枇杷、龍潭等洞,古書上有“中羅闊洞七十二”的說法,奇峰、怪石韆姿百態,彆具一格。這裏的石刻已列為省級重點文物。
枝丫交錯的古銀杏樹掩映著神秘幽徑,依稀可見的摩崖石刻傳承著韆年文脈。
在我最初的記憶裏,山門街是一條青石闆鋪成的幽靜的街巷,石闆中央是一條長長的獨輪車留下的深深的車轍,兩邊是古樸的木闆房。這是有彆於徽派建築的皖南民居。清晨,各傢屋頂上飄起裊裊的炊煙,臨街的人傢陸續卸下門闆,敞開店麵,賣豆腐的,做縫紉的,榨油的,做小買賣的,重復著他們一天的營生。
我就齣生在這個古老而又神秘的山村。我齣生時,父親已是公社(鄉)供銷閤作社的職員,在我們村裏是唯一吃“皇糧”的。因為父親為人和善,樂於助人,周圍十裏鄉村的人都管他叫“王經理”。母親在村裏是數得著的賢慧人傢,因我傢輩份較長,鄰裏一些年輕的甚至僅小母親幾歲的媳婦小夥,都親切地喚我母親做“小嬸嬸”。
我沒有見過奶奶,她在我齣生之前就去世瞭,留下一張照片,穿一套黑色的綢緞唐裝,坐在一把硃紅的椅子上,樣子還算“富貴”。我5歲的時候,老老(不是姥姥,我們傢族一直把爺爺喚作“老老”,不知有何來曆)去世瞭。當時我還不很記事,隻隱約記得是在一個鼕天的早晨,老老在全傢人的哭聲中走瞭,再也沒有迴來。
山門街除瞭岩洞以外,最引為自豪的就要算銀杏樹瞭。百年以上的古銀杏樹遍布街頭巷尾、洞裏洞外,而尤以我傢庭院裏的銀杏樹最粗大壯觀。
聽母親說,她剛來到王傢就問過老老:這樹是您栽的嗎?老老說:我小的時候,這棵樹就已經這麼粗大瞭。
這棵古老的銀杏樹從祖父、到父親,再到我,三代人跨越百年,歸到我的名下,是在一九九二年分傢的時候,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十年瞭。九三年我迴到這棵銀杏樹下結瞭婚,九五年女兒也在這棵樹下的院落裏齣生。我突發感慨,寫瞭一篇《庭院裏那棵銀杏》的文章。其中寫道:
我傢庭院裏的那棵銀杏,是長在不大的庭院中央的,它那寬闊的枝葉伸展得覆蓋瞭整個院落。春天,害羞的銀杏花從幼嫩的枝葉間探視著新奇的世界,滿院裏便飄逸著細碎的花絮和它那淡淡的幽香;盛夏,它撐開厚大的綠傘,為我們擋住炙熱的酷暑,闢開一方納涼的蔭清場所;深鞦,夕陽西斜,和風拂拂,院子裏便紛紛揚揚翻飛著無數隻金黃美麗的“蝴蝶”;隆鼕時節,光禿的枝丫孤傲地伸嚮空曠的天空,映襯齣一個深刻而悲慘的世界。
……爺爺在庭院裏那棵銀杏樹下齣生、長大,娶瞭奶奶,生瞭父親;父親亦在那棵銀杏樹下齣生、長大,娶瞭母親,生瞭我。遺憾的是,他們一生都沒能走齣那棵銀杏樹掩映的院落。
我,慶幸於齣生在祖輩們生活瞭幾代人的那棵銀杏樹下。二十歲那年,我告彆瞭銀杏樹下的那座庭院,去瞭遙遠的南方。卻依舊在骨子裏戀著我庭院裏的那棵銀杏,終於還是迴到魂裏夢裏的銀杏樹下娶瞭妻,生瞭女兒……
文章連同一張妻子在銀杏樹下洗衣的照片,發錶在《新一代》雜誌1996年第7期上。
昨夜,輾轉反側,似夢非醒,忽然悟得人生好多的偶然之中或許蘊藏著某種冥冥之中的必然。
早年聽鄰傢大哥說,我們傢以前有個傢譜,在這個傢譜中,我們“承”字輩是第三十三代。想來,三十三代差不多跨越七百年,再看看這棵銀杏樹,差不多也該有七百年。莫非七百年前,是先祖來到這裏,手植瞭一棵銀杏,然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小時候,經常在夏夜裏躺在屋外的涼床上仰望滿天繁星的夜空,聽大伯講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說來也巧,我第一次獨自齣遠門是在八二年上初中時赴涇縣參加宣城地區組織的全區三好學生和優秀學生乾部代錶會議,參觀的第一個點就是雲嶺新四軍軍部。十年後我故地重遊時,已經穿上瞭中尉軍裝。記得還寫過一篇《雲嶺腳下的斷想》的文章。忽然感到手頭正在編纂的《葉挺年譜》,似乎也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更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大伯是八五年去世的,八六年父親去世,八七年我參加高考,因為經濟原因不得不放棄喜歡的文史專業,高三時改學理科,投考軍校。軍校畢業後,我去瞭福建沿海的部隊。進入新世紀時,我從廈門調來南京。在父親去世三十周年之際,我迴鄉依托祖上老宅,在那棵銀杏樹下建瞭一座小型的藏書樓,取名“銀杏書苑”。將三十年來積攢的上萬冊個人藏書陸續放在這裏,免費對公眾開放,使書苑成為一個公益閱讀場所。就是希望以這種方式迴報傢鄉、迴報社會,讓更多的人愛上讀書、有地方讀書、能讀到好書。
那是一六年的清明節,給父親上過墳之後,在姑姑一傢人的慫恿之下,我們為銀杏書苑舉行瞭簡單的掛牌儀式。村裏人甚至鄰村的好些人,聞訊買瞭炮仗趕來祝賀,一時間村裏好生熱鬧瞭一番。
書苑建成開放時,母親已過八十,身體還算健朗。她每天早早的把書苑打開,整理圖書,打掃衛生,老有所為,樂此不疲。有人來看書,她就捧一杯茶,坐在轉角處的“專座”,一邊看人,一邊思忖,有時忍不住搭訕幾句。從那時起,每次我打電話給她,都會聽她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書苑裏發生的書事。
“前段日子,有個很靈光的小夥子,每天九點多就來看書,下午五點多纔離開,中午就吃碗泡麵。我問他是乾嗎的,你猜他是乾嗎的?放蜂子的!說是從山東一路放蜂子放過來的。小夥子說,你們這裏真好,村子裏還有這麼好的圖書館,可以坐,可以看書,還不收錢。”
“小學那個退休的陳老師,這些日子天天下午來看書,一看就是兩三個鍾頭。我問他多大瞭,你猜他多大瞭?九十歲瞭!還能看書,真是好眼力。”
周末,我迴到老傢看望母親,剛好遇到陳老師又來看書。我趕緊沏一杯熱茶端上去,陳老師竟謙遜地站起身來,連連道謝。
我囑咐母親,以後陳老師再來,要給他倒一杯熱茶。我坐到母親身旁,撫摸著她那老年斑斑的雙手,喃喃道:他都那麼大年紀瞭……
卻不想,這竟是我和母親的最後一麵。一周後,母親突然駕鶴西去。
又是一年清明節,母親已去三個年頭。庭院裏那棵銀杏樹該吐新芽瞭吧,滿園裏又該灑落嫩綠的銀杏花絮瞭。
忽然有所感悟:清明,不僅僅是對先人的追思懷念,也是中華文化生生不息的一種傳承。(王承慶 壬寅年清明)
來源: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