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3/2022, 12:42:15 PM
文/陳锡忠
榮獲“廣東文藝終身成就奬”的岑桑,一生麯摺坎坷:從一位自小愛讀書的孤兒成長為著名作傢、齣版傢。在他仙去之際,我麵對他送給我的筆力遒勁的題詞“寜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鞦風”,不禁想起他生前多次對我談起的他人生奮鬥的故事……
岑桑 廣東人民齣版社原社長兼總編輯、《嶺南文庫》執行主編、著名齣版傢、作傢。生於1926年,廣東順德人。2022年2月26日15時在廣州逝世,享年96歲
2022年春節,我與汪泉、魏傢堅兩友已約好年初八開車去佛山嚮岑桑老師拜年,岑老在電話對此也十分高興。誰料96歲的他,在年初五就住進瞭醫院重癥室。2月21日,岑老之子岑之邦給我發來微信:“我父親自我感覺不樂觀瞭,他讓我嚮你道彆,感謝你一直以來對他的關愛,祝你幸福。”我打瞭幾次電話想問候他,但均無人接聽瞭。2月26日下午,我收到廣東省新聞齣版局前局長陳俊年發來岑老仙逝的噩耗,心情悲痛。
之邦近日對我講:父親抱病多年,2003年已心髒搭橋,但他一直用堅強意誌和疾病作鬥爭,近年開始頻頻住院,但都能轉危為安,但2022年春節後情況急轉直下,初五吃不下東西,入院後稍有改善。但幾天後腎功能、肝功能指標惡化。其間,岑老不驚不懼。一位96歲老人有此頑強意誌和樂觀精神,讓我想起他寫的《死不瞭》一文中一段刻骨銘心的文字:
老頭,你的風雨人生,雖則苦澀多於甘甜,也說不上有何成就,但老天爺該給的都已給你,自應知足和無憾瞭,若仍怨天尤人,就實在太不識趣。此刻已到瞭你履行最後義務的時分。上路吧,手巾牙刷、隨身行李都不必帶瞭……
我對岑老神往已久。我讀大學時就含英咀華地讀瞭岑桑的成名作《當你還是一朵花》。想不到22年後我與他成瞭同行。當時他是廣東人民齣版社社長兼總編輯,我在花城齣版社當編輯。因同在大沙頭一幢大樓辦公,我常與岑桑見麵,他個子不高、明亮睿智的眼睛、洪亮的嗓音,總是笑臉迎人。由於岑老平易近人,我多次主動與他沿著歲月的脈絡,聊起他那流光浸潤的往事……
1926年12月,岑桑齣生在桑蠶之鄉順德葛岸村。他原名岑汝養。後來齣於對故鄉的懷戀,就用岑桑(諧音“蠶桑”)作為筆名。9歲那年,母親不幸病故,他自小失去母愛。
岑桑的祖父原是美洲華僑,迴國後經商,傢境較富裕,但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傢業凋敝。11歲的岑桑隨父逃難去瞭香港,投靠一個親戚。親戚勉強留下他在店鋪做學徒。學徒生活艱辛而乏味,而且每月隻得幾毫理發和買涼茶的錢。他喜歡讀書,每當經過學校,一種強烈的學習欲望就湧上心頭。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瞭,來到正在受病痛摺磨的父親床前,哀求道:“阿爸,我好想讀書呀……”父親難過地說:“我們能活下來已不容易,讀書就彆想瞭。”
不久,父親也撒手人寰,12歲的岑桑成瞭孤兒。但強烈的學習欲望總在心頭纏繞。他把顧客賞給他的小錢攢起來,買瞭一支鋼筆。每天晚上歇息時,他就寫寫畫畫,這支鋼筆讓他沉浸在無比的快樂之中。
1940年5月,在茂名的大姐姐托人把小岑桑帶到瞭茂名。他積極復習功課,決心要到當時的省會韶關報考中學。那時從茂名到韶關,要徒步。他與朋友結伴而行,在炎炎夏日翻山越嶺,足足步行瞭十多天纔到瞭清遠,然後又乘船到達韶關。小岑桑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上瞭誌銳中學。
讀中學時不但要上山砍柴,還要躲避突然而來的日機空襲。值得慶幸的是不少老師是地下黨員,對學生言傳身教,灌輸進步思想。在追求進步氛圍的熏陶下,岑桑在初中二年級時,便寫瞭一首題為《更夫》的歌詞和短篇小說《停膳》,錶達他對苦難民眾的同情和對光明的追求。
岑桑連續4年考試豪奪全班第一名,所以一直享受免費讀書。1944年6月,粵北告急,學校要從韶關搬往始興縣,後來他又輾轉來到貴州安順縣一間中學讀高二。但不久,日寇鐵蹄迫近貴陽,岑桑無書可讀,臨時在一所小學教書糊口。
1945年,還沒讀完高二的岑桑報考大學,竟然同時考上瞭貴州大學英語係和廣西大學農學係。此時,日寇投降,舉國歡騰。岑桑迴到廣州,考上瞭省立法商學院社會學係。
1946年,岑桑又以優良成績考取瞭轉學試,到中山大學二年級插班,直到1949年畢業。頑強的毅力和刻苦的追求,使他圓夢於求學之路。在中大讀書時,聯想到自己所走過的麯摺、坎坷的生活道路,他孜孜不倦地寫起瞭詩歌、散文、小說。
1950年2月,岑桑任中學教師,一年後奉調進入廣州市文教局文化科工作。1953年,又轉入新建的文化局電影科。電影科辦有一份《電影與觀眾》,這份刊物為岑桑發揮他的編輯和寫作纔能提供瞭用武之地。1950年他在廣州人間書屋齣版瞭第一部作品:國際小品集《二十世紀野蠻人》,以後一發不可收,陸續齣版瞭中篇小說《巧環》、散文集《在大海那邊》等。1958年,岑桑進入廣東齣版係統工作。
岑桑的成名作,應是上世紀60年代初齣版的筆緻高雅、陶冶情操的散文集《當你還是一朵花》,先後再版12次,印數50多萬冊。但十年浩劫伊始,岑桑的《當你還是一朵花》和其他幾本書都橫遭厄運,成為“毒草”。岑桑後來下放到黃陂乾校時,有一天他駕牛車運肥,看見一名青工在樹下全神貫注看書,書的“封麵”是另一本書,但岑桑一眼認齣瞭已翻得很舊的內文,這本僞裝的書原來就是他寫的《當你還是一朵花》。讀者的厚愛,讓岑桑百感交集……
1968年至1971年,岑桑在乾校生活異常艱辛,他早就放下紙筆,拿起的是打泥磚的木模。1980年代,作傢易徵對我說起他與岑桑互“取”東西吃的一件軼事:
由於在乾校夥食很差,基本每天都是白水煮包菜,所以傢裏人莫不托人從廣州送點吃食來,而岑桑知道易徵的小瓶裏裝著砂糖,不時抓一把來吃。易徵也不客氣,經常打開岑桑的餅乾盒,取吃他的炒米糖。倆人心照不宣。也許易徵“取”的次數太多瞭,有一迴,易徵打開那鐵餅乾盒,一看炒米糖已經沒有瞭,隻有一張小紙,上麵寫著“打倒易徵!”這是當年他們苦中作樂的一個玩笑。
嚴鼕過去,百花重放。1979年第四次全國文代會召開,吹散瞭籠罩在岑桑心頭的烏雲;恢復工作後的岑桑振奮精神,擠齣業餘時間提筆繼續寫作,短短幾年就齣版十多本作品,同時在齣版工作中踔厲奮發,不斷開拓。岑桑是一位有膽識的齣版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當年頂住壓力,支持齣版瞭上海女作傢戴厚英的長篇小說《人啊,人》。
岑桑在齣版戰綫奮鬥60多年,開創性地組織、編輯齣版瞭眾多文學作品和地方學術文化著作,先後榮獲“伯樂奬”“韜奮齣版奬”“廣東文藝終身成就奬”,被授予“廣東省文化先進工作者”“南粵齣版名傢”等稱號。他數十年筆耕不輟,創作瞭大量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先後獲“廣東魯迅文學奬”“新時期優秀兒童文學作品奬”“首屆冰心圖書奬”等
在岑桑幾十年編輯生涯中,他在編輯室常常一坐就是一個上午,埋頭處理修改來稿,迴信給各地水平不一的作者。他中午也不休息,埋頭於寫作,當同事們午睡醒來時,他已微笑地誦讀自己文采閃爍的新作。
他總是對來訪的作者笑麵相迎,不厭其煩為其修改書稿齣謀劃策。陳俊年當編輯時曾與他同處一室,他給我們講瞭一個小故事:大傢常見岑桑掏齣小手絹,像小孩般認真將手絹打瞭幾個結。俊年好生奇怪,忍不住問他:“這是乾什麼呀?”岑桑自嘲般微笑:“今晚約好去文藝招待所見中山來的餘鬆岩作者,我怕事情一多忘瞭,先打個記號,擦汗時好提醒自己呀。”把作者和讀者牢牢放在心上,就是那一代編輯人的好作風。
岑桑助人為樂的例子不勝枚舉,資深教師硃華勇20世紀80年代在從化創辦瞭一份《鄉村語文報》,初辦時碰到不少睏難,岑桑得知後立即為之奔走呼號,終使問題得到解決。得過岑老真誠幫助的人不計其數,他去世後,我收到不少作傢微信如徐啓文、西中揚、蔡宗周、羅銘恩、桂漢標、曹磊、王厚基、張偉棠、張超、濛光勵等,都嚮我訴說對岑老當年幫助的感恩之情和深切悼念之意。人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的人仍仰視他,難得!
風起風落總是緣。岑桑對我本人也十分關心,1998年8月我申報職稱時,他為我的隨筆集《問人生問路》寫瞭“專傢推薦”(鑒定)意見,他的鼓勵令我念茲在茲,至今難忘。
上世紀90年代,廣州資深新聞工作者譚子藝退休後創辦一份文娛類報紙,請岑桑當名譽主編,也邀我參與編一個版。那段時間我常到位於廣州東山的岑桑傢中商量辦報的事。他傢客廳掛著一副“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鞦”的對聯,這正是他的人生追求啊!岑桑開會時說話聲音洪亮,常用的口頭禪是“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意思是勉勵大傢考慮問題立足點要高,纔能辦好事情。
歲月流轉,春華鞦實。1990年64歲的岑桑辦瞭退休手續,但他退而不休,仍擔任全國第一部地域性大型文庫“嶺南文庫”執行主編,而且還筆耕不輟。他高興地對我說:“現在我已用慣瞭電腦代筆寫作瞭。”2017年11月5日,廣東省作協隆重舉行“廣東文學名傢岑桑學術研討會”。15位著名評論傢認真分析岑老的文學作品特色,我也應邀在會上作瞭《作傢生命體驗的傾訴:談岑桑散文厚土的三個層次》的發言。那天鶴發霜髯的岑老神采奕奕、格外高興。岑老送過不少大作給我,拜讀後得益匪淺。2016年他齣版瞭38萬字《岑桑自選集》,在一起飲茶時他當麵題字送給我。2021年花城齣版社齣版瞭他人生的第30本書:散文集《海韻》,他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我並快遞給我,但想不到這本書為他的人生齣書畫上瞭句號。
岑桑書贈作者的硃淑真《黃花》詩句
人有真情自豐盈,岑老生前愛唱的一首歌是捷剋民歌《夕陽愛撫著白樺林》,我想他就像那樹乾修直、枝葉扶疏的白樺一樣為人正直、潔白、凜然。岑老後來最愛的格言,就是親筆題寫給我的宋朝纔女硃淑真《黃花》詩中含義雋詠的“寜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鞦風。”這也正是他一生的寫照吧。
岑桑老師,我送您的最後的一句話是:“福壽雙隆朵花永在,纔德兼榮文庫常昭。”廣大讀者永遠記得您的《當你還是一朵花》,您是齣版、文藝戰綫上永不凋謝的一朵花!(作者陳锡忠,花城齣版社前副社長、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