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7/2022, 6:01:47 PM
“ 心地純良,剋盡職任 ”的襲人,不但得到瞭寶玉的喜愛和依賴,還先後得到瞭賈母和王夫人的賞識,提前享受瞭姨娘的待遇。
然而,世事難料,襲人最終不但沒能當上寶玉的姨娘,還離開瞭賈府,離開瞭寶玉。於是很多讀者結閤賈府衰敗的現實,認為襲人是嫌貧愛富,見賈府倒瞭就棄寶玉而去。
幸好脂硯齋先生給我們留下瞭彈幕,劇透瞭襲人離開時留下瞭一句話:“ 好歹留下麝月。 ” 從這句話,不難看齣襲人的無奈,說明她是不得不離開。另外,結閤前麵的情節可知,不但襲人無奈,也是寶釵的無奈。 “襲為釵副”,襲人和寶釵曾經互相欣賞,到瞭睏難時刻,她們都體現齣瞭無私和顧全大局,彼此成就 。
貧睏時期,襲人希望寶釵身邊至少能留下一個頂用的幫手。
襲人離開賈府,是在賈府大規模裁員時期,而主持裁員的就是已經成為寶玉妻子的寶釵。
從第七十迴詩社成員填《柳絮詞》可知,雖然賈府還處在歌舞升平中,但大傢已經有瞭風雨欲來之感。然後,第七十二迴,賈母的八十大壽,看似辦得十分風光,實際上,王夫人、賈璉、王熙鳳都在靠典當努力支撐。接下來,第七十五迴“ 異兆發悲音 ”,一直關注著後代子孫的寜榮二公不再抱期望,嘆息而去。這一切都錶明,賈府的衰敗已經不可挽迴,情況隻會越來越糟,等到寶釵正式成為榮國府的女主人時,不得不通過大量裁員來維持生計。
大量裁員會怎麼裁?就是能裁的都裁掉,能不用的僕人都打發走。按照寶釵的性格,她會給彆的主子留下一兩個貼身的丫頭,但自己身邊一個都不留。
所以,連襲人都要被裁掉。
此時的裁員,不同於現代企業的裁員。現代企業裁員,被裁掉的屬於失業,留下的則可繼續享受企業的薪酬和待遇。榮國府此時的裁員恰恰相反,被裁掉的可以有更好的齣路,留下的則注定要受苦。
“ 好歹留下麝月 ”,這是襲人求寶釵,至少留下一個頂用的做幫手,彆苦著自己。
從這句話可知,襲人原本希望是自己留下。注意,此時留下,不但沒有姨娘的待遇,連原來丫頭的那些享受都沒有瞭。留下的人,需要承擔更多事務,而且不能保障有工資可拿。
說白瞭,誰留下誰受苦。
這就注定瞭襲人沒辦法留下來。不是襲人不肯留下來受苦,而是她有一個愛她的哥哥。
讀紅樓有一個特彆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處處都是伏筆。
第十九迴,襲人的“ 母兄要贖她迴去 ”。當初他們把襲人賣到賈府,是因為傢裏遇到瞭睏難,隻有這個女兒“ 還值幾兩銀子 ”,於是賣女兒度難關。對此,傢人是有歉疚的。尤其是做哥哥的,俗話說長兄如父,做哥哥的不能嗬護妹妹,反而要妹妹犧牲自己來幫傢裏。作者給這個哥哥取名為“ 花自芳 ”,花兒自帶芬芳,說明這是個品性良好的哥哥。
正因為有這份歉疚,當傢裏情況有所好轉,他們便想把妹妹贖迴去,讓襲人從奴僕重新恢復平民身份。但因為襲人本身不願意迴去,更重要的是襲人在賈府的日子過得很好,“ 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 ”,而且和寶玉關係親密,所以就打消瞭贖她齣去的念頭。
到瞭賈府衰敗,生活一落韆丈之時,花自芳怎能忍心妹妹再留下來受苦呢?所以,他一定會強烈要求把襲人贖齣去,否則他會良心不安,更覺得對不起已經去世的父母。
這時候就由不得襲人不走瞭,因為贖身這種事,並不需要她自己經手,她哥哥齣麵和王夫人辦手續就行瞭。
從“ 好歹留下麝月 ”這句話來看,這是襲人在得知自己已經被贖身之後說齣的請求。也就是自己的事已經無法挽迴,願不願意都得走。但她擔心,按照這種勢頭,寶玉寶釵身邊一個都不會留,所以她纔央求“ 好歹留下麝香月 ”。
怡紅院裏的丫頭,隻有麝月和襲人一樣,辦事靠譜而又有責任感,寶玉就曾認定麝月“ 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所以,襲人希望,無論如何都要留一個給寶釵當幫手,最好能留下頂用的麝月。
可以想象,襲人離開時,是一步三迴頭,有太多的不捨。這種不捨裏,感情占一部分因素,不放心也占一部分因素。既不放心寶玉的冷暖,也不放心寶釵承受太多無人分擔。
所以,當嫁給蔣玉菡後,再遇到流落街頭的寶玉和寶釵,她便擔起瞭供養的責任。
把方便留給彆人,把睏難留給自己,這是寶釵一貫的風格。
花自芳找王夫人要贖迴襲人時,王夫人一定問過寶釵的意見。站在王夫人的角度,她一定希望留下襲人,因為寶釵太需要幫手瞭,襲人就是個非常不錯的幫手。有襲人在寶釵身邊,要照顧這一大傢子的老弱病殘,寶釵會輕鬆很多。
但寶釵不願意。如果一定要有人來挑重擔,有她一個人就足夠,沒必要把彆人都拉來陪著受苦。
寶釵比王夫人想得更長遠。
從長遠來看,即使賈府沒有被抄傢這迴事,寶玉以及他身邊人未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我們來分析下當時的狀況。
第七十迴開始的典當行為,會一直延續下去。最後,賈母積攢多年的私房,會變成零。賈母去世後,賈赦和賈政兄弟會分傢,爵産主要歸賈赦那一支所有。關於這一點,書中也伏筆。
第六十一迴,“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為維護探春的名聲,寶玉瞞下瞭彩雲偷玫瑰露一事,臥病的王熙鳳認為寶玉的這種做法會留下後患。平兒勸她:“ 縱在這屋裏操上一百分的心,終究咱們是迴那邊屋裏去的。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 ”
“ 這屋裏 ”指的是賈政這邊,“ 那邊屋裏 ”則指的是賈赦那邊。“ 終究咱們是迴那邊屋裏去的 ”意思就是終究要分傢,而這個“ 終究 ”,指的就是賈母百年之後。
分傢之後,賈政這邊的主要經濟來源是賈政的俸銀。這些俸銀能維持多久呢?賈政也有退休的一天,到時候,就要靠寶玉來養傢瞭。
以寶玉的情況來看,想要他來賺錢養傢,真是比登天還難。所以,要維持一傢人的生活,除瞭從族長那裏得到一些接濟,還得靠自己。到瞭那個時候,寶釵就得像甄士隱的夫人一樣,帶著丫頭們,“ 日夜作些針綫發賣 ”。
站在寶釵的角度,留下襲人真的能幫上很大的忙。無論是操心還是務實,襲人都是難得的好幫手。但是,寶釵從來是更願意讓自己勞纍卻讓身邊人輕鬆,她對香菱和鶯兒都是這樣。
我們不能忽略,當香菱跟著黛玉學詩時,寶釵是以“ 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 ”的名義把她帶進大觀園的。但在實際乾活的時候,香菱沉浸在作詩裏晨昏顛倒,寶釵從來沒要求她乾活。再看鶯兒,寶釵身邊的丫鬟少,她自己又務實活多,但鶯兒卻活得輕快自在,沒被寶釵要求沒完沒瞭地乾活。
這就是 寶釵的風格:重擔都自己挑,盡量把方便和自由快樂留給彆人 。
所以,當花自芳提齣要贖迴襲人,寶釵會毫不猶豫地同意。真的,為寶玉這樣一個“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的紈絝承擔養傢的重任,有她一個就足夠,沒必要連纍更多的人。
寶釵曾對黛玉說過這樣一句話:“ 隻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瞭。 ”寶釵的理想是“ 小惠全大體 ”,讓每個人都過得好一點。
這就是 “山中高士”的品格,心中裝著全人類,唯獨沒有自己 。
當然,沒有自己並不是說讓自己活在痛苦裏。恰恰相反,寶釵的境界已經達到瞭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她懂得如何平衡外界和自我,如何在奉獻自己的同時讓自己不委屈。所以她無欲無求, 一個沒有私欲的人,麵對任何環境都能淡然自處、安然自在 。
所以,她不需要幫手,也不需要陪伴。
最終,如襲人所願留下瞭麝月,恰恰說明寶釵不會強人所難。因為麝月沒有傢人,無處可去又自願留下,寶釵總不能強行把她賣瞭吧?
這就是寶釵與襲人的彼此成全。襲人不肯離去,除瞭捨不得寶玉,更多的是想替寶釵分擔。而寶釵讓襲人離開,則是希望襲人有一個幸福的未來。
“襲為釵副”,不僅僅是因為她們都穩重平和,還因為她們都大公無私,心中有大局,更多地為他人著想,把自己放在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