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1/2022, 11:13:45 AM
薩爾瓦多作傢奧拉西奧・卡斯特利亞諾斯・莫亞(Horacio Castellanos Moya)是拉美後“文學爆炸”時代的重要作傢,代錶作有《錯亂》《惡心:托馬斯・伯恩哈德在聖薩爾瓦多》《記憶暴君》《歸國夢》《鏡中的女惡魔》《與蛇共舞》等,曾獲得西班牙語文學界最高奬項之一“曼努埃爾・羅哈斯奬章”。 近日,莫亞的小說代錶作《錯亂》由後浪文學推齣,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被譯成中文引進齣版。
《錯亂》講述瞭一位逃亡作傢的故事,他受雇於一個拉美國傢的教堂,要編輯一份口述檔案。檔案長達一韆一百頁,記錄的是當地原住民對十年前軍隊屠殺的泣血證詞。在編輯過程中,作傢漸漸神誌錯亂,而與此同時,仍然統治著那個不具名拉美國傢的劊子手也在逼近。
盡管小說並未點明美國傢,但讀者可以推測齣小說的背景是長達36年的危地馬拉內戰時期軍隊對國民犯下的種種暴行,那份口述檔案也影射瞭由危地馬拉天主教會發起的“曆史記憶恢復計劃”。
近日,莫亞的小說代錶作《錯亂》由後浪文學推齣,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被譯成中文引進齣版。
中美洲至今仍是全球暴力現象最集中的地區之一。在一次馬德裏美洲之傢文學論壇上,莫亞說“我們也是一場大屠殺的産物。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平時如此熱衷於開玩笑。我們用笑來抵禦精神錯亂。”《錯亂》也是一部荒誕不經的黑色喜劇,羅貝托・波拉尼奧曾這樣說過:“他(莫亞)作品中犀利的幽默,仿如巴斯特・基頓的電影,又似一顆定時炸彈,足以威懾那些蠢蛋(民族主義者)脆弱的穩定感,讓其失控,恨不得把作者吊在公共廣場上。”
《錯亂》在中國上市後,莫亞接受瞭澎湃新聞記者專訪,這是他就《錯亂》接受的第一個中文媒體專訪。他坦言自己對中國還不大瞭解,對中國當代文學也瞭解甚少,但他會時不時讀一讀李白和杜甫,“他們的詩非常美妙,或者是莊子筆下的深邃哲思。”
奧拉西奧・卡斯特利亞諾斯・莫亞(Horacio Castellanos Moya,1957― )
【對話】
小說裏,“恐懼”一直伴隨著主人公
澎湃新聞: 《錯亂》這部小說耗時多久完成?最初的靈感來源是什麼?
莫亞: 加起來大概五個月。但是分兩個階段完成的:2003年初開始寫,中途擱筆,之後於2004年中旬完成。故事圍繞一份發布於1997年的危地馬拉人權報告展開,但它不直接描寫報告,而是講述這份報告對那位編輯所造成的心理衝擊。
澎湃新聞: 那位編輯――小說主人公“我”是一個因政治原因流亡在外的作傢:口齣狂言、有被害妄想、為瞭五韆美金接受瞭一份自己其實並不想做的工作、通過男女關係發泄壓力……你對這個主人公是一種怎樣的態度?我感覺帶有一點戲謔和諷刺?
莫亞: 主人公是個復雜的、有些自相矛盾的人物。我沒有對他抱有戲謔的態度。如果不能深入人物內心,我就寫不齣這部小說,而戲謔、嘲諷會造成一種距離,阻止我的寫作。這個人物可能有點好笑,但這些好笑的成分源於他的性格,源於他的世界觀和神經紊亂為他招緻的一係列遭遇。
澎湃新聞: 你在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上花瞭很重的筆墨,比如麵對沉重的屠殺口述檔案,“我”更看到瞭它們的文學性,而非政治性、曆史性,這樣的寫法背後潛藏瞭你的哪些想法?
莫亞: 小說在本質上就是心理的,是對某種精神狀態、某種思維方式和歸屬感的構建。就《錯亂》裏的主人公而言,他本人與他所身處的社會之間,存在一種持久的矛盾,而他就活在這份矛盾之中。他不相信他在做的事,但不得不做;他不相信所在團隊的價值觀,但還是得假裝相信。他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被夾裹在一個彌漫著信仰的環境,不單是宗教信仰,還有對那些所謂對人類至關重要的價值的信仰。
澎湃新聞: 在這個故事裏,“恐懼”一直伴隨著主人公,包括對政治迫害的恐懼、對屠殺記憶的恐懼、對情殺的恐懼、對性病的恐懼……它們是那樣無處不在。然而似乎也正是因為“恐懼”,“我”免於大主教那樣被暗殺的命運。作為一個作傢,你如何理解“恐懼”?你認為什麼樣的“恐懼”是人類無法剋服甚至麵對的?
莫亞: 恐懼是人性的組成部分。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談到,恐懼是人類一項基本的、代代相傳的情感。恐懼是害怕被推到極端,推到爆發的頂點。恐懼將永遠與我們同在,一些時候被掩蓋,另一些時候則錶露無遺。
開篇
澎湃新聞: 小說有一處細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是說主人公關在靈修院裏,麵對大屠殺受害者的證詞,時不時注意力渙散,隻有幻想自己是大屠殺的施虐者纔能暫時解脫。這處細節很耐人尋味,它同時點到瞭三個錯亂的主體:大屠殺的受害者、大屠殺的施虐者、以及時隔多年後大屠殺的見證者。這樣的描寫承載著你對人性的哪些觀察?你是否認為施暴是人的一種天性?
莫亞: 毋庸置疑,暴力是人性的一部分,是其寬泛意義上的自然屬性的一部分。藉助教育和立法,漫長的文明進程力圖馴服人的暴力傾嚮,但人的暴力可以被控製、被平息,卻不可能消失,除非人類這個物種消失。暴力和恐懼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麵。
澎湃新聞 :對作傢而言,寫小說的過程或許也是一個思考的過程。你在《錯亂》中主要思考瞭哪些問題?
莫亞 :我在寫作過程中,思考的問題都是很具體的,就是如何讓情節、人物、環境、場景等要素之間保持連貫。我不會思考那些寬泛抽象的問題。隻有在寫完之後纔會想一想。我的寫作過程是直覺的,而不是觀念的。
身為作傢,可選的東西十分有限
澎湃新聞 :你抗拒“政治小說作傢”“暴力小說作傢”這類標簽,但你也曾坦言自己的寫作充滿瞭暴力元素。身為作傢,你認為什麼是自己可選的?什麼是自己不可選的?
莫亞 :可供我們選擇的東西十分有限。我們是社會環境、傢庭齣身、以及各種人際關係的産物,無法完全超越這些限製。創作主題作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是被強加到我身上的,它們是我的個人經驗、我所身處時空的一部分。我唯一能選擇的是錶達方式、觀察角度,以及最終如何將其訴諸筆端。但即便是在這些主動選擇中,我也依然時刻被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感官條件製約著。例如,我依然不確定,自己究竟是視覺還是聽覺更加敏銳,而這就會反映在我的敘事風格之中,會影響到我究竟是更加擅長描摹環境還是創造聲音。我們的選擇範圍極小。我喜歡古希臘人的命運觀。
澎湃新聞: 作為拉美作傢中的一員,你認為你的文學資源從何而來?你曾說:“比起魔幻現實主義,我們這一代拉美作傢,在如何理解世界和我們所談論的東西這個層麵上,更接近美國作傢。”為何你這一代拉美作傢的世界觀“更接近美國作傢”?這和你們的閱讀來源有關嗎?
莫亞: 我說這句話有其特定語境。當時我正滿懷熱情地閱讀二十世紀前半葉那些偉大的美國作傢:福剋納、海明威、雷濛德・錢德勒、杜魯門・卡波特、弗蘭納裏・奧康納、達希爾・哈米特,卡森・麥卡勒斯,等等。我對美國當代文學無感。美國當代文學界彌漫著一股由清教徒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主導的意識形態風氣,我沒什麼興趣。
澎湃新聞 :在拉美文學中,你有特彆喜歡的作品嗎?
莫亞 :“最喜歡”這個詞,我們當代人很愛用。我會用它來形容物品,但不會用來形容文學。有一些作傢和作品,我會不斷重讀(奧內蒂、魯爾福、博爾赫斯、塞薩爾・巴列霍、卡夫雷拉・因凡特,羅格・達爾頓,這幾位是首先躍入腦海的)。為什麼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給予我啓迪,關於人生,關於活在這個世上意味著什麼,關於如何從事文學,以及如何看待作傢這個職業。
澎湃新聞 :在寫作與閱讀之外,你平時還對哪些事物或話題感興趣?
莫亞 :我偶爾看電影。閱讀報刊時,比較關注國際政治闆塊和犯罪新聞。下午會齣門喝杯啤酒。餘下的時間,沉默。
澎湃新聞 :《錯亂》是你的作品第一次被翻譯成中文、引進中國齣版。此前你對中國有哪些瞭解?又有哪些睏惑?就這部作品而言,你對中國讀者有什麼期待嗎?
莫亞 :我對中國的少許瞭解,其來源僅限於西方國傢報紙雜誌上刊登的一些報道。隻有親自去過一個國傢纔有可能談得上瞭解。比如,我在德國住過兩年,在墨西哥住過十三年,西班牙兩年,又去瞭危地馬拉兩年,日本住過六個月,來到美國已經十二年,如今大段時間待在瑞典陪女兒。對於這些國傢,我勉強能評論上幾句,但對於如此廣袤和曆史悠久的中國,我迄今從未拜訪過,因此不敢發錶任何觀點。法國作傢安德烈・馬爾羅有一次采訪,問後者如何看待1789年法國革命,毛迴答說,針對那場事件發錶觀點還為時尚早。如此理解時間和曆史,我覺得很有意思。
澎湃新聞: 你看過中國作傢的作品嗎?如果有,我也很想聽聽你對中國文學的評價。
莫亞:抱歉要讓您失望瞭,對不瞭解的事物發錶觀點,有失謹慎。在當代媒體上享有盛譽的那些中國作傢,比如莫言和麥傢,我都沒有讀過。總有一天會讀的。我會時不時讀一讀李白和杜甫,他們的詩非常美妙,或者是莊子筆下的深邃哲思,但對中國當代文學瞭解甚少。
小說創造它們自己的現實
澎湃新聞 :在你看來,“見證文學”(以瑪雅-基切族人權鬥士裏戈韋塔・門楚的自傳為代錶)的支柱是曆史真相,然而現實復雜,始終不存在唯一的真實講述。你曾在墨西哥及危地馬拉做過二十多年的新聞工作――即我們說的“非虛構”,這一經曆是否也影響瞭你對“見證文學”的態度?
莫亞: 我想,正是那段經曆讓我明白瞭自己為什麼不喜歡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見證文學”。一群人藉由講述自己的受害經曆來宣傳某種政治觀點,他們把這類書寫稱為“見證文學”。我對政治宣傳員無感。我感興趣的是記憶,是承載記憶的自傳類寫作,而這些文字所凸顯的書寫者形象,其內心所有矛盾、不幸、品德以及怯懦,必定是錶露無遺的。
澎湃新聞 :近十年,中國文學界越來越關注“非虛構”,亦有觀點認為以小說為代錶的虛構已經無法迴應今天的現實,無法和當下建立真實有效的關聯,所以隻能轉嚮非虛構尋求一種幫助。在你看來,什麼樣的文本錶達可能和當下建立真實有效的關聯?
莫亞: 該情形源於一場因欠缺深思而導緻的誤解。小說從來都不具備“和當下建立真實有效的關聯”的功能。有一部分可以,另一部分則不能。司湯達、卡夫卡、梅爾維爾――姑且隻舉這三個例子――都是在去世很多年、距離他們寫作的當下已經很多年之後,纔被視作偉大作傢。我根據您的描述推測,在中國也有許多人患上瞭那種被科技感染的疾病:認為隻有當下的、瞬時的、能夠即刻從中獲取滿足的,纔是值得書寫的。按照這樣的方式理解世界,就無法創造齣持久的文學。我不會把文學創作視為當代眾多一次性用品中的一種。最近,在時隔幾十年後,我重讀瞭《卡拉馬佐夫兄弟》,發現它所傳遞的關於人類的領悟,比我讀到的絕大多數“當下”作品要多得多。
《錯亂》
澎湃新聞: 你正在創作新的小說嗎?2020年新冠疫情全球暴發,你的生活因此有瞭哪些變化?你是否冒齣瞭一些新的思考?
莫亞: 我不談論正在寫的東西,會帶來厄運,阻滯思緒。至於新冠疫情,它無非是讓我再次確認人類這一物種的脆弱性。疫情期間,在打疫苗之前,我四次飛躍大西洋,也曾在機場沙發上過夜。對於我而言,新冠大流行就是一場震耳欲聾的噪音;也是一場噩夢,因為旅行變得十分睏難,而且口罩讓我喘不過氣。死亡?在我的國傢,犯罪早成瞭一種文化,人人都得學著與死亡共處。我很怕死,跟所有人一樣,但我又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死亡會在任何一刻突然降臨,而我也無力阻止它的發生。
澎湃新聞: 2020年至今,新冠病毒已成為一批作傢書寫的對象或基點。對此你怎麼看?
莫亞:如果作傢沒有那種攪動著自己的五髒六腑、要求自己非寫不可的主題,那麼他們自然就會去當代現實中尋找題材,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自己從來沒想過要寫一本關於疫情的小說,我不需要。等我的經驗沉澱下去後,未來或許會寫。“現實”是一個抓不住的概念,正因如此,小說纔要去創造它們自己的現實,而小說中的真實,其依據是可信性,而不是它們所反映的時代。
注:本次專訪由《錯亂》中文譯者張婷婷提供翻譯幫助,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