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9/2022, 7:59:46 PM
讓我們通過一首唐詩,簡要瞭解甘肅。
翁綬《橫吹麯辭・隴頭吟》:
隴水潺��隴樹黃,徵人隴上盡思鄉。
馬嘶斜日朔風急,雁過寒雲邊思長。
殘月齣林明劍戟,平沙隔水見牛羊。
橫行俱足封侯者,誰斬樓蘭獻未央。
晚唐詩人翁綬,唐懿宗鹹通六年(公元865)進士。橫吹麯本為漢代樂府,是一種馬上吹奏的軍樂,翁綬將樸實清新的古樂府,化為整齊細膩的近體詩。
隴,是高起、隆起的意思,也通“壟”,指田埂。秦漢初期,先民的政治中心是的陝西關中平原。八百裏關中,四周被高山圍攏,北方延綿的是以子午嶺為高峰的黃土高原,東方抬升起呂梁山和中條山,南方秦嶺橫跨,西方六盤山橫亙。人們看到西部的山脈如同田埂,就把這山稱之為隴山,因盤山六道纔能到頂,故後來命名“六盤山”。過隴山往西,就是甘肅,古時以西方為右,因此今天的甘肅自漢代起,先後被命名為隴西郡、隴右道。這就是甘肅被簡稱為“隴”“隴原”和“隴上”的由來。
隴山是陝北黃土高原與隴西黃土高原的界山,也是渭河與涇河的分水嶺。山呈南北走嚮,長約240公裏,東西寬40至60公裏。山分南北兩段,北段稱大隴山,也稱六盤山,山嶺高大,海拔多在2500米以上。南段稱小隴山,也稱隴頭、隴阪、關山。隴山地勢高峻,東望關中,西控隴右,漢民族在大陸要與其他文明建立聯係、增進交流,首先得嚮西翻越隴山。漢民族走過隴山,是走嚮世界的第一大步。漢代以後,隴山成為絲綢之路南北中三綫的必經之地。
中華民族走過隴山的曆程,是一場艱苦的心路曆程。我的一位朋友立軍,上大學前一直生活在平闊的華北平原,沒有見過大山。他考學到蘭州,是第一次走齣平原。火車一路嚮西,呼嘯疾馳,載著他一猛子紮入萬山叢中,他頭一迴見到大山。他後來對我講,大山撲麵而來,首先帶給他來是驚奇和震撼,接著便産生壓迫感和恐懼感,巨大的思鄉之情隨之黯然而生。於是我想,一個民族離傢遠行,在民族的心理上,也會産生這樣陌生的疏離和離彆的傷感;同時,大的環境落差,也會激發人心中湧起開拓事業的雄心。翁綬的這首《隴頭吟》,就是這種對遠行情感的詩意錶達。
插圖1:河西走廊上遺存的古陶片。攝影:陳曉斌。拍攝日期:2020年6月。
首聯“隴水潺��隴樹黃,徵人隴上盡思鄉。”
東漢《三秦記》載:“隴阪……不知高幾裏……其上有清水四注。俗歌曰: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去長安韆裏,望秦川如帶。關中人上隴者,還望故鄉,悲思而歌。”隴山交通開闢後,逐漸産生瞭以思鄉為主題的隴山詩歌。最早的隴山詩,見於《詩經》。《秦風・車鄰》:“有車鄰鄰,有馬白顛。……阪有漆,隰有栗。……阪有桑,隰有楊。”詩中雖提及隴山(阪),但主題是勸人及時行樂,並未涉及離鄉之情。漢代,帝國嚮西擴張,隴山交通更為暢通,漢武帝劉徹作《朝隴首》:“朝隴首,覽西垠,雷電彘,獲白麟。”這時期,隴山纔被賦予離彆的內涵,如張衡《四愁詩》:“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待到南北朝,樂府錄漢魏舊辭,成《隴頭歌辭》,隴山詩纔定型成為一種新的藝術風格,成為送彆、悲涼、思鄉的情感象徵。也從此開始,詩中的隴山擺脫瞭專指隴山的地域限製,而常常泛指廣闊的塞外和邊疆。隴山詩中所言隴山高大、隴水潺��,多半是為瞭抒情和起興,而並非實際描寫隴山。
唐代,帝國強盛,版圖擴張,人們遠徵、彆離的情形極大增多,於是隴山詩歌也大盛。如瀋�縉凇堵ね匪�》:“隴山飛落葉,隴雁度寒天。……西流入羌郡,東下嚮秦川。徵客重迴首,肝腸空自憐。”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這是實際描寫隴山。而同一題目的《隴頭水》詩,如盧照鄰:“隴阪高無極,徵人一望鄉”;王建:“隴水何年隴頭彆,不在山中亦嗚咽。徵人塞耳馬不行,未到隴頭聞水聲”;皎然:“隴頭心欲絕,隴水不堪聞”;羅隱:“藉問隴頭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嗚咽聲,中有徵人淚。”還有王涯《隴上行》“負羽到邊州,鳴笳度隴頭。”張仲素《塞下麯》:“隴水潺��隴樹鞦,徵人到此淚雙流。”這些都是虛寫隴山,用以起興。本篇翁綬此句也是這樣,再如他的《關山月》:“裴迴漢月滿邊州,照盡天涯到隴頭”、《雨雪麯》:“邊聲四閤殷河流,雨雪飛來遍隴頭”,也是如此。
頷聯“馬嘶斜日朔風急,雁過寒雲邊思長。”
詩人的鏡頭,已經離開隴山,轉而對焦隴上的河西走廊。甘肅地形狹長,猶如一柄如意,兩頭粗中間細,一頭上翹。翹起的東部,是與陝西、寜夏相接的隴東地區;與四川、陝西相接的隴南地區;與四川、青海相接的甘南地區。如意中間較粗部分是中部地區定西、白銀及省會蘭州,再往西,較細部分就是河西走廊。如意西頭,是嘉峪關和酒泉轄屬的玉門、敦煌。翁綬《橫吹麯辭・關山月》還寫到:“笳吹遠戍孤烽滅,雁下平沙萬裏鞦。”他所描寫的斜日朔風寒雲、遠戍孤烽平沙,俱是河西景象。
馬馳隴原,雁過長空,人行隴上,他們跨越隴山,或北經涇川――平涼――靜寜――會寜――靖遠一綫而去河西;或中經隴縣――張傢川――通渭――定西一綫而去河西;或南經清水――天水――甘榖――隴西――臨洮一綫而去河西。他們最終都匯聚到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東起烏鞘嶺,西至玉門關,南北夾在祁連山與馬鬃山、閤黎山之間,是一塊長約1000公裏,寬僅數公裏至百公裏不等的堆積平原。因位於流經蘭州的黃河段以西、兩山夾峙形如走廊,故名。
是的,這關乎中華命脈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是中華民族為探索世界而伸齣的一隻強勁臂膀,是連接西域與中原文化經濟的一條主動脈,是漢文明和其他文明互輸營養的一根生命臍帶。行走在河西走廊,這裏烈日高懸,晴空少雲,氣候乾燥,風大風急。走廊實在美極瞭,無盡的祁連山頂,堆積著萬年寒雪,若你在炎熱的夏季走過,會望峰而起寒意。中間大部分,是荒涼的戈壁灘,韆年不變的風呼嘯不絕,悲壯蒼涼,似在哀嘆無數因戰爭而長眠在這裏的先民,也似在吟誦玄奘經過這裏帶嚮中原的一部部佛經。
祁連山的雪水流淌下來,流齣若水三韆,形成中國第二大內陸河黑河。黑河流經處,綠洲成蔭,瓜果飄香,空氣中彌漫著當年張騫從這裏帶入中原的西瓜、葡萄、石榴、鬍蘿蔔、鬍麻和苜蓿的清香。你將依次走過河西四鎮,先是武威(涼州),這是中國旅遊標誌馬踏飛燕的故鄉,“馬嘶斜日”,無數匹忠於主人、報效國傢的駿馬,幻化成飛馬影像;接著是金昌,這裏氣候更乾燥,盛産金屬鎳,還有安置古羅馬兵團的驪�y城;再西是張掖(甘州),天上彩虹掉落此地,化為七彩丹霞,成為地球上最美的景觀;最後是酒泉(肅州),這裏有莫高窟,有玉門關,還有夜光杯。“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祁連墨玉雕琢的夜光杯專盛美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徵戰幾人迴?”在河西,大漠如雪,長河似酒,殘陽如血,人的一切願望一切潛能一切成就,都伴著美酒、和著殘陽,融化、流淌進這億年的洪荒之中。
頸聯“殘月齣林明劍戟,平沙隔水見牛羊。”
隴原大地上,萬古明月高懸。這片土地,有刀槍劍戟的廝殺,也有牧牛放羊的安寜。北國塞上,放牧牛羊,這是詩詞裏的常見畫麵。崔融《從軍行》:“漠漠邊塵飛眾鳥,昏昏朔氣聚群羊。”李白《鬍無人》:“塞闊牛羊散,兵休帳幕移。”甘肅的羊肉味道鮮美,這其中的秘密在於羊食用的草料。張仲素《塞下麯》:“陰磧茫茫塞草肥,桔槔烽上暮雲飛。”齊己《送人遊塞》:“雁聚河流濁,羊群磧草膻。”說的都磧草。
磧草是黃土高原和戈壁灘上生長的耐鹽堿草類。北方羊相較於南方羊,肉質肥嫩細膩,清香無膻味,除瞭羊品種不同,重要原因在於北方羊吃著冰草、紫花苜蓿、沙蔥等堿草。在這裏,還有一個牧羊十九年的人不能不提。李白《蘇武》:“蘇武在匈奴,十年持漢節。……渴飲月窟冰,飢餐天上雪。”杜甫《題鄭十八著作虔》:“賈生對�f傷王傅,蘇武看羊陷賊庭。”溫庭筠《蘇武廟》:”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雲邊雁斷鬍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西漢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中郎將蘇武奉漢武帝命持節齣使匈奴,被扣留。他曆盡艱辛,嚙雪吞氈,荒野牧羊,持節不屈不辱。到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纔獲釋迴漢。蘇武維護瞭祖國的尊嚴,成為隴原的脊梁和民族的楷模。
尾聯“橫行俱足封侯者,誰斬樓蘭獻未央。”
樓蘭是西域古國,未央是漢代皇宮。祖國今天的版圖是靠一代代英雄人物開拓齣來。他們是驍騎將軍李廣,盧綸《塞下麯》:“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是丞相李蔡,翁綬《雨雪麯》:“一自塞垣無李蔡,何人為解北門憂。”是驃騎將軍、冠軍侯霍去病,王維《齣塞》:“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傢將賜霍嫖姚。”是率五韆兵與八萬匈奴勇戰而敗的都尉李陵,耿��《隴西行》:“雪下陽關路,人稀隴戍頭。……因思李都尉,畢竟不封侯。”是定遠侯班超,張籍《送遠使》:“揚旌過隴頭,隴水嚮西流。……為問徵行將,誰封定遠侯。”等等等等。他們戰鬥的地方,有武威,張籍《隴頭行》:“隴頭路斷人不行,鬍騎夜入涼州城。漢兵處處格鬥死,一朝盡沒隴西地。”有張掖,陳子昂《還至張掖古城,聞東軍告捷,贈韋五虛已》:“屢鬥關月滿,三捷虜雲平。漢軍追北地,鬍騎走南庭。”有玉門關,員半韆《隴頭水》:“路齣金河道,山連玉塞門。……將軍獻凱入,萬裏絕河源。”等等等等。
先祖們人寒指墮,馬凍蹄裂,射雁充飢,斧冰止渴,河西、隴上、邊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們用生命換來。
最後,劉希夷《江南麯》:“君為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遊含靈果,夕采弄風�O。……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裏懷,欲贈竟無因。”塞上之塞,本指邊境要塞,後泛指邊境地區、長城內外。位於祖國西北的隴上,很大範圍與塞上重閤,所以隴上和塞上常成為同語詞。作為地理名詞的“隴上”,在詩詞中,與“江南”相對應,形成瞭富有獨特文化內涵的意象。江南代錶著濕潤、婉約、團聚,而隴上則代錶著乾燥、雄渾、離彆。
唐末無名氏《賀聖朝》:“改變容顔,消磨今古,隴頭殘月。”隴上的時空一直變化不停,不同的曆史人物,一幕幕登場,又一幕幕退場。不同的文化風物,一樣樣興盛傳播,又一樣樣衰退消亡。唯一不變的,是祁連的雪,是大漠的風,是穹頂的月,以及中華的魂。
插圖2:透過河西走廊遺存的古陶片孔洞所見。攝影:陳曉斌。拍攝日期:2020年6月。
文/特約作傢 陳曉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