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7/2022, 3:20:25 PM
內文摘錄|
我們兩個北方人激動地站在海邊,又不好意思錶現得太興奮,隻得勉強按捺著,久久看著眼前這個龐然大物。至此,陸地已經全部消失瞭,世界被海洋所占領。我想起勞倫斯的那句話:“所有人的血液都來自海洋。”莫非,人與海洋之間真有一種親緣關係?
海邊魔術師
□孫 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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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這個小鎮的時候,我總擔心大海會以某種招搖的方式忽然齣場。或是盛大的藍色從天而降,各種魚類如星宿羅列其上,或是迎麵撲來一個十幾米高的巨浪,齜著牙齒,翻起雪白的肚皮四處張望。
但大海毫無蹤跡,整個小鎮安靜極瞭,零零星星的紅磚房隱在大團大團的濃蔭裏,龍眼樹上掛著一串串堅硬的魚乾,散發著海腥味。魚乾有大有小,形狀各異,那龍眼樹看起來簡直像一棵魚樹,結滿瞭各種魚,還有一條大魚有一人多長,好像是從樹上長齣的魚王。
路邊的海麻樹則長成結結實實的一大塊,密不透風,看上去不像樹,倒像某種堅硬的金屬,刀槍不入。樹枝下麵橫七竪八地掛滿吊床,有的吊床裏兜著人,像魚一般,正自得地晃悠著;有的吊床則空蕩蕩的,羽毛一樣懸浮著。有某種神秘的花香飄蕩在整個小鎮的上空,卻看不到開花的植物究竟在哪裏,便使這花香有瞭幾分鬼魂的氣質。雖尋不到開花的植物,卻看到小鎮的路邊和房前屋後到處是菠蘿蜜樹,大大小小的菠蘿蜜吊在粗大的樹乾上,個個安靜慵懶。還有些大個子的菠蘿蜜就長在樹的根部,可能因為覺得在那裏比較安全,不會掉下去,便放開瞭長,後來實在是長得太大瞭,又動彈不得,便乾脆躺到瞭當路上,活脫脫一個懶漢,來往的車輛把喇叭摁破都無用,最後都得為它老人傢讓路。
劉小飛曾在信中和我說過,菠蘿蜜樹是樹族裏最喜歡熱鬧的,如果有腳,它一定每天叼著煙,躋著夾趾拖鞋,專往人多的地方湊。這種樹最是依戀人,斷不能野生,一定要長在庭院中或人多處,這樣結齣的菠蘿蜜纔又多又甜。若是覺齣瞭自己的孤獨淒涼,它便橫下心,一個果都不肯結,竟像齣傢為尼瞭一般。菠蘿蜜的性格還有點人來瘋,特彆喜歡人傢去撫摸它,誇贊它,尤其喜歡與人閤影,經常被人撫摸和錶揚的菠蘿蜜會長得格外香甜。若是有人用腳去踢它,它會變得悲傷抑鬱,然後悄悄讓自己的果實一顆顆爛掉,像一個一心尋死的人一樣。劉小飛在信裏還說,對於這個鎮上的人們來說,菠蘿蜜樹就如同傢人,從生到死都有它的陪伴,小孩子滿月時要做樹葉餅待客,用的就是菠蘿蜜樹的葉子,再包上椰絲,樹葉餅清香撲鼻。老瞭死瞭要做口棺材,用的也是菠蘿蜜樹木,已經陪伴瞭一生,最後它還要陪著主人去往另一個世界。
我開著那輛二手房車,拉著我的老父親,在小鎮上最寬的那條路上慢慢駛過。路兩旁除瞭菠蘿蜜,還有椰子樹、木棉樹、龍眼樹、芒果樹、木瓜樹,還有兩棵極高大的樹,巨型葉子形同小傘,像從巨人國裏跑齣來的。下車問瞭個當地人纔知道,原來是麵包樹。簡直像走進瞭童話裏。
小時候劉小飛經常給我講童話,他說很遠很遠的海島上有一種麵包樹,它的樹上會長滿麵包,隻要有這樣一棵樹,全島上的人都餓不死。我仰麵看瞭半天,並沒有見到樹上結著麵包,倒是樹下也掛著吊床,簡直是見縫插針。
就這麼一路東張西望著,不覺就走到瞭路的盡頭。道路、椰子樹、小鎮,忽然間齊齊消失瞭,眼前猛然開闊起來,是那種安安靜靜不聲不響的開闊,卻又龐大得令人恐懼。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疑心前麵是一片沙漠或戈壁灘,灰濛濛的,遼闊荒涼,寸草不生。但閃著銀光的鱗片提醒瞭我,這就是大海。
我們兩個北方人激動地站在海邊,又不好意思錶現得太興奮,隻得勉強按捺著,久久看著眼前這個龐然大物。至此,陸地已經全部消失瞭,世界被海洋所占領。我想起勞倫斯的那句話:“所有人的血液都來自海洋。”莫非,人與海洋之間真有一種親緣關係?
一路南行,我和父親居然真的來到瞭大陸的最南端,而我們身後的木瓜鎮便是離大海最近的一個小鎮。也就是說,劉小飛正是從這裏消失的。
劉小飛是我的哥哥,大我四歲,從小就比彆人躥得高,所以年紀輕輕就開始駝背,好像不太好意思長那麼高。一根細長的脖子,上麵還結著一個大大的頭,從小到大,“劉大頭”這個外號一直不離其左右。劉小飛從小喜歡看書,隻要是帶字兒的,哪怕是藥瓶上的說明書,他都不會放過,晚上經常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裏看書,所以早早就戴上瞭眼鏡。他不光喜歡看,還喜歡給人講。他最忠實的聽眾就是我,我尤其喜歡聽他講那些公主和巫婆的童話。
那年我六歲,正在上幼兒園,劉小飛已經上小學瞭,我母親就是在那個鼕天去世的。去世前半年她已經沒法上班瞭,就辦瞭病退,終日歪在炕上織毛衣。她不停地給我和劉小飛織毛衣和毛褲,先織瞭一身厚的,又織瞭一身薄的,織完薄的又開始織大尺碼的,等我們長大些穿。她想提前把我們一生穿的毛衣都織完,給我們存起來。那半年時間裏,我傢的炕上總是滾動著五顔六色的毛綫球,毛茸茸的,大黃貓把炕當成瞭它的練球場,不時把毛綫球拋入空中,再跳起來接住。鼕天炕燒得很燙,有時候我半夜被熱醒,一睜眼,發現母親還是那個姿勢,石像一般,正端坐在昏暗的燈光裏,一針一綫地織毛衣。
母親去世後,劉小飛幫我把那些彩色的毛綫球保存起來,他對我說,等這些毛綫球長成毛衣的時候,母親就迴來瞭。等到我十七八歲的時候,那些手織的敦實毛衣已經過時瞭,沒有人再穿它們,而毛綫球已經被蟲蛀瞭,我便把它們一起放在瞭箱子底,鋪上瞭樟腦球。樟腦味使它們變得寒寂陰森,它們像古代那些守墓獸,終年不吃不喝,隻是靜靜沉睡在黑暗的箱底,幫我看守著童年的那點珍貴記憶。
那時候父親廠裏很忙,總是要加班,放學接我的任務就交給瞭劉小飛。每天黃昏,我都站在幼兒園的門口等他。幼兒園是清朝留下的一處老四閤院,鬼氣森森的,像住著很多蒼老的幽靈,飛簷上長滿荒草,一隻角上坐著一隻小石獸,早已風化不堪。不遠處有棵韆年古槐,也老得成精瞭,我每次看著槐樹下長齣瞭一個小小的影子,然後那影子越長越大,越長越大,長齣一個大大的頭,挑在細長的脖子上。轉眼之間,那影子已經站在瞭我麵前,替我背起書包,帶著我迴傢。
迴傢的那段路是最讓我快樂的。劉小飛不光會給我講故事,還會帶著我七拐八拐繞些僻靜的小路,去一些隻有草木隻有鳥獸纔會光顧的地方。有一次他帶著我溜進一傢廢棄的工廠,工廠裏一片死寂,長滿瞭一人高的荒草,連道路都被荒草吞沒瞭。靠牆有一座灰色的小二樓,牆皮脫落,大概是原來的辦公樓,玻璃齊刷刷都碎瞭,窗戶裏麵黑洞洞的,像是這灰色小樓長齣的一張張嘴巴,這些嘴巴都大張著,卻更顯齣瞭一種可怖的寂靜。隻見劉小飛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扔進瞭二樓的一扇窗口。接下來,我忽然看到瞭魔術一樣的奇幻場景,一大群雪白的鴿子從那扇黑色的窗口轟然炸齣,撲啦啦地飛過我們的頭頂,一直嚮那輪金色的夕陽飛去。它們齣現得太過突然,顔色又過於潔淨炫目,就好像從那扇黑暗的窗戶裏忽然吐齣瞭一朵白色的蓮花,帶著佛教涅��的空寂和安詳,還有幾分神秘和詭異;又像是從那扇窗戶裏忽然綻放的禮花,白色的焰火孤獨而快樂,卻最終還是熄滅下去瞭。那些鴿子在夕陽裏越飛越小,直至被夕陽融化。與此同時,一架噴氣式飛機拖著長長的輝煌的尾巴劃過天空,像一隻傳說中的鳳凰。我們倆仰臉看著天空,直至那壯麗的大尾巴化為片片羽毛,直至最後一縷光綫也被黑暗所淹沒,而與此同時,象牙色的月亮已經從天邊浮瞭齣來。
還有一次,下瞭一天的雨,他去接我的時候,雨剛好停瞭。我們穿著笨重的雨靴往迴走,我淡綠色的雨靴上還打瞭一個紅色的橡皮補丁,是從車胎上剪下來的。他帶著我走進一片棗林深處,那裏有一個用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可能是用來曬棗的,怕棗被雨淋瞭。他興緻勃勃把我拉進那塑料小棚子裏,指瞭指我們頭頂。我仰臉一看,因為塑料頂棚是透明的,正好能看到上麵蓄著一團雨水,那團雨水像隻巨大的玻璃球懸掛在我們頭頂。透過這玻璃球,我看到瞭一個奇妙的世界,樹枝、房屋、雲彩,都變形瞭,變得柔軟溫順,像花紋一樣被封存在這玻璃球裏,它看上去神秘而璀璨,就像童話裏女巫手中的水晶球。
像這樣的時刻實在太多太多瞭,好像都是被他用魔術變齣來的。到後來,他真的能徒手變齣一些小東西給我瞭。他曾送給我一隻香瓜燈籠,就是把香瓜裏麵掏空,在香瓜上挖開幾扇窗戶,再把一個蠟燭頭塞進去點亮,晚上捧著這隻燈籠走路,溫柔極瞭。有時候他一鬆開手心,裏麵正躺著一隻草戒指或一串項鏈,是用黃刺玫的紅色果實串起來的。有時候他忽然從書包裏掏齣一隻塑料管編成的菠蘿,或一隻用鬆果做的小刺蝟。再後來,他開始給我一些需要花錢纔能買到的東西,一支自動鉛筆、一塊彩色橡皮、一麵小圓鏡子,甚至有一條假珍珠項鏈。我一邊對這些小東西愛不釋手,一邊已經開始有瞭隱隱的恐懼感,我有些懷疑它們真正的來路,但又實在無法抵禦這點誘惑,所以我情願相信,他真的會變魔術,這些東西都是被他變齣來的。
後來我上小學瞭,他上初中瞭,但依然是這樣,他隔段時間就變齣來一樣小禮物送我,有鋼筆、電話本、紗巾、泡泡糖、陀螺、發卡、塑料梳子。他變得越來越像個魔術師,每次先是嫻熟地嚮我展示他兩手空空,然後拍拍自己的口袋,再把手伸開時,魔法已經生效瞭,隻見他手心裏正躺著一樣小禮物。
我把他送我的所有禮物都藏在一隻紙盒子裏,有時候我會躲到一個角落裏,悄悄把那隻紙盒子打開,就像打開瞭一個隱秘的山洞,我站在山洞中間,端詳著這個屬於我的世界。山洞裏飛瀑流泉,雜花生樹,我流連其中,但與此同時,我卻又清醒地知道,它們其實並不是真實的,可能隻是一種幻影,隻要用手輕輕一拭,它們就會消失不見。
就這樣過瞭幾年,我上初中瞭,劉小飛上瞭高中,沒有時間再帶我東遊西逛瞭,卻還是時不時會送我一些小禮物。那時候我心裏已經有瞭隱隱的哀求,夠瞭,夠瞭,不要再送我什麼瞭。但錶麵上我裝得什麼都不知道,像他的同謀一樣,趕緊把他的禮物藏到紙盒子裏,永遠不讓它們再齣世。
後來他考上瞭省城的一所大學,齣去上學去瞭。他不在傢後,我還暗暗有點高興,一來是因為他終於可以不用再送我什麼瞭,二來是因為上瞭大學,我覺得他已經變成瞭一個嶄新的人。那時候父親已經從廠裏下崗,開瞭個小雜貨店。那雜貨店小得就像一隻蝸牛殼,因為太小瞭,反倒把它旁邊的那棵大楊樹襯得富麗堂皇,好像它根本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座華麗的宮殿。就是推門進瞭手掌大小的雜貨店,一時也找不到父親究竟在哪裏,他把自己和那些洗衣粉、方便麵、醬油、罐頭、白糖靜置於一起,掛在貨架上,難分彼此,似乎他也是擺在貨架上的一件物品,那是從不長腿的物纔會有的安靜和順從。隻有櫃台上的那隻算盤像活物,因為烏黑的算盤珠子悄悄閃著一種光亮,像人在暗處的目光。
那時候我對這種逼仄充滿瞭厭惡,在給劉小飛的信裏,我寫道:“這個世界這麼大,很多人卻從生到死都隻能睏在一個最狹窄的角落裏,雖然長著兩隻腳,但哪裏都去不瞭,人為什麼要這麼可憐?隻是因為錢的問題?你看鳥兒也沒錢,可是它想飛到哪裏就飛到哪裏,它們甚至可以飛越整個太平洋。我們都很可憐,等我將來掙瞭錢,一定帶爸爸去看看大海。”
他在給我的迴信中寫道:“這個不難,隻要一直往南走,就肯定能看到大海。飛行其實也不難,人雖然沒有翅膀,但還是能找到自己飛行的方式,我以後慢慢告訴你。”
想到他已經很久沒有送我什麼禮物瞭,我不禁有些暗暗的喜悅。看來,他與過去的那個自己確實一刀兩斷瞭。
一直到大三快結束的時候,某一天,他忽然背著大包行李迴傢瞭。因為屢次偷同學的東西,他被學校開除瞭。
在傢賦閑一段時間後,實在找不到事做,他開始張羅著在路邊擺攤賣水果,紅色的蘋果、綠色的西瓜、紫色的葡萄、黃色的伊麗莎白甜瓜,但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對他有瞭厭惡感,還有些愧疚。畢竟,他最早偷東西就是因為我,而我,早就知道這個秘密,卻一直充當著他的同謀。所以我每次寜可繞路,都不從他的水果攤前經過,為瞭躲他,我後來甚至住瞭校。隻有一次,我倆在路上迎麵碰到瞭,躲都躲不開,我忽然對他居高臨下地說瞭一句,長個教訓吧,以後不要再偷瞭。他一愣,但什麼話都沒說,臉上掛著一抹奇異的笑,從我身邊走瞭過去。
這樣過瞭半年,他因為再次行竊被判刑一年。
我無數次想象過那個開頭,想象他到底是如何開始的。那個時候,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細脖子上扛著一個大大的頭,因為個子高,褲腳常常就吊在半腿上,因為母親去世瞭,他開始照顧一個比他更小的小女孩,他想哄她開心,於是慢慢學會瞭變魔術,想為她變齣更多的驚喜來。再到後來,行竊變成瞭一種癮,又變成瞭一種疾病。在持續不斷的行竊中,他越跑越快,越來越身輕如燕。最後,他發現自己忽然離地飛瞭起來,來自地心的引力不能再牽扯住他,他飛翔在瞭世界之上,人群之外。莫非這就是他信中所說的飛行?
他齣獄之後,父親就不許他在傢裏住,讓他搬齣去自己住。我知道,父親一輩子隻擁有一個小角落,所以那一點點清白名譽看起來會很顯赫。於是他開始在縣城裏到處流浪,那時候縣城裏很多廢棄的工廠紛紛被拆掉瞭,開發商開始在工廠廢墟上建樓盤,他便靠在建築工地上打工為生。那時候我已經上大二瞭,之所以報瞭中文係,是因為可以看很多小說,代替瞭劉小飛給我講故事。寒暑假迴傢的時候,我沒事就騎一輛破自行車,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裏偷偷尋找他的蹤影。
有一次走到縣城西邊的建築工地上時,夕陽已經快要落山瞭。這裏本是一大片荒地,長滿野草,到鞦天的時候會變成金色的原野,在鞦陽裏獵獵燃燒。看樣子這裏也要被用來開發樓盤瞭,荒野上遠遠近近站著幾座高大的塔吊,我閑來無事,便倚著自行車,仰臉看著那座就近的塔吊。我發現塔吊的最上麵居然還有個很小的屋子,像築在大樹頂端的鳥巢,再仔細一看,小屋裏居然還有一個人,一個很小很小的人。我有些羨慕地仰視著他,地上除瞭人就是人,擁擠不堪,而他一個人住在半空中,像飛鳥一樣,何等逍遙自在。
正想著的時候,那人從小屋裏走齣來瞭,開始活動筋骨,在平衡臂上來迴散步。因為實在是太高瞭,他看起來隻有巴掌大,身輕如燕,毫無肉身的濁重。來迴走瞭幾趟,他忽然在平衡臂上跑起步來,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輕盈,一直跑到瞭平衡臂的盡頭。我屏住呼吸看著他,我斷定他下一秒鍾就要飛起來瞭。我想,難怪他每天能在這麼高的塔吊上工作,也不需要上廁所,他根本不是爬上去的,而是飛上去的,他有會飛的魔法。這時候夕陽已經開始落山,玫瑰色的晚霞鋪滿瞭半個天空,一輪巨大的血色落日做瞭他的背景,他站在輝煌的夕陽裏,展翅欲飛。我久久仰望著那個小小的影子,再次想起劉小飛信中所說的飛行。也許他就是劉小飛。
我還試圖找過他住的地方,我想,起碼知道一下他到底住在什麼地方。我曾在北關找到瞭一座奇異的房子,就那麼孤零零的一間青磚房,被包圍在一大片野草野花的中間,看上去如舟行水上,悠遊自在。這間房子鑲嵌著老式的木格窗戶,每個格子都不大,但上麵居然沒有一塊玻璃,而是用五顔六色的破爛衣服把這些窗戶格子都堵上瞭,也許是為瞭能遮風避雨。紅的、綠的、藍的、白的、黑的、灰的、紫的,像把各種顔色的油畫顔料堆瞭上去,厚厚一層,堆成瞭一種立體的浮雕,簡直像一場華麗的魔術,你不知道那窗戶的後麵會忽然走齣什麼,一個人,一隻狐仙,或一個妖怪。
看到那房子的瞬間,我忍不住微笑起來,這是隻有劉小飛纔會變的魔術。門是鎖著的,我知道隨便扯掉一件衣服就能看到裏麵,但我最終也沒有扯,隻是盯著那扇奇異的窗戶看瞭很久,然後推著自行車慢慢離去。
我還曾在西街的大榆樹底下找到瞭一座廢棄的汽車房子,就是用退役的公交車改裝成的房子。這種改裝,首先要給那公交車做個手術,把四個輪子卸掉,因為汽車房子的主人像是怕這輛車哪天會忽然跑掉,還把它的底座砌在瞭水泥上,這樣一來,它就徹底脫離瞭汽車的族類,強行擠進瞭房屋的族群,卻又被彆的房屋排擠,覺得它到底還是一輛汽車。難怪它要躲到榆樹底下來。
其次,要把車裏的座位都拆掉,騰齣空間來另作他用。我隔著車窗玻璃往裏看瞭看,裏麵擺著一張舊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盆綉球花,開得正好。還有兩把椅子,桌椅的顔色不一緻,看起來是拼湊在一起的。有一隻很小的鐵皮爐,上麵架口鋼精鍋,一隻紅色塑料桶大概是蓄水用的。因為空間小沒法放床,就在角落裏鋪瞭一張破舊的床墊。我又繞到門口一看,門也是鎖著的,門口擺著一張撿來的舊沙發,一張用樹根雕成的茶幾,雖然糙瞭點,卻也頗有幾分野趣。儼然車裏是臥室,而這裏是客廳瞭,真夠寬敞的。門口還掛瞭一隻自製的風鈴,是用長短不一的鋼管做成的,有風吹過時,隻聽榆樹沙沙作響,而風鈴叮咚,汽車房則安詳地伏在大樹下睡覺,如一隻溫順的大型動物。
我躺在門口那隻沙發裏,濃蔭披掛在我身上,樹葉間篩下的陽光如一張華美的豹皮。我想,這也有可能是劉小飛住的地方,隻有他纔有可能把一輛汽車變成一座房子,再把一座房子變成一隻大型動物。也許有一天,這座汽車房還會變成鯨魚遊進海裏,反正他是個魔術師。
還有南街的那座尼姑庵,廢棄多年,早已沒有尼姑在裏麵修行瞭,殿內布滿蛛網,院中長滿荒草,據說倒是有狐仙住在裏麵,還十分美貌,常有流浪漢寄身其中,狐仙便齣來為其做飯。我也去找過瞭,沒有看到美艷的狐仙,也沒有找到劉小飛,隻看到殿裏有幾尊破敗的泥塑。
還有那些廢棄的廠房,早已沒有人住的筒子樓,破舊的倉庫,棗園裏的小木屋,我都一一去過瞭,奇怪的是,就在這麼一個巴掌大的縣城裏,我卻怎麼也找不到劉小飛。
我想,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根本不想讓我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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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木瓜鎮的東南角找到瞭那棵巨大的榕樹。之所以這麼容易就能找到它,是因為它看起來比整個小鎮還要巨大,還要蒼老。過於古老的樹都帶著點妖氣,它們不像人類那樣老著老著就死瞭,它們會越老越像神,像巫,像大地上真正的主人。大榕樹的樹冠遮天蔽日,萬韆條氣根倒垂下來,每一條氣根上都掛著一個子孫,它們蕩著鞦韆嬉戲,糾纏擁抱在一起,一棵樹就是一片森林,就是一個隆重的傢族。大榕樹下有座極小的廟,玩具似的,好像伸手就能拎走,不知住的什麼神。廟前還守著兩隻小石狗,沒錯,是石狗,不是石獅子。
榕樹旁邊果然有一座三層小洋樓,看起來雖然有些破敗瞭,但仍然算是一個小鎮上最講究的建築。兩根白色歐式柱,窗框旁圍繞著灰塑,外飄的弧形陽台,窗戶上鑲嵌著藍色和紅色的玻璃。這座小樓孤零零地坐落在這裏,周圍再沒有彆的房子,隻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樹木。它被包圍在一大片綠色的濃蔭裏,身上爬滿青苔和藤蘿,看上去有點陰森森的。
劉小飛剛到這個鎮上的時候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他在信中說:“我看瞭看地圖,木瓜鎮是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小鎮,緊靠著大海,走到這裏,前麵就沒有陸路可走瞭。木瓜鎮那棵最大的榕樹下有一座旅館,叫旭日升,是一對夫妻開的,女的叫梅姐,男的叫強哥,當地人管它叫公婆店。強哥祖上是華僑,下過南洋的,這樓房就是他祖父當年剛迴國時建的,後來被強哥改成瞭旅館。旭日升在九十年代是木瓜鎮上最繁華最高檔的旅館,可以住可以吃還可以K歌,不過現在已經衰落瞭。強哥喜歡唱歌,經常獨自去K歌,一唱一天,癮很大。唱完粵語歌,還要對著牆壁鞠躬,大聲說多曬多曬。可能是在懷念他的九十年代吧。強哥自認為是華僑的後代,不大看得起鎮上的土著,朋友很少,但真讓他搬去馬來西亞,他也不願意。他是泡酒的高手,可以把任何東西泡進酒裏,製成一種風味獨特的藥酒,很像一個隱居在黑暗古堡裏的巫師。他有一間神秘的酒窖,專門用來擺放他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有蜜蜂酒、蜥蜴酒、春涼(壁虎)酒、木瓜酒、菠蘿蜜酒、蛇酒、虎骨酒……胎盤酒。他居然還有一瓶貘酒,用馬來西亞的貘泡的酒,據說喝瞭這種貘酒,人就能把自己最痛苦的那部分記憶刪除掉,因為貘是以吃夢為生的動物,兼吃記憶。而記憶和夢是同一科屬,所以這種貘酒又像是用夢泡的酒。
“反正,隻要是你能想到的,強哥已經比你先想到瞭,他甚至研製齣瞭五毒酒,就是把五種毒蟲泡在一起,他堅信這種毒酒能治好一些奇怪的病,以毒攻毒嘛。他還會泡一種顔色極其美艷的酒,叫血鱔酒,就是把血鱔的尾巴剪掉,讓它在酒裏遊,遊著遊著,酒就變成瞭血紅色的,而血鱔也痛苦地死掉瞭,是一種很殘忍很美麗的酒,像稀有的紅寶石,據說隻要喝一小杯,鼕天的晚上睡覺都可以不蓋被子。
“梅姐專門負責給客人們做飯,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半夜就起來瞭,好像和其他人有時差。她幾乎認識海裏的每一種魚,不管多麼凶悍多麼醜陋的魚,她都能一眼認齣,似乎整個大海都是她傢開的魚塘。他們早飯就得吃魚,午飯還得吃,晚飯還要吃,可以不吃蔬菜不吃米飯,但必須有魚,魚不是用來下飯的,而是,魚本身就是飯。而且,他們吃魚極其專業,左嘴角把魚肉輕巧地吸掉,右嘴角吐齣的魚骨完美無瑕,像把精緻的梳子。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感覺不是和人類在一起,而是和一群貓坐在一起,我自己不過是誤闖進瞭貓的王國。巧的是,當地方言中‘我’的發音就是‘貓’的發音。不過他們之間也有階層差異,他們會把他們中間最喜歡吃魚的那部分人尊稱為‘貓’,這些‘貓’對魚的鑒賞力都已經到達瞭大師級彆,他們對我們北方人會吃淡水魚甚至死魚感到震驚,而這些‘貓’又最怕去北方,因為北方沒有海魚,如果必須去北方,他們一定要背上足夠的魚乾再齣發。但即使是鑒賞力最高的‘貓’,對美味的描述也同樣匱乏,他們描述一條魚如何美味的時候,隻會用一個字,那就是‘甜’。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美味的最高級彆。
“梅姐一傢老老少少和很多植物動物生活在一起,他們傢後院裏有很多樹,椰子、菠蘿蜜、龍眼、黃皮、雞蛋果、釋迦、楊桃、降香、鞦楓、含笑。他們傢所有的樹都認識他們,樹上的椰子從來不砸他們,因為那椰子上長著眼睛。他們傢的菠蘿蜜又大又甜,吃起來像蜜一樣,因為他們每天都要和菠蘿蜜說會兒話。鎮上的人吃菠蘿蜜的時候都說,殺苞蘿,他們卻從不對它用這個殺字。每個月都有一種果樹捧齣自己的果實敬獻給他們,荔枝、龍眼、黃皮、菠蘿、芒果、木瓜、百香果。他們傢養瞭很多隻貓,貓像漁夫一樣會去海邊幫他們捉魚,每天把各種魚擺在桌子上供他們挑選,其中還有金色的大黃花魚,一斤能賣到一韆塊錢呢。有的魚實在太大瞭,就七八隻貓一起把它抬迴來。這些貓還會捉蝦撿生蠔,簡直比真的漁夫還能乾,我叫它們貓漁夫。所以他們從來不用自己去買魚或捕魚。這些植物和動物都是他們的傢人,他們從沒有離開過小鎮,這個小鎮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
給我們開門的是一個大眼睛大鼻孔小個子的女人,這應該就是梅姐瞭。她身後還站著一個同樣小個子的男人,應該是強哥瞭,他的眼珠偏黃色,異常明亮,有點像玻璃球,卻也長著和女人一樣的巨大鼻孔。這麼猛一看,倆人倒有點像兄妹,都是大鼻孔,都是又黑又瘦,似乎身上的水分已經被熱帶的太陽烤乾瞭。梅姐聽我說想住店,又探頭看瞭看停在門口的房車,捉住嘴巴打瞭個嗬欠,指瞭指不遠處的兩座高層樓,懶懶地說,魯(你)係北佬仔哦,北佬仔現在都住在星磊灣嘍,那星磊灣就係專門為北佬開發的勞(樓)盤,騙北佬說海景房好住,抬起頭殼就看海。被人叫北佬,我心中有些不悅,父親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說,在人傢的地盤上,要好好說話,咱們不是背地裏也叫人傢南蠻嘛,算是扯平瞭,就說咱們不買房,住幾天就走。
說好先住兩個晚上。進去一看,一樓客廳裏是光滑的水磨石地麵,上麵鑲嵌著彩色玻璃,頭頂掛著一盞繁復誇張的枝形大吊燈,樣式是多年前的瞭,很復古。窗戶不大,所以光綫昏暗,空氣裏還彌漫著一種怪異的寂靜,真像走進瞭一座古堡裏。空曠的客廳裏擺著一張很大的圓桌,還有十幾把散落的椅子,像是輕輕棲息在地麵上的。靠牆有一條長長的吧台,吧台上擺滿瞭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瓶子裏泡著各種安靜呆滯的屍體,蜜蜂的、蜥蜴的、穿山甲的、木瓜的、蛇的,還有一隻完整的鳥也泡在裏麵,翅膀都在,仍是振翅欲飛的樣子。我心驚膽戰地看瞭一遍,沒見到什麼更可怕的屍骸,纔暗暗鬆瞭口氣。這些泡齣的藥酒顔色各異,但都散發著一種毒艷的邪氣,像巫師秘密煉製的丹藥,五光十色且帶有魔力。隻是,它們不是都藏在酒窖裏的嗎?
二樓有幾間客房,都空著,門窗都已有些腐朽,久不修繕的樣子。但每間客房都有自己的名字,且風格迥異,“西部牛仔”“白樺林”“月光麯”。據說三樓沒有客房,隻有一間巨大的K歌房,我感覺像有一隻快樂的鯨魚正棲息在我們頭頂,一隻會唱歌的鯨魚。上去偷偷一看,鯨魚也是有名字的,名字還挺溫柔,“迷人的鞦天”。
我把父親安頓在“月光麯”裏,一路顛簸,他早已疲憊不堪,躺在簡陋的床上,蓋著窗戶裏漏進來的幾縷陽光,片刻工夫就睡著瞭,睡著後的他看起來平靜極瞭,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我坐在椅子裏靜靜看著他,看瞭很久很久,隻見他頭發已經花白稀疏,手指甲長瞭很長也不去剪。這兩年我迴傢迴得少瞭,他就一個人呆在他的角落裏,獨自慢慢走嚮瞭衰老。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父親真的死瞭,大概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吧,絕對的安靜,不會再和我說一句話。這種預演的死亡把我震懾在瞭椅子上,久久無法動彈。我想起六歲那年,母親死瞭,劉小飛對我說,等那些毛綫球長成毛衣的時候,母親就迴來瞭。一彆就是二十多年。
半個月前,父親查齣瞭癌癥,已經是晚期,醫生說他還有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做手術意義也不大瞭,不如滿足他人生最後的願望。我沒有告訴他病情,過瞭幾天纔裝作不經意地問他,爸,我帶你去旅遊吧,你最想去哪?其實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他很多次瞭,每次都被他拒絕,他說在電視上哪兒都能看到。
父親臉上是他一貫木訥遲鈍的錶情,看不齣在想什麼,也看不齣痛苦。他想瞭好久纔說,那就去看看大海吧,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海,也不知道海到底有多大。他居然同意齣門瞭,這讓我有些驚訝,心裏又分外難過,他是不是已經意識到什麼瞭。我毫不猶豫地說,我們一直往南走,就能看到大海。我知道,他想去海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瞭能找到劉小飛。一年前,劉小飛忽然從遙遠的海邊消失瞭,從此再無音訊。
那時候我在報社已經工作幾年瞭,有一天忽然收到瞭劉小飛寫來的一封信。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地址的,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也沒有再見過麵瞭。他一開始在縣城的建築工地上打工,後來聽彆人講,他離開縣城去省城找工作去瞭,後來又聽說他已經不在省城瞭,好像去外省找工作去瞭,至於到底去瞭哪裏就沒有人知道瞭。我甚至不知道他用不用手機,因為他從未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他在信中說:“我正在體驗當代遊牧民的生活方式,四海為傢,自由自在。我走過瞭很多地方,一路上都沒有坐過火車和汽車,甚至也不騎自行車,我養瞭一匹馬,純黑色的,像個王子,漂亮極瞭。我騎著馬兒慢慢從北到南,白天走路,晚上就隨便搭個帳篷,在河邊,在森林裏,在草原上,在某個村莊。無論走到哪裏,白天都能看到太陽,晚上,在我的頭頂都有月光和滿天星鬥。一萬年前的月光和現在的月光是沒有任何差彆的,這是我們內心真正的安慰,所以,你所說的偏僻的角落其實是不存在的,大地上沒有偏僻之處。我走過很多城市,很多村莊,每個村莊的人都說著不同的方言,甚至最近的兩個村莊都不講同樣的方言,走過這些村莊的時候就像穿過瞭語言的叢林。沒錢的時候我會停下來找份工作,掙點錢,儲備好足夠的糧食,接著再上路。每走到一個地方都能看到不同的風景,這就是做遊牧民的好處。一路上我還交到瞭不少朋友,有農民、伐木工、流浪漢、牧民、騙子、巫醫、馬戲團演員、旅行傢、朝聖者、推銷員、通緝犯、大學生等等等等。大傢都在大地上行走,大地讓人分不齣尊卑貴賤,直至與萬物平等。就這樣騎著馬兒慢慢地往南走,也不必著急,因為馬兒本身就是一種很優雅的動物,代錶著一種沒落的尊貴,要讓自己像個騎士纔能配得上它。就這麼一直走下去,不管幾年,一定可以走到大陸的盡頭,在那裏我就可以看到大海瞭。”
他沒留地址,隻能看到郵戳是河南的某個縣城。在後來的幾年裏我又陸陸續續收到他的來信,郵戳每次都不同,安徽,江蘇,江西,湖北,湖南,廣東。直到有一天,他的信從一個叫木瓜鎮的海邊小鎮上寄瞭過來。
他在那封信裏說:“我終於見到大海瞭。我騎著馬兒就那樣一直往南走,也不知到底走瞭多久,走著走著就來到瞭大陸的盡頭,在陸地消失的地方,海洋齣現瞭。人類的祖先來自海洋,這就是人為什麼會本能地嚮往大海。而海洋與陸地的交界處是如此的恢弘壯麗,每到日齣和日落時分,整個海麵都會變成金色,而在有月亮的晚上,整個海麵又會變得銀光閃閃,一輪明月便可以把整個大海照亮。有月亮的晚上,站在海邊能看到,整個世界被劈成瞭兩半,一半明的,一半暗的,像咬閤在一起的陰陽魚。木瓜鎮就在這明暗交界處。這裏是雷州半島的最邊緣,人們說雷話,唱雷劇,廟裏供著雷神。因為這裏太過偏遠,自古就遠離經濟文化中心,什麼潮流都傳不過來,連儒傢文化都傳不到這裏來。當年湯顯祖被貶到此地,從南京過來走瞭整整半年,待瞭四個月便被召迴去瞭,迴去又用瞭整整半年。
“這裏至今都有一種蠻荒的氣質,一邊是動輒拔刀砍人,血濺五尺,一邊是信奉萬物有靈,每個村都有每個村自己的神靈,每個神靈的生日都不一樣,神靈過生日這天便是全村人的盛大節日,統稱年曆,要在戲台上給神唱雷劇,要給神供奉美酒,要準備鮮嫩的白切雞,要放一整天的鞭炮,要舞獅,要有極其隆重的遊神儀式,而神隻是端坐在自己的廟裏,靜靜看著人們為它祝壽。這裏的每個小孩齣生都要認契,就是認乾爸乾媽,以樹葉餅作為契禮,但為瞭省錢省事,往往就認樹或石頭做乾爸乾媽,父母帶上孩子在石前樹下焚上一炷香,磕三個頭,這小孩從此就有乾爸乾媽瞭。所以這裏很多小孩的小名都叫樹生、石生,好像他們都是大樹和石頭生齣來的孩子,和人類倒沒有多少關係。”
此後又陸續收到他幾封信,都是從木瓜鎮寄來的,他在那裏待的時間最長,大概有三年之久。直到一年前,他的信戛然而止,再沒寫來一個字。他一直在不停地遷徙當中,又從來不留地址,我無法知道他到底住在哪裏,所以和他從此就失去瞭聯係。在他失去音訊的這一年時間裏,我幾次夢到瞭他,每次都是夢見他小時候的樣子,頭大大的,脖子細細的,褲腳吊在半腿上,不知他又偷瞭彆人什麼東西,正被人追打,他滿臉是血地跑到我麵前,雙手捧著送給我的禮物,讓我趕緊藏起來,我在夢裏驚恐地大喊著,不要,我不要。事實上,在這幾年時間裏,我每次看到他信封上的郵戳又變瞭,心裏都會咯噔一聲。他的信越是寫得像童話,我心裏便越是感到害怕。
他從不給父親寫信,所以他的每封信我都保存起來,等迴老傢的時候,就拿齣來給父親看。父親把每封信都默默看好幾遍,但從來不說一句話。在他消失後的那一年時間裏,父親也隻問過我一次,小飛最近沒來信?好像大部分時間裏,他根本都想不起這個叫劉小飛的人。
我從沒有開過如此龐大的車,簡直像拖著一座房子在大地上到處走動,房子裏有床有桌子,我還帶瞭一隻小鐵皮爐、一隻電飯鍋,甚至還有一台小洗衣機。拖著一座可以移動的房子,真有一種童話裏的感覺。
為瞭買這輛二手房車,我把準備買小房子的首付全拿齣來,又問朋友藉瞭點錢。朋友說,你買個房車乾嗎,以後就打算住在車裏瞭?我笑道,省得買房瞭,隨便住哪都可以。然後,我辭瞭職,再然後,便帶著父親上路瞭。
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隻有兩部分,一部分用來工作,攢錢準備買個小房子,總不能一輩子租房住,另一部分用來看小說。我已經不再認為人必須離開自己的小角落,也不再認為角落與闊大世界是矛盾的,相反,我甚至開始認為,角落就是世界。書幫我搭起一個宏大的世界,卻又無跡可尋,如佛教中的五色壇城,隻在一念間。偶爾想起自己當年說的那些話,這個世界這麼大,很多人卻從生到死都隻能睏在一個最狹窄的角落裏,心裏便多瞭幾分對過去自己的憐憫,又覺得自己和父親近年來變得越來越相似瞭,簡直像一對兄弟,這反倒讓我覺得安心,所以近兩年迴傢次數也少瞭。
父親一路上就坐在我身後。臨齣門前他特意換瞭身壓箱底的衣服,一路上安安靜靜地坐在車窗前,像一個跟著父母去春遊的小孩子。我頭一次發現他竟是這般瘦小孱弱。我知道,若不是因為劉小飛,父親到死都不會齣這趟門的。而若不是為瞭父親,也許我也不會齣這趟門的。
- 3 -
梅姐果然起得很早,半夜就騎著摩托車齣門瞭,天亮前又迴來瞭。早飯已經擺在瞭桌子上,我一看,早飯是樹葉餅和魚湯,還有煎魚乾。我說,梅姐,一大早就吃魚啊?梅姐的大鼻孔正對著我,眉飛色舞地說,早候去海邊買的嘍,最新鮮的魚,就係要多食魚啦,一日三對(頓)飯都要食魚的。我心想,原來她傢也是要買魚的,根本不是貓漁夫幫他們捉迴來的。
隻聽梅姐又說,這係馬友魚哦,甜得很,魯去問問,我們鎮上的貴生仔,一對飯就可以食十五斤魚呐,食魚機器嘍,魚肉自動進去,魚刺自動齣來,不過北佬都唔懂食魚啦,北佬的早飯唔營養,喝粥食包,包一個有頭殼大,都嚇洗(死)人瞭,喏,食魚的席(時)候就訝(這樣),要從魚陶(頭)開始,魚刺係往下長的,訝樣唔傷嘴。
這時候父親也下樓瞭,她便衝著門口的強哥喊瞭一聲,加免啦。是吃飯的意思。隻見強哥正坐在門口,抱著一隻大竹筒抽水煙,看起來像隻正吃竹子的大熊貓。抽罷幾口,他起身進屋,從泡著蜥蜴的大酒瓶裏倒齣一壺酒,先倒瞭一杯敬土地公,原來榕樹下的小廟裏住的是土地公,然後又倒瞭一杯敬祖先,祖先住在牆上的神龕裏,這神龕是他們的“傢心”。祖先麵前擺著兩隻金黃的大柚子,倒像哄小孩的玩具。之後他又要給我們倒酒,我看著蜥蜴的屍體,連說不會喝酒,父親也嚇得直搖頭,他便坐下來開始自斟自飲。梅姐坐下來之後先喝瞭一杯酒,然後開始吃飯,邊吃邊問我,魯唔買星磊灣的勞(樓)房?那魯係來旅遊的?
我點點頭,她又給自己倒瞭一杯酒,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訝(這)係小地方,沒什麼好玩的嘍,不過訝些年北佬仔來得還挺多,都係來過鼕的,我們的鼕天有很大的太陽,過年幾(隻)穿一件短袖衫,空氣又可(好),北佬仔都在星磊灣買勞房,鼕天過來,等春天就迴去瞭,和鳥一哥(個)樣,伊(他們)都係開著房車來。魯去星磊灣看看,好驚(嚇人),裏麵全係北佬。
魚湯裏什麼都沒放,連鹽都沒有,喝到第二碗的時候,我開始能體會到他們所說的“甜”是什麼意思瞭。我說,你們去北方旅遊過嗎?梅姐立刻瞪大眼睛,雙手抱住肩膀,搖著頭說,北方好領(冷),會把人凍洗(死)的。強哥不滿地咳嗽一聲,可能覺得梅姐顯得沒見過世麵,他給父親夾瞭一塊煎魚,朗聲說,加壺。是吃魚的意思。父親不說話,也不吃魚,隻是憨笑。他怕彆人聽不懂他的方言,又怕說的話會被人笑話。我鼻子發酸,說,快吃啊,涼瞭就不好吃瞭。強哥點點頭,也給我夾瞭一塊,我停下筷子,連說謝謝,又覺得自己顯得太文明禮貌瞭,簡直近於賣弄。
梅姐一仰脖子,又喝下去一杯酒,我說,梅姐好酒量啊。她奇怪地看著我說,兩杯小酒,也係酒量?然後她忽然有些羞澀地問我道,魯那裏會下雪嗎?雪到底係軟的還係硬的啊?
我明白瞭,對於這些南方人來說,雪是他們的一個神話,就如同大海之於內陸人,隻存活在遙遠的傳說裏。我懷著同情與驕傲解釋道,雪剛落到地上的時候是軟的,像砂糖,像鹽,一碰就化瞭,厚厚的一層雪看著像棉被,是鬆軟的,但化不掉的雪就會結成冰,最後變得很硬。
這時梅姐忽然站起來,跑到吧台後麵抱齣一塊白色泡沫,站到我麵前開始撕那塊泡沫,撕下的碎屑飄到地上,還真有幾分像雪。她極其認真地問我道,娘仔,下雪係不係訝樣?我的乍步仔(兒子)從前老係問我,媽,雪係咪個?我就講給伊,雪和泡沫一樣,伯(白)的,軟的,輕的。
她臉上的神情把我嚇瞭一跳,又聽她說到她的兒子,我忽然想起劉小飛曾在信中說過,他們一傢老老少少生活在一起,十分熱鬧。但這兩天我隻看到他們兩口子,並不見彆人。這時候強哥站起來,把她摁迴椅子裏,把泡沫放迴去,然後這個矮個子男人努力把話題岔開。他對著我和父親舉瞭舉酒杯,一口喝下去,抿瞭抿嘴唇,然後很有見識地說,其實北佬仔來我們木瓜鎮也不係第一宅(次)嘍,我尼公(爺爺)係華僑,伊講給我的。第一宅係在五六十年代,我纔剛剛生下來,那席(時)候這裏還都係原洗(始)森林,有毒蛇有老虎,國傢建起可多農場墾荒,像什麼海鷗、勇係(士)、南華,都係那席候建的農場,不少北佬仔就係那席候從北方過來的,雞援(支援)粵西墾荒嘍,把原洗森林燒掉,種上橡膠林。第二宅係在八十年代末,魯聽過十萬人纔下海南吧,除非坐飛機,要想從大陸到海南,就必須要經過我們木瓜鎮,得從這裏坐船,走瓊州海峽去海南。魯唔雞(知道)那個席候的木瓜鎮火到什麼地步,我傢門前這條街名喚小香港,雞(知)道這名字怎麼來的?就係那個席候來的,比省城還火。我們倆公婆就在那席候開瞭旅館嘍,生意火到要爆,住滿瞭北佬仔,唔(沒)床瞭就在地闆上打地鋪,還有的席在(實在)住不進旅館,就直接睡馬路,那席候的木瓜鎮,暗某(天黑)後馬路兩邊都睡滿北佬仔。興擔(現在)生意唔好嘍,唔火嘍。第三宅就係這兩年,又來不少北佬,都係有瞭年歲的,伊想在這裏買個海景房過鼕,我們這裏係(四)季如春嘛。和魯講真話,這鎮上的勞房全係賣給北佬的,本地人誰去住勞房?住在勞房裏連菠蘿蜜都唔種。
說完他又很滿意地補充瞭一句,我的普通話在木瓜鎮就算係最好的嘍。我說,確實不錯。他便又賞瞭自己一杯蜥蜴酒。猶豫一番之後,我終於從錢包裏摸齣劉小飛一張照片,照片裏的他剛上大學,站在校門口,大頭,細脖子,笑得露齣一嘴白牙,石榴似的。我試探著說,我倒是不買房,不過我想找個人,你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也是個北方人。梅姐瞪圓眼睛端詳半晌,還沒來得及開口,強哥就搶著說,唔見過,鎮上的北佬可多,哪能把伊麵孔都記下來?又轉臉對梅姐說,飯箸掉瞭。我一看,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她的筷子掉地上瞭。
那天我陪著父親在海邊坐瞭很久,我們就那麼呆呆看著浪花一層一層湧過來,再嘩地退迴去,再湧上來,周而復始。我想,這時候如果一個巨浪撲過來,那我們兩個人都無處可逃,渺小得連粒沙子都不如,這或許就是人們嚮往大海的原因。忽然又想起大學時候讀過一本《殘酷戲劇》,大意是說,無法改變的必然性纔是真正的殘酷,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立者必倒,高者必墮。這麼一想,又覺得我和父親之間終究是平等的,他會死,有一天我也會死。
在海邊坐瞭半天,我們又迴到鎮上,沿著那條叫小香港的街道慢慢往前走。這個海邊小鎮實在是太小瞭,隻有饅頭大,十分鍾便可穿過全鎮,鎮上有古老的紅磚房,也有新建的小洋樓,有幾傢髒兮兮的小飯店,榕樹下麵掛著兩隻脖子很長的燒鵝,還有兩傢小賣部,然後就是各種張牙舞爪的熱帶植物,大白天就有老鼠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走,個頭極大,也不怕人,好像是來走親戚的。
父親一路上都沒有提劉小飛,這時候卻忽然說瞭一句,文文你說,小飛真來過這裏,還在這地方住瞭幾年?聽他終於提到劉小飛,我心裏有些高興,也聽齣他的疑惑,其實我也覺得疑惑,在這樣一個小鎮上他居然住瞭三年?我說,他信裏寫著,是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小鎮,地圖上就是這裏瞭,沒錯。父親躲開一隻大老鼠,手搭涼棚,環視著周圍說,你說他還能在這兒不?我想瞭想,說,他信裏沒說他去瞭彆的地方,要是他還在鎮上的話,在這麼小的鎮上,我們很容易就能碰到他,也說不定他坐船去瞭海南島,但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他來這裏是為瞭看海,都看到海瞭,那海南島對他也沒有什麼意義瞭。
還有一種可能性我沒有說齣來,父親可能也想到瞭,他也不願說齣來。
雖是春天,但陽光已近於肆虐,是一種濃度極高的金色,毫不吝惜地潑灑在整個小鎮上,使小鎮上空彌漫著一種剛猛的氣息。隻見傢傢戶戶的門口都種著菠蘿蜜,有的還種著番石榴、龍眼和人參果。大大小小的菠蘿蜜掛在樹枝上,大個兒的菠蘿蜜直接就長在老樹乾上,再大個兒的就長在樹根上。因為劉小飛曾在信中說過,菠蘿蜜十分依戀人,最喜歡有人撫摸和誇贊它們。我便走過去,撫摸著那顆最大的菠蘿蜜說,你長得真漂亮。話音剛落,一個紮著兩條小辮子光著腳的老太太不知從哪兒跳瞭齣來,指著菠蘿蜜對我嚷道,唔要毛嚇苞蘿。
在每傢的牆角屋後還種著很多香蕉樹和木瓜樹,青色的木瓜熙熙攘攘擠在一起,有黃色的熟木瓜抽身齣來,跳嚮地麵,發齣沉悶的響聲。隻要有樹的地方就有吊床,到處都是吊床,好像這個鎮上的人們根本就不需要椅子凳子和木床之類的傢具,他們就喜歡像魚一樣兜在軟軟的吊床裏。幾個老太太騎在吊床上聊天,小孩躺在吊床裏玩手機,還有更小的小孩在旁邊幫他搖吊床。有幾個女人正坐在傢門口補漁網,那漁網一大團鋪開,如煙似霧,補漁網的女人好似正輕盈地坐在雲端。
這個小鎮上所有的人隻穿一種鞋,就是拖鞋,年齡大的老人們乾脆打赤腳走路。赤腳走路沒有任何聲音,所以那些老人走過去的時候,好像是一些飄蕩過去的魂魄。
一個赤足老人在一棵榕樹下守著一堆青色的椰子在賣,我和父親覺齣渴瞭,便躲進那團樹蔭裏,老人給我們砍瞭兩個人頭大的椰子。陽光在我們周圍使勁燃燒著,這片樹蔭像個孤島,我和父親彼此沉默著。他把椰汁仔細吸乾淨瞭,又用雙手捧著椰子晃瞭晃,確定裏麵還有沒有內容。事實上,近幾年裏,我和父親之間的話已經越來越少瞭,有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在屋裏待半天都可以不說一句話,好像壓根兒就沒有看到對方。現在,他就在我身邊,離我如此之近,卻又變得前所未有的虛幻,好像他隨時會變成一陣青煙,在我麵前消散。
喝完椰子,老人送我們一人一片麵包樹的葉子,撐在頭頂像打瞭把小傘,我們朝星磊灣的那兩座高層樓走去。走到小區門口一看,發現這兒簡直就是裹在南方裏的一塊小北方,小區門口有傢北方餃子館,有傢北方燒烤店、一傢小超市,還有幾十輛大大小小的房車棲息在這裏。這些房車有高頭大馬的,有改裝過的麵包車,甚至有的直接就在轎車頂上搭瞭個陽台,房車頂上晾著衣服、鞋、襪子,三三兩兩的老人們穿插在房車的縫隙裏,有的正劈柴做飯,有的正在洗衣服,有的坐在一起聊天,全是北方口音,還有兩個老人正坐在樹蔭下吹薩剋斯和笛子,一個老太太不知躲在哪裏放聲高歌。
在這遙遠的海邊,能聽到北方口音,覺得分外親切。我試圖和一對正在做飯的老夫妻搭話,老太太用扇子給爐子煽火,老頭正在煮掛麵。我猜他可能是耳朵不大好使,生怕彆人聽不見,說話的時候就像在吵架。他扯著嗓子大聲說,俺們兩口子把房子都賣瞭,怎麼就不能賣瞭?房子不就是給銀(人)住的?死瞭還能把房子帶走?賣瞭房子買瞭輛房車,最好的,裏邊齊全著呢,進去瞅瞅?快瞅瞅。俺倆也不在這兒買房,哪兒都不買瞭,就這麼四處溜達著,在這地兒住一個月,再去那地兒住一個月,哪兒好就去哪兒住,死在路上和死在傢裏頭有啥不一樣?小妹兒,你倒說說看,死在哪兒不一樣?老太太笑道,老鬼,你彆把人傢閨女嚇著瞭。
見他們挺熱情,我們便乾脆坐下來和他們聊,我說,萬一半夜把車停在野地裏瞭,你們害怕不害怕?老頭一拍大腿,大聲說,�悖�有啥好怕的,告你說,隻要你自個兒身上陽氣足,連鬼都要躲著你。小妹兒你想啊,方圓幾百裏就你們倆銀(人),大月亮照著,電燈泡似的,躺下就能看星星,那星星都快砸到你臉上瞭,多好,你睡傢裏頭能看見?有那麼一迴,俺倆走纍瞭,把車往野地裏一停就睡瞭,周圍黑咕隆咚,烏漆麻黑,啥也瞅不見,第二天醒瞭纔瞅見俺們把車停到墳地裏瞭,那有啥害怕的嘛,銀(人)傢睡裏頭,俺們睡外頭,互相不打擾。對瞭,大兄弟,小妹兒,今晚上俺們要去海邊放煙花,那煙花老大個兒,你們都去瞅瞅,那可不是一般好看。老太太叫道,老鬼,麻溜點兒,掛麵黏成團瞭不是?
到瞭晚上快九點的時候,小鎮已一片沉寂,傢傢戶戶都關瞭門,黑暗中隻浮動著一扇扇昏暗的窗戶,椰子樹在海風中揮舞著巨大的葉子,怪獸一般。我和父親正在旅館門口散步,忽然看到前方的黑暗中開齣瞭一大朵絢爛的煙花,又一朵,接著又一朵,有紅色的、綠色的、紫色的、金色的。在煙花綻放的那一瞬間裏,整個灰敗的小鎮都被轟然照亮瞭,海麵上落滿煙花的花瓣,水銀似的一層,看上去光華奪目。
我和父親一直站在那裏看著,直到最後一朵煙花湮滅在黑暗中。我心裏忽然一陣喜悅,因為太熟悉瞭。我扭臉對父親說,劉小飛一定還在這個鎮上,這是他變齣來的魔術。父親好像沒聽見,仍然仰臉看著夜空,最後一朵煙花寂然落在他的眼睛裏,使他的眼睛裏現齣一種稀有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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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幾日,我和父親都是一大早去海邊看海,吃過早飯後就在鎮上溜達。炎熱蠻荒的鎮上一共隻有三條街,來來迴迴地走瞭幾天,連鎮上有幾張麵孔都要背下來瞭。可是就在這麼小的地方,我們卻並沒有看到劉小飛。我在街上溜達的時候,忍不住還在想,到底是什麼讓他在這裏待瞭三年之久,如果他並沒有離開這裏,那就三年都不止。我忽然又想起康拉德寫的那本《黑暗的心》,書中的那個庫爾茲,深入到蠻荒的非洲叢林,最後卻不願再走齣黑暗的叢林,而是做瞭土著人的神。
這天早晨,我比平時醒得要早,再也睡不著瞭。天光還是青色的,想到父親可能還在睡覺,一時不知該乾什麼,便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發呆。我這扇窗口正對著梅姐傢的後院,她傢的後院裏種滿瞭各種果樹和花草。站在窗前,一眼就能看到那棵巨大的菠蘿蜜樹,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歲瞭,看起來老態龍鍾卻又十分慈祥,身上掛滿瞭大大小小的菠蘿蜜。它後麵還有麵包樹、釋迦、龍眼、雞蛋果、荔枝、芒果、人參果,各種形狀的葉子密密麻麻地縫閤在一起,縫成瞭一大塊密不透風的綠色。從這窗口看過去,那團綠色根本就沒有縫隙,簡直有些恐怖的意味。
正在這時,我看到梅姐拎著一籃子樹葉餅走進瞭那片密林中,她剛一走進去,那密林又自動閤上瞭,連一點痕跡都不留,像是把她一口吞瞭進去。我心裏忽然打瞭個激靈,她拎著吃的去喂什麼?喂那些果樹?不可能,就算萬物有靈,果樹也不可能吃樹葉餅。難道說,那密林中還藏著什麼?
我呆立在窗前,忽然想到那天早晨,我拿齣劉小飛的照片時,他們夫妻二人語焉不詳的神情。依我的直覺,他們應該是認識劉小飛的,起碼見過,但他們卻不願承認。我盯著那團密不透風的綠色,腦子裏飛快地想,她拿樹葉餅進去,會不會是去喂什麼動物?但是動物也不會吃樹葉餅,隻有人纔可能吃樹葉餅。
我立刻又想起瞭那些可怕的夢境,在夢裏劉小飛四處被人追打,滿臉是血地跑到我麵前,手裏還捧著什麼要送給我。想到這裏,隻覺得一陣眩暈,心跳驟然加快。這時隻見密林張開瞭嘴,又把她輕輕吐瞭齣來,她提著空籃子迴到瞭廚房。我下瞭樓,悄悄溜進後院,走近那片密林,它茂密得接近於陰森,像座蒼青色的古堡,在離它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它無聲地張開口,把我吸瞭進去。
走進去纔發現林中尚有縫隙,樹與樹之間仍有清晨的陽光灑落進來,隻是那陽光也被染成瞭綠色。各種樹木靜悄悄地看著我,我能感覺到它們陰涼潮濕的目光,但並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又往前走瞭幾步,林子更密瞭,陽光漏進來得更少,周圍也更加蓊鬱陰森。我忽然停住瞭,在我前方的草叢裏,安詳地躺著幾座墳墓,每座墳墓的前麵都擺著一隻碟子,碟子裏擺放著樹葉餅,好像它們正聚在一起享用早餐,一邊吃早餐一邊聊著今天的天氣。在墳墓中間,倏地竄過幾隻黑貓的身影,沒有一點聲息,綠色的眼睛一閃,狀如幽靈。墳墓旁邊的大欖仁樹下,也掛著一張吊床,無孔不入的吊床。我暗想,這吊床莫非是鬼魂們用的?
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心裏一哆嗦,林子裏真的有人,莫不是劉小飛藏在這裏?猛一迴頭,卻是梅姐站在我身後,手裏拎著幾條雜魚。這次她是來喂貓的。
梅姐平靜而隆重地嚮我介紹瞭林子裏的幾座墳墓,這係我爸爸,這係我媽媽,這係我傢安(公公),這係我傢婆(婆婆),這係我小弟,這係我儂仔,活瞭十六歲,魯唔雞(知道),伊個子高高的,長得很漂亮。她用手嚮我比劃她兒子的身高時,臉上忽然露齣瞭一種喜悅,像從很深很深的地方浮齣來的。她笑著說,天歸(天亮)我給伊送樹葉餅,還給伊喝蜂蜜酒,菠蘿蜜熟瞭給伊食菠蘿蜜,過年給伊食年糕和八寶飯,伊嗜(喜歡)一起講閑話,我就躺吊床上聽伊講,有席(時)候,聽著聽著就睡熟瞭。
有風從樹林裏奔跑而過,風移影動,樹葉颯颯作響,幾座大小不等的墳墓相對而坐,雖靜默不語,但看著確實像一傢人。幾隻黑貓都圍過來吃魚,三隻個子大的反而都讓著那隻最瘦小的貓。我和梅姐坐在吊床上看著它們,梅姐脫瞭拖鞋,晃著兩隻赤腳說,那雞(隻)最瘦最小的係貓媽媽,其他三雞(隻)大個子的都係伊的儂仔。我說,啊,它們長得一模一樣,你是怎麼分齣來的?她說,貓媽媽見瞭人不驚的,人傢把伊捉去煮瞭食,伊也不驚,還能和人講話的。我能聽懂伊講的話,伊嚮我討食,伊要養活三個儂仔,伊也有一傢人要養嘍。
我心想,劉小飛說他一傢子老老少少,原來都在這裏。
沉默瞭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問瞭我一句,娘仔啊,魯過來尋那後生仔,係不係伊欠瞭魯錢?
我意識到她說的可能是劉小飛,便趕緊說,梅姐,那是我哥,親哥。梅姐揚起兩條眉毛,鼻孔變得更大瞭,不相信地看著我,大陶係尼兄?我聽懂瞭,大陶就是大頭,果不然是劉小飛。我說,劉大頭就是我哥,大頭是他的外號,我和我爸韆裏迢迢過來找他。梅姐忽然撫掌笑道,強哥和我講,怕魯係來討債的,唔要我講。娘仔唔雞(知道),跑到我們這裏來的北佬,有的係來躲債的,還有的係殺瞭人的,天高皇帝遠嘍,躲到這裏誰也唔尋到。我裝作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和強哥都認得劉大頭?梅姐晃著兩隻赤腳,不以為然地說,鎮上哪個唔認得伊。我嚇瞭一跳,問,為什麼都認得他,難道他是鎮上的名人?
一隻黑貓躍上梅姐的肩膀,又爬上她的頭頂,像頂黑色的帽子。她對它十分寵溺,等它把她的頭發扒得亂七八糟瞭,纔很享受地把它揪下來,指著它的腦袋說,儂仔食把未(吃飽沒)?那神情分明是在和一個人說話。她把貓抱住,又說,大陶係我們的朋友啊,我們以為大陶唔一個親人,就剩伊一個,好好一個後生仔做瞭流浪漢,每日食柴頭薯和光飯,還以為伊摔錢(賭博)欠瞭債,躲到這裏來瞭。我笑道,梅姐,他來這裏是為瞭看看大海。
黑貓偎依在她懷裏,她一邊用手撫摸著它,一邊說,北佬都嗜(喜歡)看海,要係天天讓魯看,忘死(煩死)。這幾隻貓係大陶送給我的,也唔雞伊怎麼變齣來的,我們這裏從來唔黑貓的,嘖嘖,一傢子黑貓都被伊變齣來瞭。我問伊,伊講黑貓係偷來的,伊還講伊從前就係小偷。唔可能,我們這裏唔有人養黑貓的,黑貓都係鬼魂變的哦,去哪裏偷?小偷會講自己係小偷?笑洗(死)。魯唔雞,有開發商相中我們的老宅,想在這裏開發勞盤,賠我們幾張紙(錢),讓我們搬走。我們一大傢子住在這裏多少個年代瞭,有活人有洗(死)人,有祖上種的菠蘿蜜,活人能搬,洗(死)人唔得搬,樹也唔得搬。大陶聽我講瞭這個係(事),就變齣瞭幾隻黑貓來送我。我們當地人都驚(怕)黑貓,黑貓係鬼魂嘛,我和強哥不驚,因為我傢院子裏住的都係鬼魂嘍。自從有瞭黑貓,就唔人敢讓我們搬傢瞭,鬼魂唔要惹。後來我儂仔的魂就住在這隻黑貓身上瞭,伊好乖,我把伊當儂仔養。
我背上忽然爬過一陣陰涼的感覺,我驚異地發現,在這個小鎮上,很多邊界都是模糊的,人和植物動物之間,活人和死人之間,地上和地下之間,都是可以相互穿梭往來的,萬物有靈,且共同生活在一個大傢庭裏,真是熱鬧啊。在一個瞬間裏,我甚至對他們生齣幾分羨慕來,即使是親人離世,他們大概也不會有多少恐懼和悲傷,因為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其實仍然生活在一起,從不曾真正分開過。
至於黑貓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估計隻有劉小飛自己知道瞭,反正他是會變魔術的。隻是,他對梅姐說他從前是個小偷,這讓我感到頗有些意外。
我正想著打聽一下劉小飛的行蹤,隻見她已跳下吊床,躋上拖鞋說,魯要找尼兄?唔容易哦,伊京(今天)住樹上,興早(明天)住船上,後日住老屋裏,誰也唔雞伊到底住在哪裏。我好長時日都唔見大陶嘍,心驚伊係不係被人捉去抵債瞭。我驚訝道,他不住旅店?她看起來比我還要驚訝,伊每日食木薯,還有鈔票住旅店?強哥讓伊白住,講房間都空著,唔要錢,隨便住,伊無癮(不願意),就要住樹上,還幫我們乾活。強哥喜歡大陶的,心驚伊被人捉瞭去。
經梅姐帶路,我在鎮上最北麵的一片桉樹林裏,找到瞭他的第一個住所。在疏朗挺拔的桉樹林中央,擺著一張舊沙發,上麵破瞭一個大洞,海綿從裏麵吐齣來,一隻搖搖晃晃的舊木桌,一隻掉瞭輪子的行李箱當衣櫃,一棵樹上掛著一麵裂瞭縫的圓鏡子,像梳妝台,另一棵樹上掛著幾隻椰子殼,椰子殼裏種著蔦蘿鬆和淩霄花,淩霄的枝蔓一路披散下去,像是那椰子殼長齣瞭一頭長發,橘色的淩霄花和猩紅色的蔦蘿鬆插在鬢角,森林女妖一般。還有幾棵大桉樹上掛著紅色的塑料袋,塑料袋裏裝著些雜物,其中一隻袋子裏裝著一本書和兩個木薯,掛那麼高也許是為瞭防老鼠,於是這幾棵大樹也做瞭儲物櫃。梅姐在旁邊說,那沙發和桌子都是伊撿來的破爛,我笑伊,伊要真會偷就先偷些鈔票來嘛。
我站在這片桉樹林的中央,就像站在一間奇異的房間裏,地上鋪著一層鬆軟的落葉,金色的陽光透過樹梢,在落葉上變幻著各種幾何形狀,高大挺拔的桉樹肅穆莊嚴,在四周垂手站立,靜默不語。風從四麵八方湧進這間房間,盤鏇在枝葉間,被風吹起的樹葉優美地鏇轉著,飛舞著,直到緩緩飄落到地上。
我的眼睛一陣濕潤,這確實是劉小飛變齣來的房間,除瞭他,不會有彆人。他住在這樣的房間裏,披著日月星辰,枕著霞光,聽著風從海上趕來,餐風飲露,像個苦修的隱士,又像個孤獨的類人猿。因為沒有任何纍贅,腳步變得太過輕盈,以至於跑到瞭所有人的頭頂,最後竟像飛鳥一樣飛瞭起來。
在後來的幾天裏,我瞞著父親悄悄去參觀瞭劉小飛住過的其他“房間”。不想讓他看到,是怕他會難過。劉小飛還曾在一棵大榕樹上住過,他在樹杈間搭建瞭一個簡易的窩棚,看起來像隻巨大的鳥巢。他還在海灣的一隻破船裏住過,那艘銹跡斑斑的漁船早已被廢棄,一動不動地臥在沙灘上,看上去又乾渴又蒼老,船尾卻整整齊齊地貼著一張大紅紙,上麵寫著“船尾得利”四個毛筆字。鎮上有一間沒人敢住的老屋,是用珊瑚礁砌起來的,堅固如碉堡,至今看上去都像某種海洋生物,仍然散發著海洋的氣息。老屋的門上窗上貼滿瞭長長短短的紅對聯,寫著各種吉利話,還貼著各路神仙符,什麼天後媽祖雷神土地公都前來相助,是因為據說這老屋鬧鬼。就連這樣的屋子,據說劉小飛都在裏麵住過。顯然,他已經徹底摒棄瞭房屋的肉身,而隻住在房屋的魂魄裏或概念裏。我想,也算條好漢。
在所有的這些“房間”裏,隻有一些他或是彆人留下的痕跡,卻並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梅姐準備瞭煎鯧魚、生蠔炒蛋,還有一大盆鮮美的花螺,但父親隻是坐在那裏,一口飯都沒吃。我猜他是想吃老傢的手擀麵瞭。來木瓜鎮這麼些天,我們每日對著大海橫看竪看,其實已經看夠瞭,但父親卻始終不提想迴傢的話,我當然明白,他是在等劉小飛,還想著能見他一麵。
但是想在梅姐這裏吃到麵條那簡直是做夢。梅姐一聽,立刻說,唔打緊啦,興早(明天)打個羊煲給魯食,還有羊粥喝,魯不想打羊煲,還可以打狗煲啦。嚇得我從椅子上跳瞭起來,你們居然吃狗肉?你們不是有崇拜石狗的文化嗎?自己的圖騰居然也敢吃?梅姐揚起大鼻孔,不解地看著我說,石狗係石狗,狗肉係能食的啊,我們這裏都打狗煲嘍,以前在我傢邊上還有一傢飯店的,生意唔好,歇瞭,伊專門賣烤貓烤狗的。這次連父親都被驚到瞭,什麼,你們連貓都吃?
梅姐用圍裙擦擦手,有些抱歉地說,我們這裏什麼都食啊,穿山甲眼鏡蛇都食嘍,要不給魯打個蛇煲嘍。嚇得父親趕緊說,不麻煩你,其實我就是想吃點麵食,我們吃飯不講究,也不會吃海鮮,就是離不瞭麵食。旁邊的強哥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尼公想食包瞭,那種北方的大包。他用手在空中比劃瞭一個巨大的饅頭,然後指著星磊灣的兩座高層樓說,食包就去星磊灣嘍,那裏有北佬開的飯店,裏麵賣包。
我帶著父親來到星磊灣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瞭。門口的兩棵榕樹披散著頭發和鬍須,在夜裏有一種詭異的慈祥,房車大部分都在,白天齣去玩的,到晚上也歸巢瞭。老人們用太陽能電池點著燈泡,正在做飯,遠遠一看,象群般的房車都已經安詳地入睡瞭,而它們的主人們正在月光下劈柴做飯,一盞盞昏暗的燈光如同遠古的篝火,映照著這群浪跡天涯的老人。他們看起來快樂而自由,有的在燉魚,有的在吹笛子,有的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打牌或吹牛,那個老太太又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裏唱著歌,歌聲蒼老低沉,徘徊在夜空下。住在星磊灣裏的那些北方老人也齣來活動瞭,他們看起來更加蒼老,站在一起,跳一種很笨拙很簡單的健身操,看起來像一群圍著篝火跳舞的原始人。
那對東北老夫妻看見我和父親瞭,老頭嚮父親熱情招呼道,大兄弟,過來吃點唄,鐵鍋燉大魚,魚是俺今天剛釣的大青衣,有好酒好肉,還泡瞭功夫茶,俺們自帶的茶具。老太太也說,大兄弟小妹兒快來吃魚。父親憨憨地笑著,連連擺手,甚至後退一步。他在這些老人麵前總有些自卑,我想讓他多和人交流,看起來也不大可能。我忽然又想起劉小飛,想他在這麼偏遠、語言都不通的地方居然還能交到朋友,他是怎麼做到的?靠魔術?
見小區門口的那傢北方餃子館亮著燈,我們便走瞭進去。飯館不大,隻有四五張桌子,但十分乾淨整潔,白色的桌椅白色的牆壁,地上鋪瞭白色的瓷磚,擦得光可鑒人。飯館老闆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臉已經老瞭,但頭發烏黑茂密,簡直像一頂假發,應該是染過的,整整齊齊嚮後梳去,正戴著花鏡坐在椅子上看書。在這個小鎮上很少能看到有人看書,我忍不住朝他多看瞭兩眼。
他見有人進來,便放下書,提著茶壺過來給我們倒茶,他倒茶的那隻手上戴著一串油亮的佛珠。我一看,茶裏泡著幾片白色的花瓣,花香十分清雅。再看菜單,忍不住吃瞭一驚,隻見菜單上沒什麼菜,隻寫著“風月餃譜”,他給餃子起瞭各種雅緻的名字,墨玉、翡翠、紅綾、藍晶、石榴、新月、薔薇、火鳳、炫霜。我一時看呆,這時候那老闆主動開口瞭,語氣有些倨傲,還有些寬容,你們是第一次來吧,沒見過你們,我這兒做的餃子稍微有點特彆,在彆處見不到,因為我在餃子皮和餃子餡裏加入瞭不同的藥材和花卉,所以煮熟之後的餃子就會齣來不同的顔色,每種餃子的味道都不一樣,功效也不一樣,相當於食療。像這個翡翠,就是把嫩苞蘿葉磨碎,和進麵裏去,煮齣來的餃子是綠色的,餃子餡裏加瞭丁香羅勒,有治療胃病的功能。像這個紅綾,煮齣來是紅色的,是把木棉花的乾花磨碎攪進去,餃子餡裏加瞭九節,可以清熱解毒。這個火鳳,是把黃鍾木的乾花攪進麵裏去,餡裏加瞭小駁骨,可以祛風散寒。炫霜是在麵裏加瞭降香和槐花,餡裏加瞭山薄荷,有行氣散瘀的功效,還能治感冒。這個新月是在麵裏加入瞭雞蛋花,餡裏加瞭長春花和錦綉杜鵑,可以鎮靜安神,幫助睡眠。不著急,你慢慢看。
聽口音也是北方人。一個北方人在這海邊小鎮上,把餃子當藝術品來做,讓我很是詫異,又不由得有些感慨。我笑道,餃子做得真是精緻,隻是當地人很少吃麵食,做這樣的餃子,怕是有些可惜瞭。他笑而不語,理瞭理頭發,摸齣一根煙來,悠然叼到嘴上點著瞭,緩緩抽瞭幾口纔開口道,不求彆的,有倆吃飯錢就夠瞭,任何事情,隻要做到極緻瞭,就是藝術。
在木瓜鎮能聽到這樣的話,我簡直有些頭皮發麻。他揚起胳膊彈彈煙灰,又把煙叼到瞭嘴上。我發現他所有的動作都有些誇張,有一種舞台上的錶演感,隻有經常自我對話的人纔會這樣。見我不說話,他便又問瞭一句,北方過來的吧,哪兒人?我說,山西。他忽然高興地說,我是山東人,咱們離得不算遠。我心想,一個北方人在這小鎮上到底還是孤獨瞭些。
他到後麵煮餃子去瞭,我看到桌上擺著一本書,再一看,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本同樣的書,不是正規齣版物,是自己印刷裝訂齣來的,封麵比較粗糙,畫著兩棵椰子樹,寫著三個字,南行記。我隨手翻瞭翻,不是艾蕪的《南行記》,內容寫的是九十年代初在海南的創業故事,文筆也很粗糙。
我心裏有些疑惑,這是為瞭讓顧客們打發等待的時間麼?隻是,現在的人都是看手機,有幾個會在飯店看書的?正翻著書,餃子已經端上來瞭。因為我把各個品種的都點瞭些,煮齣來的餃子五顔六色一大盤,像珍奇的貝類,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簡直不忍下口。他又端來一碟小菜,裏麵是醃木瓜和醃芒果,說,這是我自己醃的,嘗嘗味道怎麼樣。我指著桌上的書說,這書是誰寫的?他淡淡說瞭一句,我自己寫著玩的,當個消遣唄。我驚訝道,你自己寫的?那怎麼不找個齣版社?他看樣子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漫不經心地說,我又不是作傢,就是寫著玩的,打發一下時間,誰想翻就翻一下,不想翻就當廢紙扔著,無所謂。
我們吃餃子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認真把頭發往後攏瞭攏,然後一揚胳膊,又給自己點瞭根煙,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們吃。我給他讓瞭雙筷子,他趕緊接住,但筷子擺好就再不動瞭,兩隻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們吃,很享受的樣子。過半天纔慢條斯理地問瞭一句,味道怎麼樣?我忙說,好吃。連父親也笑著點點頭。
他得意地一笑,彈瞭彈煙灰,又起身抱過來一壇酒和三隻杯子,把酒壇往桌上一墩,說,這是我自己泡的百花酒,酒是自己釀的米酒,裏麵泡瞭石斑木、葉下珠、雞蛋花……放瞭兩年瞭,一般不拿齣來招待人,今天能碰見你們是緣分,一定要請你們喝一杯。父親笨拙地笑著,擺瞭擺手,他是被梅姐傢那些恐怖的藥酒嚇壞瞭。我倒覺得這百花酒不同於那些蜥蜴酒蛇酒,能讓人想起“春有海棠,鞦有芙蓉”的美好,便拿過酒杯說,我替我爸喝兩杯。男人一拍桌子,說,好,還是咱北方人爽快。
這百花酒聞著有種奇異的芳香,好像真的眾采花魂,但入口之後還是會覺齣些苦澀,喝瞭兩杯之後,我就不再喝瞭。隻剩下他一個人在那裏自斟自飲,一口煙一口酒,半天纔拈起一條醃木瓜啃一點,興緻很好,一看就是自娛自樂慣瞭的。他喝瞭一杯又一杯,話也慢慢多起來,顯然已經有點醉瞭。他咂咂嘴唇,說,我年輕時候其實不喜歡喝酒,那時候喝酒都是應酬,生意場上的酒,如今沒有應酬瞭,就自個兒喝,卻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哪。你們說一個人在這南蠻之地,晚上要不喝點酒,怎麼睡覺?就是喝點酒,也隻能睡到半夜,和你們說,我每天早晨四點就起床瞭,起來就包餃子,說是餃子,其實已經不是餃子瞭,餃子隻是個障眼法,看誰能看破瞭。
父親居然破例主動開口瞭,聲音很輕,有點像自言自語,怎麼來這麼遠的地方開飯館?一個人是怪孤悶的,在這邊也沒成個傢?
男人叼著煙,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笑著說,在這種南蠻之地找個女人,你說和找個外國人有什麼區彆?又黑又瘦,一口雷話,還一頓都離不瞭魚,像貓科動物一樣。人傢也嫌棄咱們北方人,說北佬不喜歡洗澡,不像他們一天洗三次澡,我說一天洗三次澡的是海豚,不是人。萬事都有因緣注定,脫不瞭因果的,何況是這種事,隨緣隨力。
我說,你可以迴北方啊,怎麼不迴北方呢?
他站起身,把煙頭掐滅瞭,在地上慢慢轉瞭一圈,忽然扭臉問我道,去年鼕天北方下雪瞭嗎?我說,我們那兒下瞭一場,不是很大。他站在白色的地闆上,燈光投下來,他的倒影落在地上,好像另一個他正站在他腳下的世界裏。他脫掉拖鞋,用赤腳撫著地闆說,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雪瞭,這地闆像不像下瞭雪?我每天都把這地闆擦得乾乾淨淨,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光腳在這地闆上走過來走過去,我覺得,這是下給我一個人的雪,是我相,非眾生相。小時候的雪下得真大啊,尤其是過年的時候,大雪襯著紅燈籠,我和哥哥忙著貼對聯,放鞭炮,等餃子一齣鍋,年味就全齣來瞭。這裏沒有雪,也沒有四季,時間是靜止的,你老瞭你也不知道,你可能都一百多歲瞭你也不知道,這裏的老人們都很長壽,是因為他們早已經忘記瞭時間和因果,有些登彼岸的意思瞭。
他看上去很落寞,腳踩著自己想象齣來的一片雪。我忍不住又說瞭一句,你可以迴北方啊,現在的交通很便利。他目光虛虛地看過來,好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著我背後什麼地方,看瞭半天,纔說瞭一句,來去自有定數。聲音略有些悲愴。繼而他又仰起臉,使勁往後攏瞭攏頭發,笑著說,這個小鎮,雖然偏遠,但這是過瓊州海峽的唯一要道,所以有時候會有一些異人齣現在這個鎮上。前幾年我遇到過一個北方人,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在我這裏吃過幾次餃子,喝過幾次酒,慢慢熟瞭。後來他對我說,張哥,你現在雖然離人遠瞭,但是離萬物近瞭,也是個好事,其實離萬物近瞭更風雅。我說,在這種地方,風雅給誰看?他說,你一個信佛的人,這樣每天光顧著包餃子賣餃子可就著相瞭,你就真變成個開小飯館的瞭。我說,實相在哪?他說,任何事情,隻要做到極緻,就能變成藝術。我說,怎麼個藝術法?他說,你看這南方最不缺什麼?遍地的奇花異草,用這些奇花異草做餃子啊,雖然沒有脫離餃子的相,但你的餃子其實已經不是餃子瞭。我茅塞頓開,覺得遇到瞭高人,好奇他是什麼來頭?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他是個刑滿釋放的犯人,因為偷過東西,在北方待不下去,就流落到南方來瞭。你要知道,這可是大陸的盡頭,天高皇帝遠,連殺人犯隱姓埋名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可這麼多年裏,我頭一次聽到有人說自己是刑滿釋放的犯人,但不知道真假。後來我反復琢磨這個人,用佛傢的話來說,這應該是以幻製幻,用一種相破掃另一種相,關鍵在一個“破”字上。
我說,這個北方人最近來過嗎?
他搖搖頭,好長時間沒來瞭,估計是迴北方瞭吧,要不就從這兒坐船去海南瞭,你看,對麵就是海南,連樓房都看得見,這就叫咫尺天涯,但業力不夠就不能來去自如。
我忽然想起來瞭,想起劉小飛在信裏曾寫到過一個人,也是他在木瓜鎮上遇到的。“我遇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在木瓜鎮上隱姓埋名地生活瞭二十年。他在八十年代末南下海南創業,看準瞭房地産這個行業,後來也因為開發房地産一夜暴富。當時的海南島,在兩三年的時間裏,房價已經從一韆漲到瞭一萬,掙錢的速度已經到瞭令人恐懼的地步。他說當時他心裏其實已經有些害怕瞭,因為錢來得太快太多,覺得已經有些不正常瞭,但他已經刹不住瞭。果然,接下來便是樓市泡沫的到來,他又一夜之間負債纍纍。他有兩個同行在絕望中跳瞭樓,而他偷偷坐著一條漁船,到瞭海南島對麵的木瓜鎮。雖說已經從海島逃迴到大陸瞭,他卻不敢迴傢,怕要債的人會追到傢裏,怕給親人帶來厄運。從此他在木瓜鎮隱姓埋名,開瞭個小飯館為生。
“他像個被詛咒的西西弗斯,被魔咒睏在瞭這個小鎮上。不過他並不畏懼這魔咒,甚至找到瞭解開這魔咒的密碼。在這個海邊小鎮上生活久瞭,最正常的人也會染上些巫氣,不過我覺得這樣挺好,人如果隻是孤零零地活成人,身上隻有一點人味兒,也挺沒意思的。這哥們兒和我說,他已經想明白魔咒的密碼瞭,就是一個有限和無限的問題。所謂的無限性,就是把有限的時間和空間無限打開,讓它自身無限繁殖下去,任何事物在到達極緻的時候,就會發生質變,苦難會變成審美,連枯燥和悲傷都會飽含詩性。你看人多有意思,一個破産的房地産商人在海邊小鎮隱居多年,卻不小心變成瞭哲學傢。
“這哥們兒從來到木瓜鎮之後,就開始潛心研究各種花卉和草藥,他對雷州半島的每一種植物都瞭如指掌,他還買瞭一塊地,專門用來種花木草藥。他一年當中的很多時間都用來種花、賞花,到深山裏尋找一些罕見的野花,在每個季節收集不同的鮮花,做成乾花保存,他還在花叢裏養瞭幾箱蜜蜂,讓蜜蜂幫他采蜜。他做的菜就叫‘花宴’,因為每一道菜裏都加入瞭不同的花卉,他用鮮花做各種精美絕倫的點心,還用花泡茶、用花釀酒。對瞭,他那個小飯館有個十分雅緻的名字,叫‘花間煮雨’。我常去找他喝酒,有一次他喝多瞭,對我說,大頭啊,就算你有一天活成我這個樣子,沒錢沒親人,沒有瞭人類社會的一切,也不必害怕,真不用怕,人世間可不是什麼都能解決得瞭的,等你跳齣人世間,再迴頭看人世間,就知道其中的意趣瞭,苦樂都是意趣。”
和父親走齣小飯館的時候,我特意迴頭看瞭看,門麵上隻有“北方餃子館”幾個大字,並沒有什麼“花間煮雨”。(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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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收獲》2022年第1期
原刊責編 | 王繼軍
本刊責編 | 硃勇慧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3期
▲孫頻|
孫頻,齣版有小說集《以鳥獸之名》《鮫在水中央》《鬆林夜宴圖》等,現為江蘇省作傢協會專業作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