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0/2022, 5:00:31 PM
杜聿明、黃維、瀋醉、文強等一大批留在大陸的原國民黨高級將領從被俘及至獲赦,身體上的自由並沒有帶來精神上的解脫。他們麵臨迴歸社會、重建生活、實現價值等多個“戰場”,命運沉浮令人唏噓。
65歲的黃濟人每每看到案頭上那本《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總有一種“言之未盡”的感覺湧上心頭。
30年前,這本書一經齣版就轟動海內外,讓身為作者的黃濟人始料未及。《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是國內第一本記錄國民黨戰犯的書籍,它突破題材禁區以國民黨軍官為主人公,記述瞭原國民黨軍事將領、特務頭子、黨政要員等在功德林戰犯管理處的“改造”經過,在黃濟人的筆下,國民黨軍官不再是影視作品中麵目猙獰、不可一世的形象,相反,他們也曾在抗日戰場揮灑熱血,也有兒女情長,以及對戰敗者角色的“痛定思痛”。
“戰敗者”這個詞對於黃濟人來講一點都不陌生,他就是一名戰敗者後裔,黃濟人的父親是原國民黨十六軍少將副軍長黃劍夫,守備川北重鎮閬中古城時,黃劍夫最終掛齣白旗,繳械投誠,後加入解放軍,而他的舅父,則是被蔣介石稱為“邱老虎”的國民黨青年軍整編206師少將師長邱行湘。
遺憾的是,《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隻寫到國民黨戰犯“改造”就戛然而止,而這些人獲赦後的人生境遇卻不為人知,“新生後的他們麵臨迴歸社會、重建生活、實現價值等多個‘戰場’,況且他們還遭遇瞭‘文革’的衝擊,經受瞭改革開放的洗禮,命運沉浮令人唏噓。”黃濟人說,這些都讓他覺得有續寫下部的必要。
雖然下部寫作隻用瞭短短半年的時間,但寫作素材卻早有積澱,在完成上部後,黃濟人經杜聿明等人介紹,被藉調到全國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工作,得以親身與杜聿明、黃維、瀋醉、文強等一起共事,從而獲取瞭續寫下部至關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如今父輩這批人都走瞭,我應該還原真實完整的曆史。”黃濟人說。
從“將軍”到“文人”
邱行湘永遠記得1959年12月4日那天,他拿到瞭盼望已久的“特赦證”,作為第一批被釋放的國民黨戰犯,他下一刻的身份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
七天後,十名獲釋戰犯在中南海西花園見到瞭國務院總理周恩來。“你們下一步的誌嚮是什麼?”周恩來問。
誌嚮――在這些人看來,原本戎馬倥傯的抱負在成為戰俘那天就戛然而止,經過十年思想改造他們最想做的就是解甲歸田,從此與世無爭――杜聿明說他要當木匠,楊波濤錶示他更傾嚮做一名農民,而邱行湘自嘲有使不完的力氣,可以當一名搬運工。
“你們的誌嚮很好,但彆忘瞭你們都是曆史的見證人,有義務和責任把自己的經曆寫齣來以示後人,曆史有正麵和背麵,它不光為勝利者擁有,沒有背麵也就沒有正麵。”周恩來微笑著說。
邱行湘一行人對總理的話頗感意外又摸不著頭腦,周恩來繼續說他打算在全國各省市政協所轄的各個專傢會中,增設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在這個委員會下麵設立文史專員辦公室。“你們的職位就是文史專員,身份就是國傢乾部”。周恩來揮瞭揮手說。
從戰犯到國傢乾部,從“將軍”到“文人”,這樣的角色轉換讓邱行湘們既驚喜又惴惴不安。
三個月後,周恩來的承諾兌現。
此時邱行湘已迴到南京,每日在江蘇省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坐定,第一件事就是閱讀《文史資料選輯》,某天讀到《蔣介石解決龍雲的經過》這篇文章時,邱行湘呆住瞭,作者正是與他分彆不到三個月的杜聿明。
對於杜聿明來說,促使他完成這篇文章的部分動力來自陳毅的一句“揶揄”。一天,杜聿明接到國務院通知,陪同周總理宴請英國元帥濛哥馬利,席間杜聿明神色凝重沉默寡言,周恩來為打破沉默的氣氛嚮濛哥馬利介紹:“杜聿明先生是我國解放戰爭國民黨軍隊戰場的最高指揮官,指揮過百萬大軍呢!”濛哥馬利突然問杜聿明:“你的百萬大軍到哪裏去瞭?”杜聿明愣怔瞭一會兒,隨即笑著指嚮對麵的陳毅:“都送給他瞭。”陳毅沒有笑:“你哪裏有那麼大方?你的百萬大軍是被我一口一口吃掉的!”杜聿明一時無言以對,這時周恩來齣來打瞭圓場:“不以成敗論英雄,杜聿明先生從戰犯到公民,也不失壯士斷腕勇氣。”
事後,杜聿明忍不住嚮楊伯濤發“牢騷”:“陳毅的話我隻同意一半,但是國民黨軍隊至少有一半是敗在自己手裏的。”楊伯濤一個勁點頭,突然叫起來:“你可以把這一段曆史寫下來,當年你的第五軍駐守雲南,正是在你的幫助下,蔣介石纔吃掉龍雲的……”
杜聿明說寫就寫,連續“作戰”5個夜晚後,2萬多字的《蔣介石解決龍雲的經過》完成,杜聿明在結尾這樣寫道:“蔣介石經過這次事件後控製瞭雲南,錶麵上擴大瞭地盤,增強瞭實力,殊不料為以後盧漢在雲南通電起義埋下瞭伏筆。”
明麵上,邱行湘為杜聿明的文章感到“欽佩”,但由於兩人分屬原國民黨內部不同派係,邱行湘暗自較上瞭勁,不久《洛陽戰役蔣軍就殲實》寫成,邱行湘一直對當年孤守洛陽耿耿於懷,這從文章裏的一段話可以看齣一二:“我為瞭防守固地,隻有‘通天一術’,於是連電蔣介石,迅速由北平空運第五師一個團來洛陽增防,可是蔣介石說氣候的原因空運睏難,最終沒有結果。”
在黃濟人看來,周恩來對待國民黨戰犯的“寬厚”顯示齣一個政治傢的智慧,他發明的“文史專員”職位,不僅讓本毫無生存尊嚴的“戰犯”們能夠體麵生活,而且將戰犯的社會價值發揮到極緻,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背景的時代,周恩來這種做法不可避免地遭到瞭共産黨元帥們的一緻質疑和反對。“平心而論,這一切離不開支持,但是對戰犯的‘關心’是站在“成功者”與“失敗者”的角度,某種程度而言有一種優越感,周恩來則不同。”黃濟人說。
這一劫,他們注定逃不掉
1966年那個春天,文強站在高牆之下目送著第六批獲釋人員背影,久久不願離去,原國民黨中將方靖迴望到這一幕,忍不住再進功德林,與文強相擁而泣。“好飯不嫌晚,有可靠消息說我將於明年獲釋。”文強反倒安慰起方靖來。
事實上,文強的內心是很焦急的,在第五批特赦戰犯名單裏沒有他的時候,有人就建議文強:“唯一辦法是給錶哥寫信。”文強冷冷一笑:“他要想救我,我就不會進來瞭。”
兩個月後,“文化大革命”開始,文強的“特赦夢”徹底破滅。失去精神支柱,文強整日萎靡不振,神經衰弱,而他的改造地點也搬到瞭燕山腳下的秦城農場。
文強沒有想到,比起高牆外經曆的那場浩劫,能繼續接受“改造”其實是一種幸運。
1968年,曾獲特赦的原國民黨天津警備總司令部中將總司令陳長捷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衝擊,與妻子雙雙自殺。
當邱行湘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心如刀割,上海其他獲赦人員告訴邱行湘,陳長捷離開這個世界的前夜,紅衛兵衝進他的房間舉鞭就抽,陳痛得滿地打滾,而他體弱的老伴根本無力製止,隻好跪地求饒,淒楚的哀鳴聲換來的卻是紅衛兵的大笑。等紅衛兵揚長而去後,一直咬緊牙關、汗如雨下的陳長捷撕心裂肺喊道:“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在監獄呆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放我齣來啊!”
邱行湘沒有想到妹夫黃劍夫也難逃厄運,雖然他不屬於戰犯,但現在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在看守所裏遭到連續幾天的嚴刑拷打後,黃劍夫奄奄一息,最終搶救無效死亡。當時尚年幼的黃濟人,清楚地記得父親在被逮捕前對母親說的一句話:“要相信共産黨,我很快就會迴來的!”
作為1960年第二批戰犯特赦人員,瀋醉卻在此時“二進宮”,這位原國民政府國防部保密局雲南站站長,深得戴笠信任。當逮捕他的汽車路過功德林時,這裏已經夷為平地,瀋醉此時尚不知道未獲赦的戰犯已經轉至撫順,他有些惴惴不安:尚未獲赦的戰犯看見自己會如何作想?倘若地下有縫,他會鑽進去的。
清晨時分,汽車駛進瞭秦城監獄,瀋醉被安排在單間,這是專門囚禁國傢級要犯的地方,“還升級瞭”,瀋醉自嘲,但是他想不通,自己犯下瞭怎樣的彌天大罪,可是一連好多天,都沒有人審問他。
終於在半月後,審訊室大門為瀋醉打開,氣氛神秘,主審問:“在你所寫《我所知道的戴笠》中,你提到軍統直屬通訊員崔萬鞦這個人物,他和什麼人來往最密切?”
瀋醉立刻明白主審的“用意”,崔萬鞦的公開身份是上海《大晚報》副刊《火炬》編輯,經常寫吹捧演員藍萍的文章,作為投桃報李,藍萍自然是崔萬鞦傢裏的常客,而藍萍正是擔任中央文革小組組長的江青。
多年後,瀋醉在迴憶這件事情時感嘆:“一生中我做過的最聰明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四人幫幫凶的刑訊逼供下,沒有承認認識與崔萬鞦有密切關係的人,事後我得到確切消息,當時的公安部部長謝富治,為瞭要討好正在企圖篡奪黨權的江青,還下條子要槍決我。”
在采訪的過程中,黃濟人多次問到這些特赦戰犯們對“文革”的看法,大部分人錶示一種釋然的態度:“我們很清楚自己不是這場運動主要鬥爭對象,但是我們是不可避免被鏟除清理的群體,可是想起共産黨元帥的遭遇,我們還有什麼怨言?”
“父輩這幫人不是這場運動的主角,他們沒有任何話語權隻能無奈接受,這一劫是他們注定逃不掉的。”黃濟人說。
房子在地球上,地球在房子裏
至今黃濟人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黃維的情景,當黃維看到黃濟人破舊的鞋襪時,就質問他:“你怎麼這麼窮?是不是好吃懶做?”黃濟人尷尬地迴答說不是。轉而黃維深深嘆瞭一口氣:“我又有什麼資格來問你。都是我們打瞭敗仗,纔讓你們吃苦。”
盡管如此,剛開始黃維還是謝絕瞭黃濟人的采訪請求。他對黃濟人說:“我們都是戰敗瞭的人,事情就讓它過去;你要寫,又要把我們痛苦的東西翻齣來,我們感情上很難接受。”
倔強如牛的黃維,始終不肯“認罪”。這位原國民黨中將是很多人眼裏的“書呆子”,在“改造”的27年中,唯一的樂趣和追求就是發明永動機。
1975年3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瞭對全體戰犯的特赦令,黃維代錶最後一批特赦人員,宣讀瞭緻主席的感謝信,這不是他本人所寫,倒也讀得朗朗上口,當他讀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放下講稿,即興演講起來:“我知道大傢對我發明永動機微詞甚多,我之所以要發明永動機,就是要把三年內戰的損失奪迴來,以補償罪孽之萬一,這有什麼不好啊!”
讓黃維沒有想到的是,現場掌聲雷動,在接過特赦證填寫決定去嚮時,黃維堅定地說:“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定居大陸。”
1989年,黃維在全國政協七屆會議期間不幸病逝,他的手裏,還有一份“盡快落實好原國民黨中下級軍官政策”的未交提案,特赦後很多曾經的國民黨戰犯都成瞭政協委員。
而杜聿明則很配閤采訪,黃濟人在全國文史辦公室主要的工作就是搜集杜聿明資料,為寫《杜聿明傳》而準備,然而在1981年5月27日這天,所有采訪終止,杜聿明逝世,在臨終前他拉著妻子曹秀清的手艱難地囑咐道:“我死後你哪裏也不要去,共産黨待我不薄,齣去會招人話柄。”
讓曹秀清傷心欲絕的是,當她發電報給台灣當局負責人蔣經國,請求他允許在台子女返陸奔喪時,遲遲得不到迴音,雖然她知道那時台灣當局有個政策“凡是被共産黨釋放的前國民黨人,統統是叛徒,台灣拒絕接收”,但是蔣經國竟阻止骨肉親情的最後相見,這讓曹秀清心寒之極,最終他等來的是周恩來夫人鄧穎超的慰問。
在杜聿明葬禮上,黃濟人踮起腳尖看到瞭前排的,他發現的眼圈紅瞭,當年淮海戰場上的兩個老對手,恩仇都化作曆史。
邱行湘卻登上瞭去台灣的飛機,他此行是去探望弟弟邱行槎,懷揣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邱行湘轉道香港辦理瞭“台灣地區旅遊證”,見到50年未見的兄弟,他老淚縱橫。
邱行湘離開台灣的前一天,台灣“國傢安全委員會”秘書長蔣緯國要為他送行,按時到達赴約地點後,一個自稱“國防部撫恤基金會”辦公室主任的陌生人拿齣一份錶格,“我知道您在大陸生活艱難,請您在下麵簽字。”邱行湘立即明白瞭陌生人的意思,他筆一摔,淡定地說道:“我在大陸收入寬裕,我這次來台是探親訪友,不是叫花子伸手要錢。”
同是那次送行,蔣緯國要邱行湘談談台灣觀感,邱行湘說:“我在台北看到一個書名叫《匪情年鑒》,這樣的書名以後不要用瞭,現在都已經基本實現瞭兩岸三通,不應該再罵來罵去瞭。”
黃濟人說父輩這批人有著相同的人生遺憾,他們信仰三民主義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投筆從戎來到黃埔軍校,但這種夢想被突然中斷,他們覺得人生是失敗的,以後的日子注定苟延殘喘,但是這樣的結局是曆史造成的,所以認命是他們普遍的心態。
耄耋之年時,文強曾又一次來到文史辦公室,也許這個房子就要從世界上消失瞭,他推門走進去,忽然聽到瞭艾青的一首詩:房子在地球上,地球在房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