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2022, 5:09: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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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閤會主辦主管
有學術的思想 EXPLORATION AND FREE VI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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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章來源於公眾號“FD現當代”:
《不如忘破綻:郜元寶文學批評自選集》,是作者近六七年當代文學批評和理論研究新作的首次結集。名為“自選集”,卻並非“舊作”的“選萃”,而完全是一部新書。對作者本人來說,本書論述範圍有所擴大,有作者過去熟悉的王濛、張煒、賈平凹等,也有作者以往論述較少的汪曾祺、路遙、莫言、夏商等,還有作者先前未曾討論過的柳青、趙本夫、李約熱等。範圍擴大的主要目的,乃是力求呈現當代文學的全貌。
本書所論作傢作品,在時間跨度上也有所拓展。作者過去主要關注當下文學現象,本書則從“新世紀”延伸至九十年代、“新時期”“文革”和“十七年”,既關注新作的破土,也考釋舊作的復活,既有作傢論式較全麵的評述,也有某些重要作品的細讀與再解讀。多半還是以點帶麵的個案研究,但力求輻射整個當代文學,力求把握當代文學的曆史脈絡,也努力探究當代文學與現代文學的內在關聯。
在批評態度上,作者比以往更為審慎,對當代文學更多瞭一份耐心和虔敬。但這是對文學史本身的尊重,並非刻意追求當代文學的“經典化”。在批評語言上,繼續探索一種求真務實、樸素自然的風格,架空的理論或多餘的文辭能免則免。這是作者想矯正自己過去華而不實的文風的努力,或許對批評界同行也不失為一種提醒。
/ 目 錄 /
自 序
上 編
作傢與作品
上海令高郵瘋狂――汪曾祺“故裏小說”彆解
與“惡食者”遊――汪曾祺小說怎樣寫“吃”
天漏,人可以不漏――評趙本夫《天漏邑》
擦亮“過去”這麵鏡子――讀馮驥纔《藝術傢們》
寫齣“萬難忍受的”“駭人的卑汙”――趙本夫《荒漠裏有一條魚》讀後
“舊作”復活的理由――《這邊風景》的一種讀法
審視或體貼――重讀王濛《活動變人形》
韆古一哭有素芳――讀《創業史》劄記之一
為魯迅的話下一注腳(一)――重讀《白鹿原》
為魯迅的話下一注腳(二)――重讀《古船》
中國初期改革前後的編年史與全景圖――細讀《平凡的世界》
羿光莊之蝶,海若陸菊人――賈平凹《暫坐》《廢都》《山本》對讀記
作傢張煒的古典三書
先鋒作傢的童年記憶――重讀餘華《在細雨中呼喊》
空間・時代・主體・語言――論《東岸紀事》對“上海文學”的改寫
難懂的袁淩
下 編
文學史與文學批評
“民國文學”,還是“民國的敵人’的文學”?
“創作”與“議論”――反思“新文化運動”與“新文學”的一個角度
論“權威”――關於當代中國文學創作與研究的一個設想
“重大題材”再議
二十年後的迴顧――“人文精神討論”再反思
身份轉換與概念變遷――近三十年中國文學概觀
近二十年“文學滬軍”一瞥
“作傢論”的轉變與重建
“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史學化”趨勢
文學是藉助文字來發揮語言奧妙的藝術
何必以“代”論文學
中國當代文學和批評八題議
我怎麼做起“批評”來(代跋)
韆古一哭有素芳
――讀《創業史》劄記
郜元寶
1
語言問題對柳青挑戰極大。他筆下農民並非沒有自己的語言。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農民的語言極其豐富,因此作傢要寫農民,首先必須學習農民的語言。柳青善於學習、提煉和運用農民語言,這是大傢熟知的。
但是,哪怕非常熟悉農民語言的作傢柳青也發現農民語言有時竟會那麼貧乏,因為他要寫的農民掙紮於新舊兩個世界的夾縫,這種處境令他們失去瞭在以往生活世界如魚得水的那份安妥,被硬推到全然陌生的天地,突然變得語言貧乏,甚至根本說不齣話。
《創業史》一個使命(或曰創舉),就是讓剛剛跨入新天地的農民學習說他們本來不會說的話。
2
讓農民學說話,最典型的莫過於《創業史》第一部第十一章1,寫土改開始時,工作組將“農會小組長”高增福選為重點,要他在群眾大會上“訴苦”。這位積極分子欣然領命,經常在傢“獨自一個人站在腳地,把竪櫃上擺的瓶子、盆子和碟子,都當作聽眾,練習訴苦”。但這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他總也講不聯貫,這一迴練習遺漏瞭這件事,下一會練習又遺漏瞭另一件事。”高增福很著急,請示工作組是否可以不上台,迴答是――拿齣點主人翁的氣魄來!
於是“他的階級自尊心立刻剋服瞭他對自己講話能力的自卑心,開始一有空閑就練習”。果然水平迅速提高,沒等訴苦會召開,就預先“毫不睏難地”將從前的東傢、蛤蟆灘“三大能人”之一姚士傑“說得徹底無言”。
高增福如此,追求進步的其他青年農民們也莫不如此,作者錶現他們的“覺悟”和“成熟”,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必須像高增幅“練習訴苦”那樣,逐漸(往往是很辛苦地)獲得一種新的語言,新的“嘴纔”。
3
《創業史》第一部讀者比較熟悉,這裏再從第二部舉幾個例子。
第二部第四章寫梁生寶左膀右臂高增福、馮有萬正式入黨時,“支部大會的進行甚至還遇到瞭難以剋服的睏難。兩個齣身悲苦的同誌充滿瞭對黨的感情,卻不知道怎樣講齣來。”接下來有這樣一段描寫――
下堡鄉的共産黨員們都盯著高增福和馮有萬。兩個人使著渾身的勁兒,很吃力地坐在長闆凳上,剋服他們麵臨的睏難。顯然,由於用腦過度,他們的鼻梁上和眉宇間,滲齣瞭米粒大小的汗珠。暖烘烘的太陽從大門大窗進來,照著會議室裏繚繞的吸旱煙的煙縷。但會議室裏有一種挺彆扭的沉悶
這確實是一種煎熬。人“進步”瞭,卻尚未獲得與之匹配的一套標誌“進步”的語言。對高增福來說,在支部大會上麵對一大群老黨員發錶入黨感言,跟駁斥富農姚士傑,不能同日而語!“野性子”馮有萬更犯難,這個“蛤蟆灘的老民兵隊長新任燈塔社的生産隊長”平時快人快語,可第一次參加黨的會議,還是以自己為焦點,就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瞭,“唉,黃堡鎮仁義堂中藥鋪有治性情急躁的藥嗎?我有萬買瞭鞋赤腳當生産隊長,也要抓得吃幾服!”
《創業史》 柳青著
盡管如此,作者還是絞盡腦汁,讓兩位新黨員在梁生寶一再鼓勵和下堡鄉黨支部書記盧明昌反復啓發下,終於神奇地剋服瞭“難以剋服的睏難”,先後發錶瞭各自“精彩的入黨演說”。
高增福、馮有萬入黨一節,有柳青本人公開發錶的三個版本:《入黨――第二部斷片》(《上海文學》1960年12期),《創業史》第二部第三章(《延河》1961年元月號),《創業史》第二部上捲第四章,中國青年齣版社1977年6月第1版。《延河》版對《上海文學》版進行瞭較大改動,中青社版與《延河》版大緻相同。對比版本間的異同,有三點值得注意。
首先,高增福、馮有萬兩人的“入黨演說”,三版基本一緻,但也有不少細微改動,主要是隨著版本升級,作者設置瞭越來越多外部條件,特彆是梁生寶的鼓勵和盧書記的啓發(包括從反麵打壓愛說空話的郭振山,以啓發高、馮“怎麼想,就怎麼說”),以此增強敘事的邏輯性,讓高、馮短時間從窘迫得不會說話到發錶精彩的“入黨演說”顯得更加閤理。
其次,盧明昌書記要求梁生寶在兩位新黨員說話之前,作為入黨介紹人先說說他們的情況,此處《延河》版在《上海文學》版基礎上增加瞭一段――
雖然他肚裏想好個草稿瞭,但到會場上,在講話前,應當重溫習一遍,他纔不至於在講話中遺漏掉什麼。現在來不及瞭。管它呢!生寶英俊的身派,勇敢地直立起來,毫不躊躇地嚮講桌走去瞭。
這說明柳青在整理《延河》版時意識到,梁生寶雖然比高、馮早一年入黨,但也有些緊張,至少沒有達到他所崇敬的盧書記的水平,“愛用莊稼人的方式講話”,卻處處能將道理“說得真個透亮”。
復次,上述三版都插入瞭作者用理論色彩濃厚的語言對農民入黨的特殊意義進行高屋建瓴的大段論述。因為是作者論述,所以三版之間並無多少差異。然而結束論述之後,最早的《上海文學》版寫道――
但是,梁生寶介紹高增福和馮有萬的情形,他的水平使他隻能談談他們對互助閤作熱心的具體事實。
《延河》版將這句改為――
梁生寶介紹高增福和馮有萬的情形,當時他分明感到一點這種意義,他也很想講得更透徹一些。但他的水平使他隻能談談他們對互助閤作熱心的具體事實
到瞭中青社版,這段文字又變成――
梁生寶在支部大會上介紹高增福和馮有萬的情形時,他分明感到一點這種意義。他很想講點他們在這方麵的覺悟。但他想來想去,隻能談談他們對互助閤作熱心的具體事實
相對於《上海文學》版,《延河》版強調早一年入黨的梁生寶在支部大會上說話有點緊張,但思想畢竟成熟許多,能“分明感到一點”作者闡述的農民入黨的意義,“也很想講得更透徹一些”,隻是限於“水平”,最後不得不放棄,轉而介紹高、馮兩人熱心互助閤作的具體事實。中青社版延續瞭這個思路,但在強調梁生寶思想成熟這一點上又有謹慎而細微的推進。梁生寶不是一般地“很想講得更透徹一些”,而是具體意識到要“講點他們在這方麵的覺悟”,盡管最後同樣也放棄瞭,但在放棄之前還是“想來想去”,內心作瞭許多努力。
高、馮“入黨演說”確實如支部書記盧明昌要求的“怎麼想,就怎麼說”,主要還是農民自己的語言。此前插入的對農民入黨意義的作者論述高瞻遠矚,高、馮二位固然達不到這個思想境界,早一年入黨的梁生寶“水平”也有限,雖然能夠“感到一點這種意義”,卻仍然不能用自己的話說齣來,所以必須由作者代庖。
由此可見,柳青充分意識到農民學習新語言時是多麼步履維艱,因此他很有分寸地錶現著農民思想的細微進步以及語言“水平”的微妙變化。他深知這絕非一蹴而就的突變,而隻能是一個積少成多的漸變過程。
4
從這個角度講,當時柳青反駁青年評論傢嚴傢炎的那篇《提齣幾個問題來討論》確實不無道理。
嚴傢炎諷刺柳青將梁生寶在政治覺悟上描繪得過於成熟,超齣瞭這個人物“性格、身份、思想、文化條件”等實際情況。柳青則抓住“覺悟”和“成熟”這兩個概念的差異,強調他隻是描寫梁生寶在一次次政治學習、頻繁接觸黨的乾部以及實際工作磨練中不斷提高瞭政治“覺悟”,卻並沒有將梁生寶“覺悟”的提高等同於政治上的“成熟”。柳青由此反問:
“在藝術上錶現我們這個時代的工農兵英雄人物的精神麵貌,如果不涉及他們的政治學習和階級覺悟程度,怎麼能夠更準確、更深刻地描寫他們的行動呢?”
“許多農村青年乾部把會議上學來的政治名詞和政治術語帶到日常生活中去,使人聽起來感到和農民口語不相諧調,這個現象難道不是普遍的嗎?”
盡管如此,柳青還是強調,他很少直接描寫梁生寶在思索和言語中過多使用政治名詞和術語,免得讀者以為梁生寶離開瞭政治學習卻能獨立地“萌芽”齣先進思想。很多情況下,“都是作者描寫他迴憶整黨學習會上的話,描寫他迴憶縣、區領導同誌的話。請同誌們查對。”2柳青對嚴傢炎的批評之所以感到委屈而無法保持沉默,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他認為嚴傢炎沒有看到小說在描寫梁生寶這類先進青年農民說話“水平”逐漸提高時多麼煞費苦心!
5
進步青年語言水平的提高尚且如此艱難而遲緩,不甘落後的老農民就更是可想而知。他們雖然也能學到一點新語言,但終究有限。
第二部第十二章寫梁三老漢驚奇地發現,“僅僅個把月的辦社活動中,任老四就學瞭這篇嘴纔”,這惹得老漢本人“舌根發癢”,也想奮起直追瞭。後來事實證明,老漢的語言能力確實有所提高,甚至還能和“穿狐皮領大氅的‘縣書記’”談得十分熱絡。
這裏需要注意兩點。第一,任老四“嘴纔”的提高是從梁三老漢的角度看到的,究竟有多高,隻能以梁三老漢的標準來衡量。如果用高增福、馮有萬或梁生寶的標準衡量,恐怕就說不上什麼好“嘴纔”瞭。
第二,梁三老漢居然能和“縣書記”說得十分熱絡,這固然說明梁三老漢語言能力有所提高,但同時也可能是“縣書記”學會瞭農民語言、能夠跟農民拉傢常的結果,並非僅僅因為梁三老漢提高瞭語言能力。何況老漢雖然跟“縣書記”談得十分熱絡,卻也經常“兩隻粗硬的手顫抖著,幫助他錶達心中的痛苦”,――他的語言明顯還是相當缺乏。他稱“縣委書記”為“縣書記”,跟蛤蟆灘人遊行時將“杜勒斯”說成“杜老四”,都是對新的語言相當陌生的錶現。
但凡遇到新鮮事物,新鮮場閤,蛤蟆灘農民依舊還是笨嘴拙舌。比如,遠近各鄉農民來觀看高級社牲口閤槽,梁三老漢“很想說幾句這種場閤適當的話,但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不是他缺乏機智,而是他的老腦筋對於這剛剛開頭的新生活,還不是那麼適應哩!”
梁三老漢、任老四在學習新語言方麵多少有一些進步,平時不大齣門的“生寶他媽”就更可憐瞭。第二部上捲第十一章寫郭振山帶著縣委副書記楊國華到梁生寶傢的草棚院看望“生寶他媽”,“頭發灰白、滿麵皺紋的善良老婆婆,手裏拿著撥火棍,在東邊破舊的草棚屋裏開瞭闆門。她齣來站在門台階上,看見不隻郭振山一個人,她這纔緊張起來”。當郭振山嚮她介紹同來的就是“楊書記”,而沒有架子的“縣書記”又主動給她打招呼時,她被“弄得手足無措”――
她手裏的撥火棍,不知往哪裏擱是好。最後她還是忙亂地把它鬍鬍塗塗丟在門台上,好像她再也不需要這東西瞭。
多麼傳神!但如此傳神寫照,是付齣瞭讓“生寶他媽”完全不能開口的代價換來的。
為瞭讓莊稼人在新社會說齣“適當的話”,柳青殫智竭慮,最後不得不承認,“更多的意思莊稼人嘴笨,說不好。”
進入新世界的蛤蟆灘莊稼人啊,誰的語言夠用呢?
這是他們的苦惱,也是柳青的苦惱。
讓農民在新社會剋服不知如何說話的睏難,幫助農民說齣他們心裏的話,是柳青麵臨的一大難題。
6
但柳青並不因此片麵追求將農民寫得口若懸河。他一方麵寫農民在以往生活世界擁有豐富的語言,一方麵又如實寫齣他們在新社會的語言匱乏,以及他們對這種語言睏難極其有限的剋服。
柳青
隻有在塑造“轟炸機”郭振山及其哼哈二將(“低著頭有瞭主意,仰起頭就有瞭詭計”的“活周瑜”楊加喜,一貫巧舌如簧的“孫水嘴”)時,作者纔故意讓他們自以為是,任憑什麼場閤都能說下大天來。他們的能說會道是哄騙乾部群眾的煙幕彈,並不能代錶農民說齣他們的心裏話。盧支書批評郭振山“呀!同誌!你的嘴纔太巧瞭嘛!”可謂一語中的。
描寫不同身份、不同思想感情的農民各不相同的語言處境和語言能力,是柳青現實主義追求的重要一環。
場麵話難說,心底秘密更難錶達。第二部第10章寫梁生寶“對他最親密的助手(高增福)打開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顯然誇張瞭。那充其量隻能說是梁生寶思想中一個重要內容,即擔心辜負領導希望,自覺肩上擔子太重,談不上“內心最深處的秘密”。真正的“秘密”不會這麼容易就能寫齣來。
更多場閤,柳青還是直麵農民語言和“新生活”的距離,竭力追求讓二者磨閤接榫,讓流行政治語言盡可能順利進入農民語言的軀殼。
他這樣努力的時候,其實就是采取瞭魯迅所提倡的“給他們許多話”的辦法3。《創業史》對話之外的大量敘事、抒情和描寫,基本都是揣摩農民心理,用作者的語言說齣來,或者混閤作者學到的農民語言與作者自己的語言,韆方百計說齣農民心中的思考、議論與抒情。
“給他們許多話”,是魯迅對“先驅者”也即啓濛知識分子說的。所謂“許多話”,主要是指啓濛知識分子的語言,這在自覺實踐魯迅教導的路翎小說中可以看得最清楚。至於郭振山、梁生寶、徐改霞、高增福、馮有萬們竭力學習得來的“嘴纔”則主要是規範化政治語言與農民語言調和之後形成的混閤物,也是《創業史》為農村“新人”著力打造的一套新語言。
7
但上述語言追求顯然不能令柳青感到完全滿意。為瞭更好地寫齣農民的精神世界,他甚至不惜藉助超語言方式來彌補語言錶現之不足。
《創業史》第二部上捲第五章寫小媳婦趙素芳趁公公“王二直杆”死後落葬,撕心裂肺哭個不停,就是整部作品描寫農民用超語言方式剋服語言睏難的神來之筆。
過去談《創業史》人物,大多集中於梁生寶、梁三老漢和蛤蟆灘“三大能人”,連改霞都很少談到,有人甚至勸柳青刪掉改霞這個人物4。柳青雖未曾照辦,卻也不斷提醒讀者和改編者,改霞絕非中心人物5。改霞尚且如此,素芳就更不在話下瞭。大概隻有當時正在讀研究生的青年批評傢何文軒(西來)著重分析過素芳的心理和命運6。據作者事後迴憶,當時隻想反駁姚文元在素芳形象塑造的問題上對柳青的“極左非難”,並非對素芳特加青眼7。
《柳青研究文集》仵埂、邢小利、董穎夫編
但素芳在小說整體構思中的地位不說超過改霞,至少也是《創業史》女性群像中僅次於改霞的第二號人物。當時評論界對素芳有限的研究主要圍繞她和富農姚士傑的關係展開,對他們二人的性關係的描寫爭執不下。姚文元認為,“作者過份強調瞭生理的因素而忽略瞭起決定作用的階級的社會的因素。作者是把素芳作為一個被迫害、被摧殘者來描寫的,也許以後她還會從慘痛的教訓中覺悟起來,可是,用‘生理上是男人而精神上是陽性的動物,姚士傑給女人素芳多大的滿足’,以及拴拴缺少姚士傑對女人的熱烈擁抱來解釋素芳被這個惡毒的富農所吸引,是不妥當的,至少是缺少典型意義的,這對姚士傑的階級本質的揭露沒有幫助,可以省略。”8
姚文元關於素芳形象的質疑僅限於這段文字,何文軒則用整段文章詳細分析素芳形象的塑造,強調作為被舊社會迫害和摧殘的女子,素芳形象既有普遍意義,更有不同於改霞、李翠娥等婦女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跟她的傢庭背景、少女時代慘痛經曆、嫁給拴拴後飽受阿公“王二直杠”欺負------等等特殊遭遇有關,因此她和姚士傑之間看似變態扭麯的關係並非完全生理性的,背後也有社會性因素,“作者在處理素芳與姚士傑的關係時,分寸也是很嚴的”,“誰也不會因為作者強調瞭生物性的一麵而不把素芳看作社會的人”,但惟其如此,“她的解放必然要經過更麯摺、更痛苦的途經”。
何文軒認為這個女性形象整體上“寫得相當深刻,相當成功”,尤其考慮到素芳在小說中“處於更外圍的位置,在《創業史》宏闊的藝術畫麵上,她隻是占著不太重要的一隅,然而作者竟能賦予她以如此的曆史深度和藝術深度,的確是不容易的”9。但他也指齣,“第一部裏的素芳,直到最後,還是處在靈魂上沉睡的狀態”。
姚、何二人意見大相徑庭,但有一點彼此相通,即都認為素芳形象在《創業史》第一部並未完成,都預期第二部將有更多精彩筆墨落在這個次要人物身上。當時《創業史》第二部還沒有以完整形式公開齣版,素芳在《創業史》第一部確實處於次要地位,她雖然也站在新舊世界交替的門檻上,卻不像上述郭振山、梁生寶、徐改霞、高增福、馮有萬等學到瞭屬於自己的“嘴纔”。姚、何二人感到不滿足,並對她下一步的塑造作齣預期,是閤乎情理的。
果然,到瞭第二部上捲第五、第六章,柳青讓素芳用魯迅所謂“無詞的言語”――無休止的哭泣――再次隆重登場瞭。
8
在此之前,小說經常寫到素芳的“哭”。
十六歲被黃堡鎮流氓引誘糟蹋,她痛哭過一場,“哭紅瞭眼睛”。
帶著明顯的身孕嫁給木訥的拴拴之後,公公“王二直杆”用“頂門棍”“有計劃地搗過幾迴”,殘忍地打掉她的身孕,平時又凡事苦待她,而丈夫拴拴聽由老爹擺布,完全不懂夫妻恩愛,素芳因此不知哭過幾迴。
“新社會”瞭,彆人都可以離婚,唯獨不名譽的她不能。她不得不繼續飽受公公的摺磨,不得不忍受毫無樂趣的夫妻生活。她因此不知暗自哭過幾迴――她知道在彆人眼裏,自己絕沒有不滿和哭泣的權利,“沒有當著旁人的麵哭鼻子的理由”。
她愛慕鄰居梁生寶,但梁生寶“因為擔心他在村裏的威信受到損傷”,為瞭“盡力提高自己在群眾中的威信”,連心愛的改霞都要處處迴避,何況這個名聲不佳的鄰居人傢的兒媳婦,所以他就以村乾部資格“大白天日教訓瞭她一頓”。素芳很快就斷瞭對梁生寶的念頭,但她並沒有因此害怕、迴避梁生寶,“她嚮村乾部梁生寶哭訴,她還沒有解放”,希望他“乾涉”她的生活,幫助她擺脫公公直杠王二的嚴防死守,和毫無感情、僅僅被她稱作“咱傢做活人”的丈夫拴拴離婚,在新社會獲得真正的“解放”。
但“生寶闆著臉要她好好勞動,安分守己和拴拴過日子”,“生寶硬著心腸,違背著他宣傳的關於自由和民主的主張,肯定地告訴素芳:暫時間不幫助她爭取這個自由,等到將來看社會風氣變得更好瞭再說”。這就等於宣布素芳仍舊是不名譽的賤民,在“新社會”低人一等。既在感情上被梁生寶嚴厲拒絕,又在社會政治上遭到梁生寶這一番訓斥,素芳的精神世界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小說未做交待,但讀者完全可以想象。她為此暗自飲泣,應該是傷心而絕望的。
再後來就是在“堂姑父”姚士傑傢磨房裏啜泣。她陷入瞭難以自拔的屈辱、偷歡、犯罪的深淵,她的哭泣更加不能理直氣壯瞭。
縣裏來的青年團乾部王亞梅組織“婦女小組學習會”,包括素芳最看不起的李翠娥在內的婦女們競相發言,“一再地觸動素芳的傷疤”,迫使她“一再地迴憶起疼痛”。素芳幾次想開口,卻總是被深深的自卑感和羞恥感壓迫得說不齣話來,隻好忍住幾乎奪眶而齣的眼淚,跑進茅房偷偷哭泣。
素芳的“哭”,絕大多數場閤都是暗自啜泣,無人知曉,作者因此也就沒有必要描寫周圍人的反應。但這些預演性的啜泣非常重要,好像一道奔湧的河流受堤壩攔阻,改變流速,失去喧囂,卻並未靜止,乃是默默積蓄力量,尋找機會,等待新的齣口。
9
於是就有瞭《創業史》第二部上捲第五章素芳爆發性的“哭”。
素芳趁著以梁生寶為首的“燈塔閤作社”一班人為公公“王二直杆”送葬,當著大傢的麵毫無節製地痛哭流涕,不聽任何人解勸!她隻是哭,並非邊哭邊訴,所以不管是旁觀者,試圖解勸者,還是事後與她談心的乾部,都完全不理解她為何而哭。
梁生寶是葬禮主持者,素芳的緊鄰,兩人又有那層特殊關係,按理應該比較瞭解素芳,但他竟一點不懂素芳為何而哭,“心裏頭奇怪”,“阿公活著的時候,把你簡直沒當人!老頑固這陣死瞭,你還哭得這麼傷心?沒主心骨的女人!”
靈柩到瞭墓地,“按喪儀的程序”,跟在後麵的婦女應暫停哭泣,但素芬仍然“哭得直不起腰來”。這時梁生寶就“鄙視”素芳瞭,“沒齣息的女人!”,“經過建社期間兩條道路的教育,她還是這個樣子!什麼時候纔能把她改造成有社會主義覺悟的勞動者呢?糊塗蟲!”
“燈塔社”其他送葬的社員們也“都注意到拴拴媳婦的傷心好令人奇怪。在靈柩周圍解繩的莊稼人臉上齣現瞭迷惑不解的神情。馮有義甚至感動瞭,低聲說:‘啊!拴拴這屋裏傢,還是個孝敬媳婦哩!’”
死者落葬後,“按照殯葬禮儀”,婦女們都應該停止哭喪,“但素芬隻管她彎著腰,伸長脖子,失聲斷氣地抽泣著。好像決心要把腸腸肚肚,全部傾倒在這墓地上,她纔迴傢。”新黨員馮有萬走到他崇拜的主任梁生寶身邊低聲罵道:“賤骨頭!”梁生寶的態度也從“奇怪”、“鄙視”發展到“生氣”,他懷疑素芬這麼哭,可能跟好吃懶做的李翠娥一樣,“對燈塔社的女社員將來要參加農業勞動發愁?怕勞動的,怎麼會有好思想呢?”
梁生寶想到這裏都“心涼瞭”,更不想考慮自己的婚事。他對農村婦女幾乎完全絕望,激昂慷慨地發錶瞭一通關於“黨真正的負擔”在於“改造落後意識”的“墓前演說”,“把駐隊乾部和社員們都聽得凝神不動”。
沒想到,“已經不哭的素芬聽瞭主任的話,重新又哭起來瞭。”
10
《創業史》第二部上捲第五章就這樣寫素芳之哭,以及周圍人的迷惑不解乃至鄙夷憤怒,第六章則試圖解釋素芳為何而哭。
柳青告訴讀者,苦命的素芬委屈太多,一直沒機會宣泄,“阿公的死給她一個哭的好機會!”素芳究竟哭什麼?原來主要是哭她和寡婦老娘受苦的根源――多年來始終被她怨恨不已的敗傢的父親趙得財,“素芳在阿公屍靈旁邊,哭著可憐的她爹趙得財”。趙得財在舊社會的墮落(吃鴉片)使她從一個殷實人傢小姐變成到處抬不起頭的自卑自賤的可憐女子。作者認為,素芳哭死去的父親,實質上就是認識到“舊社會製度殺害瞭多少人呀!”而悲從中來。
這種分析當然值得尊重,但不能說作者本人就完全理解他筆下的素芳之哭。70年代末,住在醫院的柳青告訴前來看望他的閻綱先生,“素芬大哭,是哭舊製度”10,這與素芳在青年團縣委王亞梅麵前的告白大緻相同,“王同誌放心!我哭是為從前的事!”
這顯然並非洞悉底蘊之筆。造成素芳不幸的原因並不都可以歸結為“舊製度”與“從前的事”。
《與小說藝術》閻綱著
不說“解放前”,“解放後”素芳仍舊不得解放。她和拴拴之間無愛的婚姻,她在“王二直杠”管束下“受苦受活”,她對鄰居梁生寶的愛戀以及後者對她的冷漠與訓斥,她和富農姚士傑並非始終“分寸也是很嚴的”的變態扭麯不可告人的關係,她在“婦女小組學習會”上不斷加深的自卑感和羞恥感,她在葬禮上啼哭時梁生寶、馮有萬等人毫不掩飾的鄙夷、厭惡、疑惑、隔膜和憤怒――她在嚎啕大哭時心裏想到的這一切,豈能簡單歸結為對早已印象模糊的亡父的懷念,或者擴而廣之,對“舊製度”的憎惡?
《延河》版素芳對王同誌說的那句話是:“我一定在農業社好好勞動------報答共産黨的恩情!”這句話上半截是復述梁生寶的“教訓”,下一截是當時的門麵話,都不是無論思想有無轉變的素芳對自己那一場“哭”的全部解釋。但相比中青社版的“王同誌放心!我哭是為從前的事!”較早的《延河》版或許略勝一籌。中青社版試圖拔高素芳,《延河》版則並沒有將素芳拔高到看清自己的悲劇命運全部可以歸因於“從前”的“舊製度”,反而暗示她不敢輕易流露真心,僅僅以梁生寶的“教訓”與流行的門麵話遮擋過去。
盡管用理性語言解釋筆下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未必成功,柳青還是照實寫來,用瞭整整五、六兩章大寫特寫素芳的“哭”。
“哭”,是柳青為素芳找到的“本本色色”的語言,他要透過這種超語言的情感發泄挖掘一個鄉村女子的精神深井。一個誰也不理解的受盡淩辱的不幸的小媳婦在普遍隔膜中盡情吐露心聲,這雖然在與同類交流的意義上失敗瞭,卻恰恰由此呈現齣農民(大而言之也是中國人)情感與靈魂的真實狀態。
關於素芳之哭,柳青至少為我們提供瞭兩個版本,即《延河》1961年四、五號連載的《創業史》第二部第四章,中國青年齣版社1977年6月第1版《創業史》第二部上捲第五、第六兩章。兩個版本的差異不僅在於《延河》版的一章被中青社版擴張為兩章,還在於《延河》版更加強調、突顯梁生寶對素芳之哭的鄙視和厭惡11,並且始終沒有將素芳拔高到看清瞭自己悲劇命運的高度。但素芳之哭本身,中青社版的改動並不大,這說明柳青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把握並沒有受其理性思考的乾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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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在《俄文譯本序即著者自序傳略》中說過――
造化生人,已經非常巧妙,使一個人不會感到彆人的肉體上的痛苦瞭,我們的聖人和聖人之徒卻又補瞭造化之缺,並且使人們不再會感到彆人的精神上的痛苦。
我們的古人又造齣瞭一種難到可怕的一塊一塊的文字;但我還並不十分怨恨,因為我覺得他們倒並不是故意的。然而,許多人卻不能藉此說話瞭,加以古訓所築成的高牆,更使他們連想也不敢想。現在我們所能聽到的,不過是幾個聖人之徒的意見和道理,為瞭他們自己;至於百姓,卻就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瞭,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韆年!
要畫齣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算一件難事-----我雖然竭力想摸索人們的魂靈,但時時總自憾有些隔膜.12
剋服這睏難,打破靈魂間“隔膜”的高牆,在中國文學中實在難得。
素芳之“哭”,很容易令我們想到中國文學史上那些善於哭泣的女子。
《水滸傳》中金翠蓮“哽哽咽咽啼哭”,“蘭陵笑笑生”筆下李瓶兒喪子之後無言的哀毀,都是無告的中國女性常見的哭泣,與素芳之“哭”有相通之處。但《水滸傳》《金瓶梅》作者的筆墨何其吝嗇!
關漢卿筆下竇娥的呼天搶地乃是作者激越情感的投射,並非人物本有的告白。而且,竇娥化悲為憤,“齣離”瞭“哭”,化“哭”為“訴”,重點在“訴”不在“哭”。
《白鹿原》寫田小娥跟祥林嫂一樣,在多次啼哭、哀嚎之後,漸漸都不會哭瞭――殘酷的生活剝奪瞭她們“哭”的能力。
《水滸傳》
《金瓶梅》
《白鹿原》
魯迅《野草・頹敗綫的顫動》裏那個老婦“舉兩手盡量嚮天,口唇間漏齣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思想深刻,畫麵感很強,似更接近素芳之“哭”,但畢竟沒有敘事的廣度。
相知之下,素芳之“哭”不同凡響。作者顯然也意識到這點,所以乾脆放開筆來議論一番:
人身體裏頭到底能有多少眼淚呢?眼淚流得太多,對人有什麼害處嗎?為什麼哭得時間長瞭,覺著腦子裏頭疼呢?為什麼後來眼眶裏也感到火辣辣的呢?曾經有過哭瞎瞭雙眼的人。素芳現在不管這些。她隻想哭!哭!哭個痛快!好不容易!阿公的死給她這樣一個哭的好機會!她可以公開地、盡情地大哭它幾場。哭個夠!
麵對素芳之“哭”,村民們的疑惑,猜測,婦女們的勸慰,乾部們的思想工作,自以為“進步”的梁生寶、馮有萬的“鄙視”“生氣”,以及作者在書裏書外的解釋,都黯然無光瞭。
因素芳這一“哭”,我們不得不對《創業史》中完全不理解素芳的正反兩方麵人物做齣另外的理解。
因素芳這一哭,《創業史》人物世界發生再度分裂。一邊是《創業史》所有人物的猜測議論,一個是哭得死去活來的素芳一人的沉默無語。兩麵的隔膜與對峙,使我們得以重新體會柳青在揭示“沉默的國民的靈魂”方麵取得的驚人成就。
素芳之“哭”幾乎哭塌作者一手造成的整個世界!這種撼人的藝術力量也許隻有傳說中孟薑女哭倒長城或《紅樓夢》中賈珍為兒媳婦秦可卿之死所發的不倫之悲約略近之。
但孟薑女之哭隻是傳說,缺乏文學的具體描寫(蘇童根據這個傳說創作的《碧奴》以誇張遊戲的筆墨寫“哭”也基本失敗瞭),而賈珍和素芳,一個是公公不知羞恥地哭那暗中與他有染的媳婦,一個是媳婦假裝哭公公實則自悲其身世,二者錶麵相似,內涵迥乎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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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芳之“哭”有一個蓄勢過程,比如作者對素芳父母、誘奸素芳的黃堡鎮流氓、王二直杆、拴拴、梁生寶、姚士傑等相關人物細針密綫的敘說,包括暗中審察“他的拴拴嬸子”、“嗅見素芳臉上發齣的雪花膏味道,簡直要發嘔”的“不曾接近過女性”的十七歲少年任歡喜“稚嫩的心”。
沒有這些鋪墊,素芳的無言之“哭”就猶如一麵空鏡子,什麼也照不齣。
另外,素芳之“哭”也需他人之“哭”的襯托,纔能愈顯其獨特性。
比如改霞媽媽哭她們孤兒寡母的淒慘,固然悲傷,卻懷抱希望,即希望年輕漂亮的女兒在“代錶主任”郭振山幫助下有一個美好的前程。
小說也多次寫到改霞哭她和梁生寶的一再錯過,比如第一部第十五章,改霞久等梁生寶不至,就灰心起來,要下最後的決心不再等心上人瞭――
她這樣想著,突然間鼻根一酸,眼淚湧上瞭美麗的眼圈。這既不是軟弱,也不是落後。這是為瞭崇高的理想而犧牲感情的時候,從人身上溢齣幾滴感情的漿汁。改霞用巧妙的手指,把溢齣眼角的兩滴淚水抹掉,往迴走去。
熱戀中的年輕姑娘改霞的哭,美麗而憂傷。
窮漢子高增福,“無論你什麼時候看見他,他總象剛剛獨自一個人哭過的樣子”,高增福確實市場暗中飲泣,但又深自責備,作者寫他這樣強忍淚水:
他鼻根一酸,眼珠被眼淚罩瞭起來。但是他掩住嘴唇,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他眨瞭幾下眼皮,淚水經鼻淚管到鼻腔、到喉腔,然後帶著一股鹹鹽味,從食道流進裝著幾碗稀玉米糊糊的肚囊裏去瞭。
無獨有偶,以“在黨”為無上榮光,卻私心太重,夢想獨自發傢的“代錶主任”郭振山收到“組織”的批評之後,他的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竟然也“被淚水罩瞭起來”――
但是,倔強的郭振山不會讓眼淚流齣來的。他掙紮著硬不眨眼,讓淚水在眼睛裏打圈圈,然後在身體內部從鼻淚管流下去瞭。但有一滴流錯瞭路,沒有進喉嚨裏去,而從多毛的大鼻孔齣來瞭。郭振山把它當做清鼻涕,用一個指頭抹掉瞭,擦在鞋底的邊上。
郭振山之哭和高增福之哭有不少神似,但內容又微有不同!
為瞭說明“私有財産――一切罪惡的源泉”這個道理,作者還寫到鄉村社會古怪的一種啼哭場麵。沒有子嗣的老大死瞭,老二老三爭著把兒子過繼給亡兄做“孝子”,為此大打齣手,而這傢人同時又上演著另一齣滑稽戲:
他們的婆娘們和娃子們,在傢大哭死者,盡嗓子哭,簡直是嚎叫,錶示他們對死者有感情。其實,他們都是對死者名下的十來畝田地有感情……
寫得最詳細、最精彩的還是第一部第十七章梁三老漢為梁生寶視若無物的童養媳婦的死哀哭不已,“眼淚隻是揩瞭又流,流瞭又揩,不斷綫地湧著”。這在旁人看來,乃是“不顧體統”的“公公哭媳婦”,是“丟人”之舉,但梁三老漢哭童養媳婦,一則因為“俺的童養媳婦,和閨女一樣親”,二則因為梁生寶“唯有上媳婦的墳這件事不當緊”,老漢因此“鄙棄”後妻帶來的這個養子,認為他太沒情義,“不管怎麼,總算夫妻瞭一迴嘛!一日夫妻,百日恩情嘛!給死人燒紙插香,固然是感情上的需要;但有時候,為瞭給世人看得過去,也得做做樣子吧!你共産黨員不迷信,湯河兩岸的莊稼人迷信嘛!哼!”何況清明節上墳,老漢還想起瞭拉扯童養媳婦長大的那些“過去的淒惶日子”,這纔“不顧體統地哭齣聲音來瞭”。
梁三老漢和賈珍都是有違正常倫理因而頗受非議的“公公哭媳婦”,但各有各的哭法,不可同日而語。這一細節充分說明柳青寫“哭”的匠心獨運。《創業史》第一部寫梁三老漢哭媳婦,和第二部寫素芳同樣違背正常倫理觀念而備受詬病的“媳婦哭公公”,前後呼應,相得益彰。
但寫素芳之“哭”,又勝過寫梁三老漢之“哭”。梁三老漢之“哭”,客觀上暴露瞭梁生寶在親情和男女之情方麵的疏忽與涼薄,但作者本意是想錶現梁生寶的公而忘私,梁三老漢的“哭”完全在作者操控之中,而素芳乃是麵對整個世界發齣痛徹肝腸的哀哭,其撼人的氣勢可能違背瞭作者的初衷,造成一種尷尬而失控的局麵。
柳青寫瞭多少人物的“哭”啊!
正是在蛤蟆灘人連綿不斷的哭泣中,我們聽到趙素芳最淒厲的哭喊,也看到更多周圍人的反應,因此就有可能將素芳之“哭”與他人之“哭”區彆開來,更深地體會柳青描寫素芳之“哭”的苦心孤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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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芬大哭之後,即“泯為常人”。
作者本來還想給她更多描寫,在和女兒劉可風的談話中甚至詳細地介紹過總體構思中對素芳後來的安排:
後邊我要寫一個情節:一次,梁大老漢藉走牲口不還,大傢很氣憤,讓婦女主任歡喜他媽去要,歡喜他媽因為過去常藉人傢的牲口和工具,不好意思,素芳看見,自告奮勇:“我去要!”這樣就把素芳的形象推進一大步,最後,我還想讓素芳當婦女隊長哩。13
但1977年中青社版《創業史》第二部並無這個安排。素芳大哭之後,隻齣場過三次,都沒有正麵或突齣的描寫。
一次是第二部上捲第十二章,大哭之後過瞭六章,梁生寶領導的燈塔閤作社迎來第一件大事,即社員們牽著自傢牲口“閤槽”,進行統一管理。關心社事的梁三老漢發現“拴拴媳婦素芳”也跟在婦女隊長歡喜他媽後麵,幫助吆喝他傢的牛。這時候的素芳還給死去的阿公戴著白孝帽,走在最後麵,但“經過兩條道路的教育,特彆是直杠老漢的葬事以後,梁三老漢有瞭新的認識,已經不鄙棄素芳瞭。”大傢談到裝病不齣門的梁大老漢,素芳也插進來,講瞭幾句關於梁大老漢的話。這一節中心人物是梁三老漢、歡喜他媽以及不在場的梁大老漢,素芳隻是陪襯,未作任何正麵描寫。
又過瞭十三章,即第二部下捲第二十五章,不願加入閤作社的梁大老漢看見素芳和閤作社幾位婦女一起在地裏勞動,也是一筆帶過。
第三次是緊接著的第二部下捲第二十六章,郭振山哼哈二將楊加喜、白占魁挑動梁大老漢鬧事,燈塔閤作社“遇到瞭成立以來的頭一次風浪”,梁生寶外齣開會期間主持工作的副主任高增福看見許多社員都來到“社辦公室院子”,關心如何處理這件大事,“拴拴的媳婦趙素芳”也夾在眾人中間,如此而已。
《柳青傳》 劉可風著
《創業史》全書未完成,柳青賫誌而歿,1977年中青社版第二部僅在文革前完成的一至二十五章基礎上做瞭修改(《延河》1961年元月至10月號發錶的一至七章相當於中青社版上捲一至九章),將原來的二十五章擴張成二十八章,但具體修改隻限於第二部上捲一至十三章和下捲十四至十七章,剩下的十八至二十八章仍是初稿,因此柳青跟長女劉可風講他會多寫一點素芳的計劃並沒有落實在最終公開麵世的版本上,是不難理解的。
《創業史》第一部和第二部第五、第六兩章,素芳的戲很飽滿,因此大哭之後的素芳究竟會怎樣,作者沒有留下更多的“後話”,讀者卻不禁要猜想:除瞭梁三老漢不再“鄙棄”之外,素芳有沒有獲得周圍人更多的理解?素芳的覺悟是否提高瞭,成為梁生寶所期待的“新人”,還是僅僅偶爾齣場說兩句不太重要的話,夾在女社員中間參加勞動,頭腦依舊“糊塗”,抑或思想深處發生瞭旁人不能察覺的另一些變化,從此看人看事都彆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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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劉可風所記1970-1978年和父親柳青的談話,柳青尚未決定放棄《創業史》第三、第四部的寫作之前,就感到“第一部改霞就寫多瞭,現在也不能取掉,會留下斧鑿的痕跡”14。這和柳青在《延河》1961年元月至10月號登完《創業史》第二部第一至第七章之後所寫的“作者附記”基本一緻,在這個“作者附記”裏,柳青鄭重地勸告《創業史》的各類改編者:“不要把徐改霞當作女主人公安排。這不符閤《創業史》的總意圖”。他預先發錶這幾章,目的之一就是要提醒讀者,改霞並非“女主人公”。
一部多捲本的長篇小說寫瞭眾多女性形象,怎麼可以沒有“女主人公”?取消改霞“女主人公”地位,是否需要另找一個女性形象遞補上去?
從1977年齣版的經過反復修改、將計劃中第三、第四部或取消或壓縮之後形成的《創業史》第二部未完稿來看,柳青很可能想把素芳或梁生寶新的“對象”劉淑良這兩位其中之一增補為“女主人公”。劉淑良在第一部尚未登場,第二部實際描寫也不多,總體形象蒼白而單薄。相比之下,第一部就花瞭很多筆墨的趙素芳,到瞭第二部第五、第六兩章又如此濃墨重彩加以描寫,其形象的飽滿程度單單在第二部就遠遠超過劉淑良,加上第一部的大量描寫,總體份量也壓倒瞭改霞。即使柳青想讓劉淑良取代改霞成為《創業史》“女主人公”(他甚至藉“有萬丈母娘”之口說“淑良小名也叫改綫,和改霞一樣”),也完全不可能瞭。
撇開柳青的構思,從《創業史》第一、第二部實際描寫看,素芳完全可以當得起“女主人公”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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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不在於柳青主觀上想讓誰取代改霞做《創業史》“女主人公”,問題在於既然他已經將素芳實際上推到如此重要的地位,那麼大哭之後,他將如何繼續塑造這個絕非“次要人物”的素芳?素芳驚天動地的大哭究竟有利於柳青接下來繼續塑造這樣一個終於擺脫舊製度舊社會的創傷記憶而順利融入新社會的農村女性形象,還是適得其反,因為前麵寫素芳之哭用力過猛,給讀者印象太深,以至於反而受到牽製,接下來就無法按既定構思對素芳展開新的塑造瞭?
第二種可能性顯然更大。無論柳青將如何繼續描寫素芳精神上的新氣象和行動上的新錶現,都無法抹殺更無法澄清素芳之“哭”所包含的太多意義的不確定性。素芳之哭關涉的素芳心理和行為許多不可告人的隱痛無法抹消。梁三老漢隻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不鄙棄素芳瞭”,但不說彆的,單單素芳和姚士傑的關係如大白於天下,老漢還能原諒素芳嗎?
在上述《創業史》第一部第二十一節,素芳嚮梁生寶“哭訴”,後者“肯定地告訴素芳:暫時間不幫助她爭取這個自由,等到將來看社會風氣變得更好瞭再說”。社會風氣要變得怎樣“更好”,梁生寶纔能滿足素芳的請求呢?何況這還是素芳被姚士傑玷汙之前的事。如果梁生寶知道瞭素芳和姚士傑後來的關係,他恐怕連這個遙遠的許諾也不會賜給素芳瞭吧?
梁生寶性取嚮有沒有問題,是否“厭女癥患者”(misogynist)?這個問題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內。根據小說實際描寫,梁生寶對素芳如此冷酷,跟他一貫的政治原則性有關。作者寫他為瞭不辜負黨的囑托,不損害黨希望他為瞭開展工作而在群眾中樹立的威信,時時處處謹言慎行,不敢輕易和女性獨處,寜可經常和王書記、高增福、馮有萬這些男性“拍夜”,“拍嘴”,“閤夥蓋一塊被窩,很暢快地過瞭夜。”他和高增福之間甚至“産生瞭夫妻一般的深情厚誼。”
但除此之外,梁生寶冷酷地對待素芳,還另有隱情。“蛤蟆灘曾經傳播過生寶和這女人的流言風語”(《延河》版作“臭風聲”),一貫謹言慎行、生怕因為自己失於檢點而影響黨的威信的梁生寶不可能不視素芳為危險人物而嚴加防範。更何況這個“流言風語”或“臭風聲”早就飛齣蛤蟆灘,飛到瞭欣賞郭振山而主張繼續考察梁生寶的縣委書記陶寬耳朵裏:
梁生寶解放初期男女關係方麵有點問題,說主要是同本村的一個姑娘和一個鄰居媳婦,群眾裏有些議論。嗯,有問題,也不大。年輕人嘛,解放前在秦嶺山區躲過兵役,山裏頭風俗混亂,可能受些影響。
連一貫支持梁生寶的縣委副書記楊國華聽瞭陶寬的話也非常吃驚,“真想不到梁生寶有這麼一段不好的經曆。”
小說沒有交待梁生寶是否知道縣級領導的這場對話,否則他的思想負擔就會更重,對素芳的防範會更加嚴厲,厭惡也會更加激烈。
無論社會怎樣進步,無論素芳本人的思想如何被改造,已經鑄成大錯的素芳都很難真正被“解放”。如果說,《創業史》第二部第十章梁生寶“對他最親密的助手(高增福)打開他內心那最深處的秘密”屬於誇張之語,那麼素芳確實有她不能嚮任何人打開的“內心那最深處的秘密”。這是蛤蟆灘第一等機密,其機密程度甚至超過姚士傑藏在“牆眼裏”的第三張國民黨黨證,因為姚士傑做齣這一瘋狂舉動,至少還可以跟“婆娘”商量,素芳“內心那最深處的秘密”卻不敢告訴任何人。她應該是希望帶著這個秘密走進墳墓的吧?
柳青選擇素芳做典型,本意也許是想描寫這樣一個拖著“舊製度”“舊社會”給予的太多創痛的女性如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勞動者”,甚至打算讓她擔任“婦女隊長”,但這實在是給自己設置瞭一個難題!他寫素芳之“哭”,不僅不是解決這一難題的有效步驟,反而是在舊的難題之上又增添瞭一道新的難題,令他後來對這個人物的塑造難以為繼。
誰也理解不瞭素芳。誰也幫不瞭素芳。素芳的哭包含瞭傷痛,委屈,悲憤,怨恨,是所有這些復雜情感的宣泄,但其中也有無法排遣的深深的懼怕和絕望。她藉著公公葬禮的機會,一個勁地哭,不說任何話,也不聽任何人解勸,因為自己或彆人的任何語言對她來說都無濟於事。
至少那一刻,素芳活在瞭語言之外。作者除瞭讓她大哭一場,能給她什麼彆的語言呢?在她登峰造極的大哭之後,還能怎樣描寫她的脫胎換骨、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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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的主要任務是讓農民學習說他們過去不會說的新語言,但他在全力以赴完成這個主要任務的時候,卻將“女主人公”之一趙素芳推到瞭完全相反的境地。
素芳十六歲嫁到王二直杠傢,七年之後,雖然生活有種種不順心之事,但仍然是一個“眼睛靈動,口齒有利”的俊俏聰明的“鄉村少婦”,絕非笨嘴拙舌之人。小說雖然沒有具體描寫素芳平時怎麼撩撥梁生寶,被梁生寶拒絕之後又是如何嚴肅地求梁生寶“解放”自己,但即使透過作者簡單的轉述,我們也可以感覺到素芳的伶牙俐齒。
她過去傢境不錯,從小住在黃堡鎮上,見多識廣,這纔嫌棄拴拴。單看她和極其利害的公公“直杠王二”討論是否要去姚士傑傢幫傭時錶現齣來的那種以退為進、欲擒故縱、“摸著公公思量事情的心性”的策略,如果說素芳不僅伶牙俐齒,而且還頗有點工於心計,恐怕也並不為過。
這樣一個在學習新語言方麵本來不應該落於人後的聰明女子最終竟失去瞭她固有的“嘴纔”,變得隻會哭泣而不會(或不願)說話。
與此同時,蛤蟆灘許多進步或並不進步的青年、婦女與老人卻都或快或慢提升著他們運用新語言的能力,從笨嘴拙舌變得能說會道,紛紛獲得新的“嘴纔”。
在《創業史》第二部第五、第六兩章,素芳除瞭最後對“王同誌”吐露瞭那句詞不達意的話,此外始終未發一言,僅僅隻能將其全部存在的復雜內容藏匿於非語言、超語言、反語言的嚎哭。
作者或許打算繼改霞之後,把素芳作為另一個女主人公加以重點刻畫。但作者刻畫素芳時遇到瞭更大的語言難題,於是隻能齣奇製勝,想藉助無言之哭來暗示素芳的精神世界那些難以言傳的復雜內容。但也許作者沒有料到,素芳的“言語道斷”因此幾乎抵消瞭作者賦予蛤蟆灘其他人物新的“嘴纔”的有效性。他們空有新的“嘴纔”,卻誰也不能理解素芳的哀嚎,誰也無法與哀嚎中的素芳進行任何意義上的語言交流。
2016年5月16日初稿完成於榆林學院
2018年6月24日再改定稿
後記:2016年5月17日,榆林學院文學院、榆林文聯、吳堡縣委宣傳部聯閤舉辦“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錶74周年暨柳青誕辰100周年全國學術研討會”,筆者到會做瞭題為《素芳之哭及其他――“柳青模式”三題議》的主旨演講,收入賀智利、賈永雄主編《柳青誕辰100周年全國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陝西新華齣版傳媒集團、陝西人民齣版社2017年3月第1版),其中第一部分經過改寫,以《關於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模糊印象――從的批評與研究說起》為題發錶於《創作與評論》2016年10期下半月刊。本文是主旨演講第三部分(原文約兩韆餘字)的擴充,寫作靈感則來自多年前與授業恩師、紅學傢應必誠先生的一次閑談,他說《創業史》寫素芳的哭值得研究。如今終於敷衍成文,特此感謝他的點撥。
注 釋
(嚮上滑動瀏覽)
[1] 本文引用《創業史》小說原文,若不特彆注明,第一部皆為中國青年齣版社1960年6月第1版,第二部上捲皆為中國青年齣版社1977年6月第1版。
[2] 柳青《提齣幾個問題來討論》,《延河》1963年8月號。
[3] 《魯迅全集》(6),頁79,人民文學齣版社2005年11月第1版。
[4] 李希凡《漫談的思想和藝術》就認為“改霞並沒有寫好”,“盡管作者用瞭大量的漂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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