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3/2022, 8:05:39 AM
作者
劉洋風
讀《紅樓夢》的第二迴,倒像賈政領著一幫清客打開瞭大觀園的大門,“隻見迎麵一帶翠障擋在前麵”。這翠障,既是風景,也是遮蔽,既讓觀者對園中風景心中有數,又不至於一覽無餘毫無意趣。賈雨村、冷子興於寜榮兩府,其功能也是如此。
賈雨村的故事,連著甄傢的小榮枯和寜榮兩府的大榮枯。賈雨村赫赫揚揚成為本府太爺的時候,甄傢已經跌落榖底,英蓮已被拐賣杳無音信,甄士隱已經齣傢,留下封氏帶著兩個舊僕,依傍父親做些針綫勉強度日。
人生至此,不過是在絕境中苟延殘喘,還有什麼可以失去呢?
還是有的。賈雨村帶走瞭陪伴封氏一路從繁華走到淒涼的侍女嬌杏,承諾說“自使番役務必采訪”英蓮迴來,讓甄傢娘子好生保養,以待女兒下落。彼時賈雨村的承諾,未嘗沒有幾分真意。可這承諾帶給封氏的,到底是期待還是更深的絕望呢?
賈雨村的太爺生涯很快受挫,他在官場裏翻瞭大筋鬥。上司參他“貌似有纔,性實狡猾”,說明賈雨村纔乾是有目共睹。那“一兩件徇庇蠹役、交結鄉紳之事”,則說明賈雨村受到地方勢力的聯閤排擠。
鐵打的衙役,流水的縣太爺,沒有傢族庇護的縣太爺,容易遭到地方上盤踞多年的鄉紳與衙役的架空。這種排擠與架空,與賈雨村本人是否貪腐毫無關係。實際情形很有可能是,初入官場的賈雨村保留書生意氣,不肯同流閤汙;或者想有所作為,愛惜羽毛,因而被架空並構陷。
愛惜百姓的書生意氣也好,沽名釣譽求清官名望也好,賈雨村的努力都宣告失敗。他的為官之道,至此徹底扭麯。
革職後的他,擔風袖月,儼然一派名士風範,但那顆火熱的仕途之心,從未停息。他去江南甄傢做瞭塾師,後來又到林傢來坐館,為的是生計,也未嘗不為人脈。
林傢儼然是一個高級彆的甄士隱傢。林傢夫妻為人和善,隻有一女,愛女如珠。賈雨村在此坐館,舒適固然舒適,到底意難平。
時值黛玉喪母,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閑居無聊,信步到郊區,偶遇冷子興。書到此時,方算正傳,兩人的閑談揭開榮國府的麵紗,也讓我們知道瞭,那石頭癡心嚮往的紅塵富貴溫柔鄉,到底在何處。
一個是跌瞭跟頭的罷職官員,一個是“有作為大本領”的古董商人。他們看賈府,有些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些時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於賈府,他們不過是努力攀附上來的小人物。冷子興娶瞭周瑞傢(王夫人陪房)的女兒,賈雨村自陳“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於他們,賈府固然是嚮往的風流顯赫地,卻也不過是下酒的閑話。
榮寜兩府自初代寜榮兩公至賈蘭、賈蓉整整是五代人。寜國府賈敬“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放在心上”。一個不在傢的傢長,一個無人管束“一味高樂不已”的賈珍,還有一個年方十六的賈蓉。人丁凋零,混亂無序,種種末世景象。
榮國府的狀況要比寜國府要強。賈母尚在,四世同堂。賈赦、賈政襲爵的襲爵,做官的做官,井然有序。銜玉而生的異象,使寶玉濛上瞭一層神話色彩,可抓周儀式上所抓的脂粉釵環,似乎又衝淡瞭長輩的厚望。寶玉的女兒觀,更是讓世人瞠目結舌,冷子興直接以未來色鬼視之。
賈雨村卻正色講齣瞭一通正邪兩賦的言論。天地間有正邪兩氣,生大仁大惡之人,在治世與亂世間輪迴,這本是平衡之道。當今是盛世,邪氣偶爾彌散時遇正氣。正邪兩氣的結閤,形成瞭集聰俊靈秀和乖僻邪謬為一體的異樣之人。所謂異樣,自然不同於庸常之人。他們或為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即或命運不堪“亦斷不至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製”。
賈雨村這番言論,正如同之前無纔補天的神話一樣,細細推敲,俱是滿腹心酸的鬼話。天地有正氣,天地亦有邪氣,甚至盛世亦不能免。這邪氣滋生瞭不為世容的孤高自許,這邪氣滋生瞭不肯隨俗的寂寞前行。這邪氣真是邪氣嗎?
倒似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清氣,似那非世俗之所服的芳香之氣。所以這邪,分明是與世不容的正,隻不過“成則王侯敗則賊”罷瞭。這番話蘊含瞭自由主義思想之種子,也未嘗沒有為自己鳴不平、吐露為庸夫所壓製的孤憤。
不過雨村其人,名利之心炙熱,固然有高見卓識,著眼點卻仍是仕途利祿,所以他能欣賞智通寺“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迴頭”對聯,卻不曾黃粱夢醒。
冷子興姓冷,卻是火中取栗之人。一邊感慨著榮寜兩府“主僕上下,安福尊貴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和“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一邊拼命攀附著榮國府這棵大樹。
說到底,坐而論道易,起身踐行難;冷眼旁觀指點他人易,身在局中退步抽身難。隔著得失與不甘,隔著渴望與野心,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第二迴的末尾,賈雨村終於等到都中起復舊員的喜訊。雨村一片欣喜,冷子興一團火熱,隻為搭上都中榮國府的便車。那傳說中的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榮國府,究竟又是怎樣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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