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6/2022, 8:50:45 AM
魯迅為《阿Q正傳》俄文譯本所攝照片(1925年)
《阿Q正傳》是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阿Q的形象發人深思,催人反省,寄予瞭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深刻批判。一百年過去瞭,它仍然具有吸引人一讀再讀的魅力。
黃喬生先生《箋注》的齣版,嘗試在魯迅和讀者之間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梁,既尊重魯迅的創作原意,又照顧當下讀者的閱讀感受,以期讓今天的大眾充分領略文學經典《阿Q正傳》的意義與魅力。
今日分享《箋注》後記,讀懂這部現代文學經典。
我為《阿Q 正傳》(以下簡稱《正傳》)做箋注的想法縈繞在腦海已有多年 ,今年方纔做成,足見自己不是箋注的好手。注疏,一般人看來,不及著述遠甚,“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之技,不足稱學問的。然而,我拖延的原因卻正是擔心自己瑣屑雜亂的學問不能勝任箋注《正傳》的工作―― 麵對這部文學經典,真真誠惶誠恐。
《正傳》發錶後不久,就引起關注,在《晨報副刊》連載未畢, 就有人猜測作者是誰,阿Q 影射的是誰 。至今,這部作品仍被中學和大學的教科書全部或部分選錄,還被譯成多種外文。 一百年過去瞭,它仍然具有吸引人一讀再讀的魅力。
當初,我想做箋注本,內容要準確、嚴謹、生動、有趣,自不必說;便是形式,也想采取經典(古典)方式。說來有趣,那時我心目中的經典形象,竟是繁體字、綫裝、竪排,也就是《論語》《孟子》注本之類的格式:魯迅的原文用大號字,我的箋注小字放在行間(雙行夾注)或旁邊(眉批),用上好的宣紙印刷。我甚至還跟一位楷書寫得頗為嚴正的校友商量以手抄或影印的方式齣版――總而言之, 一定要給這部經典最高待遇。
2021 年是《正傳》發錶一百周年,又值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四十周年,箋注本終於有瞭齣版的機會。
我開始做箋注時,有一個想法,就是把讀者設想成外國人。
外國人對中國文化和魯迅時代的現實是陌生的,需要背景知識的介紹和各種名物的釋義。我這麼想的原因,是覺得小說中一些微妙之處,外文譯本恐難傳達。如幣值方麵的“三百大錢九二串”,政治術語的“柿油黨”等,魯迅自己就嚮幾位外文譯者解釋過――其中也有華裔譯者。對這些詞語,外文譯者有時候不得不以腳注、尾注的方式解釋其特殊含義。
如較近齣版的英文譯本,就有將“柿油黨”意譯為“Persimmon Oil Party”的 , 在腳注中解釋道:In Chinese, “Freedom”, ziyou, sounds much like“persimmon oil”, shiyou, an understandable error of hearing, therefore, by the good burghers of Weizhuang.(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 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 , Julia Lovell, Penguin Books.)甚至,譯者有時為便於讀者閱讀和理解,將本該以腳注或尾注形式錶述的內容放進正文,如假洋鬼子講述自己的革命經曆時提到“洪哥”――上述英文本譯作my dear friend,沒有把“哥”字中蘊含的中國傳統結義文化、會道門文化的精義錶現齣來――後麵加上這麼一句:“by whom, his listeners may or may not have been aware, he meant Li Yuanhong, one of the leaders of the Revolution.” 目的是想讓讀者更好地理解當時中國社會的政治和社會背景,用心不難理解。
還有些場閤,譯者通過對原文的加減,采取意譯達到更好的效果 ,如緊接著“洪哥”,是假洋鬼子講外文的一段:“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 !――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譯作:“‘Let’s strike now!’ But he’d always say―here he broke into English ―‘No!’... That’s a foreign word―you won’t understand.”雖然標點有些復雜,讀者可能弄不清說話人是誰,卻頗有神韻。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外國人――無論他有多高的鑒賞能力――能否真正理解這篇“很中國”的作品,實在是個疑問。字麵問題倒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對文化傳統和社會習俗的理解。 如羅曼・羅蘭閱讀瞭《正傳》,說阿Q 那可憐的形象在腦海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對阿Q 為簽名畫押不能畫圓而懊惱不已的情節尤覺有趣,這是他獨特的感悟,與中國讀者的理解容或有些差異。
雖然我假想箋注本的目標讀者是外國人,但當然,箋注終歸主要是寫給中國讀者的。 我更擔心的是,中國讀者因為熟悉魯迅,沒有陌生感和新奇感,反而不能對作品做細緻和深入的思考。在本國文化中長期浸潤,很容易把有些物事當成天經地義。事實上,魯迅寫這篇小說的目的就是讓讀者深思和反思。從這個意義上,我覺得應該注釋得更詳細一些,提供更多參照,希望讀者能跳齣圈外,反身觀看,有所感悟。至於所謂的經典,不同讀者有不同的看法,不同視角會獲得不同的感受,每讀一遍都會有新的發現,不同時代、不同地位的讀者都會貢獻齣新的體驗。
因為曆史久遠,風俗差異,作品中的一些場景、語句、古典和今典(也逐漸變古), 如不加以解釋,就是中國讀者也難免有理解障礙。問題是,注解到什麼程度為好? 有一派學者主張“不求甚解”,相信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終能讀齣自己的心得。這自然不無道理,而且確也有這樣理解力高強的人。並且,我實在也擔憂注釋文字太多會淹沒原著的精彩,喧賓奪主,��唆夾纏,不但無益,反惹厭煩。有人稱《正傳》為雜文化小說,文化含量高,議論較多。
例如序,差不多就是一篇有關傳記名目的論文,本身就是全書題目的注釋。 那麼,我的箋注就成瞭注釋的注釋。或者會有人覺得原著這一部分可以不要,徑直從趙傢公子雋秀纔後阿Q 想姓趙開始,如此則我的箋注更成瞭重疊之床,續貂之尾。話說迴來,閱讀這些有關傳記名目的議論和解釋,讀者不僅可以瞭解一些文史知識,而且可以從更深層麵瞭解魯迅的創作意圖。
箋注的首要目的是迴到魯迅的本意。 魯迅發錶這部作品之前和之後,認識水平和人生體驗是有變化的。作品發錶後,魯迅迴答外界的詢問,就創作過程所寫的說明,如《〈阿Q 正傳〉的成因》,以及為外國譯本寫的序言,還有關於作品爭論的文字和與朋友談到作品的書信等,都透露齣他的創作意圖和思想觀念,對我的箋注起到瞭綱領性的指導作用。
箋注更重要的任務,是闡釋作品中人物行動的思想根源、心理動機 。闡釋阿Q 種種言行的根源和動機,尤其是他的精神勝利法的內涵,並不是很輕易的工作。這方麵,箋注文字在“優勝記略”等章節中占瞭不少篇幅。
我在箋注時,對作品中的地理、民俗、方言等詞語給予較多的關注 。如:第一章對“黃酒”和對當時紹興地方的賠罪風俗的注釋;第二章對紹興人舊時“舂米”的方法和“押牌寶”的介紹;第三章在解釋紹興地方戲《小孤孀上墳》及請道士祓除縊鬼等習俗時也提供瞭一些參考資料。
魯迅有時使用紹興方言,但一般讀者也許不大能看齣來。箋注參考學界的研究成果,做瞭介紹。如第三章阿Q 的動作“摩”,魯迅原打算用紹興方言“�m”,再如第六章的婦女們怕見阿Q 而到處“鑽”等。
古代詞語,固然要解釋, 但“今典”的釋義也甚是必要,如武昌起義、假洋鬼子、自由黨等,注釋有助於讀者瞭解時代背景和文化氛圍。
閱讀《正傳》這樣蘊含豐富的經典作品, 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獨到的心得體會,正所謂“一韆個讀者有一韆個阿Q”。 我的箋注當然是一孔、一偏之見,期望得到批評指正。注釋瞭一通,我自己也有所得。因為係統閱讀魯迅有關阿Q 的自白和論述,我體會到,作品發錶之後,魯迅的思想有瞭進一步的發展,對國民性的批判更加深化,在後期的雜感文字中筆力更專注,文風也更犀利。我在箋注中做瞭引申介紹,同時也深受教育,感到阿Q 這個人物的塑造在魯迅筆下似乎還沒有完成,阿Q 的精神還沒有達到最高峰,發展得還不夠充分。小說中阿Q 的接班人也就是小D(小同)而已。假如阿Q 掌瞭權――就像魯迅後來接受訪談時說的“他們現在還在辦理國傢哩”――就一定會有很多“大同”齣來。
關於作品的評價,早期幾位批評傢的意見很值得重視。發錶在1922 年3 月19 日《晨報副刊》上的仲密(周作人)的《〈阿Q 正傳〉》,幾段話就抓住瞭作品的要旨。評論者自己後來透露,這篇文章發錶前曾經給魯迅看過,得到首肯。文章在贊揚的同時,也指齣一些問題,如認為魯迅的創作意圖沒有貫穿到底:本來他是要推倒阿Q 的,最終卻不但沒有推倒,反而將他扶起來瞭――阿Q成瞭未莊唯一可愛的人。我這次箋注,對此印象很深,原來阿Q的形象並非靠醜陋立腳,他周圍還有更醜的人。這個反轉令人不寒而栗。讀者得意揚揚,以為比阿Q高一等或數等,及至讀完全篇,恍然大悟,�萑幻托眩�原來自己可能就站在觀看阿Q“大團圓”結局的人群中。如此,則閱讀成果竟然可能也是一場精神勝利。確實應該警惕: 如果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擺脫瞭阿Q精神的糾纏,認為《正傳》已經過時,那就更加可笑而且可悲瞭。
經典是琢磨齣來的,也要經得起挑剔。 《正傳》發錶後,評論紛至遝來,有人說好,有人說壞。西諦(鄭振鐸)的《〈呐喊〉》、雁冰(茅盾)的《讀〈呐喊〉》等評論文章,魯迅是看過的。鄭振鐸指齣小說寫阿Q 參加革命造成人格上的分裂,魯迅不能接受,他的辯解在本書箋注中已經有所體現。還有人提齣,第九章中大隊軍警輕重武器齊上陣,捉拿區區一個小偷,實在不必,誇張過甚。魯迅卻不這麼看,他在迴答質疑時引用瞭現實發生的事件作為佐證,本書箋注引用資料,對當時中國的軍警製度做瞭簡單介紹。至於《正傳》中存在的事實錯誤、季節錯亂、前後文不照應等,有的魯迅本人後來做瞭更正,有的則已經研究者指齣,本次箋注隨處做瞭說明。
因為篇幅的限製,箋注對作品總體構思、敘述方式等方麵的得失的評價著墨不多,書後也未能附錄曆來有關這部作品的評論文字。現在用一點篇幅,摘引幾條。 因為正麵的頌揚已為讀者常見,此處偏重負麵批評,以與《正傳》“揭齣弊端”的創作意旨一緻。
1922 年2 月10 日,《小說月報》第13 捲第2號發錶瞭譚國棠與茅盾關於文學創作的通信。 譚國棠寫道:“《晨報》上連登瞭四期的《阿Q正傳》,作者一支筆真正鋒芒得很,但是又似是太鋒芒瞭,稍傷真實。諷刺過分,易流入矯揉造作,令人起不真實之感,則是《阿Q正傳》也算不得完善的瞭。創作壇真貧乏之極瞭!”茅盾復信錶示瞭不同意見:“至於《晨報副刊》所登巴人先生的《阿Q正傳》雖隻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來,實是一部傑作。你先生以為是一部諷刺小說,實未為至論。阿Q 這人,要在現社會中去實指齣來,是辦不到的,但是我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覺得阿Q 這人很是麵熟,是嗬,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呀!我讀瞭這四章,忍不住想起俄國龔伽洛夫的Oblomov 瞭!”
收錄瞭《正傳》的小說集《呐喊》齣版後第二年,成仿吾在《創造季刊》上發錶瞭《〈呐喊〉的評論》,對小說集錶示失望乃至衊視。他認為,魯迅“前期的作品有一種共通的顔色,那便是再現的記述。不僅《狂人日記》,《孔乙己》,《頭發的故事》,《阿Q正傳》是如此,即彆的幾篇也不外是一些記述(description)。這些記述的目的,差不多全部在築成(build up)各樣典型的性格(typical character);作者的努力似乎不在他所記述的世界,而在這世界的住民的典型。所以這一個個的典型築成瞭,而他們所住居的世界反是很模糊的。 世人盛稱作者的成功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典型築成瞭,然而不知作者的失敗,也便是在此處。 作者太急瞭,太急於再現他的典型瞭,我以為作者若能不這樣急於追求‘典型的’,他總還可以尋到一點‘普遍的’(allgemein)齣來”。他因此斥責魯迅小說藝術“淺薄”和“庸俗”,判定這些作品大都是“拙劣”而且“失敗”的。但為瞭給魯迅一點兒“麵子”,他將其中一篇曆史小說《不周山》(後改題《補天》)評為“有一些瑕疵”的好作品。他這篇批評文章對《正傳》涉及不多,因為據他自己說,他“批評《阿Q 正傳》時,甚至都沒有耐心讀完”。盡管如此,他還是論定《正傳》是“淺薄的記實的傳記”,“結構極壞”。
天用(硃湘)針對《呐喊》中八篇描寫鄉間生活的小說評論道: “《阿Q 正傳》雖然最齣名,可我覺得它有點自覺的流露。並且它刻畫鄉紳的地方作《儒林外史》的人也可以寫的齣來, 雖然寫趙太太要阿Q買皮背心的一段與阿Q 鬥王鬍的一段可以與《故鄉》中的閏土的描寫同為前無古人之筆。”(《桌話之六》,1924 年10 月27 日《文學周報》第一四五期)他還認為《正傳》第一章關於傳記名目的一番考究是模仿《唐吉訶德》:
以前我久已講過《呐喊》中《阿Q 正傳》並不如《故鄉》,現在我又多找到一個證據。《唐吉訶德》(Don Quixote)這本小說名著開捲第一章就是爭論著主人翁的真姓。書裏說:“有人講他姓Quixana,有人講他姓Quesada(關於此點作者議論紛紜)。不過我們照情理推來,可以斷定他姓Quixana(就是瘦子的意思)。”後麵又說:“末瞭他便決定瞭自稱為‘唐吉訶德’。因此這本信史的作者便斷定,他實在姓Quixada,並不姓Quesada如其他作者所一口咬定。”這種“名學”的考究固然可以說是不謀而閤,不過魯迅的那篇小說也是拿一個Q 字來迴鏇,這就未免令人生疑瞭。並且《阿Q 正傳》在結構上是學《唐吉訶德》。所以我如今仍持舊見:《阿正Q 傳》並沒有什麼瞭不得。(《再論郭君沫若的詩》)
1979 年4 月,錢锺書在加州大學伯剋利校區的一個小型座談會上迴答記者有關魯迅的提問:“魯迅的短篇小說寫得非常好,但他隻適宜寫short-winded‘短氣’的篇章,不適宜寫‘長氣’long-winded 的,像是阿Q 便顯得太長瞭,應當加以修剪curtailed 纔好。”(水晶《侍錢“拋書”雜記――兩晤錢锺書先生》)
這類見仁見智的閱讀感受還有很多,恕不一一引述。
《正傳》箋注本齣版計劃的實現超乎預期。 商務印書館齣版平裝本,北京聯閤齣版公司、崇賢館齣版繁體字綫裝本。平裝綫裝,俱為佳製;簡體繁體,文脈暢通。齣版界朋友們為這部經典作品問世百年紀念貢獻的心力,令我感佩,給我鼓舞。
《正傳》箋注本由商務印書館齣版,也是緣分。該書第一個英文版(也是最早的西文全譯本)的齣版者正是商務印書館。 1925 年4 月,華裔美國人梁社乾寫信給魯迅,提齣翻譯《正傳》,6 月即將英譯稿寄請魯迅審閱,當月20 日魯迅將譯稿寄還。1926 年11 月30 日,在廈門大學任教的魯迅收到商務印書館寄贈的三本樣書,12 月11 日又收到梁社乾寄贈的六本。魯迅當時寫信給朋友說:“《阿Q正傳》的英譯本已經齣版瞭,譯得似乎並不壞,但也有幾個小錯處。”他還將其中的幾本分寄友人,包括給同校哲學係任教的德籍教員艾諤風(古斯塔夫・艾剋)。這個版本32 開,布麵精裝,藍色燙金,典雅莊重。據說硬殼之外還有一個護封。
章衣萍在《窗下隨筆》中寫道:“ 魯迅先生的《阿Q 正傳》,商務印書館有梁社乾的英文譯本。其書麵包皮,畫一阿Q 形狀,小辮赤足,坐在那裏吃旱煙。聞為德人某君手筆 。有一次魯迅先生看見,笑著說:‘阿Q 比這還要狡猾些,沒有這樣老實。’”可惜的是,我們至今沒有看到這個阿Q 形象,或者章衣萍所記有誤,或者因為護封與書本容易分離,保存下來的很少。魯迅送給艾諤風的一本,艾氏轉送給瞭一位朋友,如今被上海魯迅紀念館收藏――不過,也沒有印著“德人某君”所繪阿Q 圖像的護封。
為阿Q 畫像,委實不易。 《正傳》發錶後不久就有畫傢嘗試畫像。有的魯迅見過並加以評論。魯迅去世後,阿Q 的畫像更加興盛,蔚為大觀,齣現好多本長篇連續畫圖。本書嘗試將幾位畫傢的作品對照排列,不但展現阿Q 造像的豐富多彩,也藉以認識各傢之間的差異:不但分南北,而且有中外,更無論素描漫畫、國畫版畫等專業技術上的分彆。取景和視角各自不同,卻各有擅場,人物和場景如“龍虎鬥”“求愛”“審判”“槍斃”等,經畫傢的勾勒渲染,齣現瞭新的意義,一經對比,更饒趣味。
以上文字摘自《箋注》
《阿Q正傳 》箋注
魯迅 著 黃喬生 箋注
魯迅研究專傢黃喬生先生
解讀中國現代文學經典《阿Q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