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6/2022, 9:33:51 AM
“一世”緣起
我齣生在殷墟遺址核心區的一個小村莊裏,“殷墟”陪伴瞭我整個童年。人們常使用“一片甲骨驚天下”來形容這個村莊,但她也有自己的名字――小屯。常年參與殷墟遺址發掘的技工人數,通常可達數百人,而我的父輩們便是這些技工中的普通一員。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便是爺爺帶我到考古工地上玩耍,還有那座神秘的“城堡”――安陽工作站。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坐落於小屯村西。我7歲的時候,爺爺第一次帶我踏入安陽工作站。那時候的工作站樹木茂盛,青磚紅瓦。爺爺拉著我的小手,進入主樓,穿過一條昏暗的長廊,長廊兩側立有木架。陽光通過狹窄的窗戶,照射在木架上,木架上擺滿殘破的陶片和修復好的陶器。長廊盡頭是一間明亮且寬敞的房間。房間裏擺有桌椅和一些我不認識的工具。爺爺和他們的談話已然不記得。但我記得我安靜的坐在椅子上,一個胖叔叔拿起小鐵錘輕輕敲擊我的膝蓋,使我小腿翹起,逗的滿屋人哈哈大笑。直到多年以後,我纔知道,敲我膝蓋的胖叔叔叫王浩義,是工作站的青銅器修復專傢,小鐵錘則是他修復銅器的工具。
我爺爺何振榮是參加1950-1952年輝縣考古、1976年婦好墓和殷墟發掘的主要技工之一。1950年新中國成立不久,百廢待興,熟練掌握考古發掘技術的人員極度匱乏。尚未正式成立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於1950年3月派齣郭寶鈞先生重啓殷墟發掘。1950年10月以夏鼐先生為團長、郭寶鈞先生為副團長,組建瞭十餘人的河南輝縣發掘團,包括當年發掘殷墟的老員工魏善臣,這可算作當時考古界“最牛天團”瞭。為瞭解決發掘人員不足問題,我爺爺自1950年10月輝縣發掘開始,就與屈如忠、賈金華、賈金貴、王鳳祥等人一起被邀請到輝縣,支援發掘。鄭振香先生“記憶殷墟婦好墓”迴憶錄中提到的那個眼光敏銳發現探鏟內有玉墜的技工師傅便是我爺爺。那時候爺爺一定不會想到,從他帶我踏進安陽工作站的那一刻起,我與殷墟、安陽工作站便結下瞭不解之緣。
爺爺在輝縣的工作證明
年近花甲的屈光富老師是安陽工作站的特級技師,同時也是我的田野老師之一。閑暇時我們也會談起我的爺爺,屈老師總會感慨萬韆,說爺爺對發掘質量要求很嚴,特彆是繪製墓葬時,繪圖人員必須親自下墓測量。年輕時候的屈老師有一次偷懶,讓技工師傅下墓幫忙測量,自己則坐在墓口繪製。後來被爺爺發現,狠狠批評瞭他一頓。自此以後,屈老師繪製墓葬時總是親力親為,而屈老師的繪圖技術也得到瞭工作站全體員工的一緻認可。我繼續追問:“後來呢?”屈老師嘴角上揚麵露喜色的說:“你爺爺批評完我以後,便拉著我去小賣鋪,請我喝汽水,那時候的汽水真的很甜!”聽完屈老師的講述,我起身拍瞭拍身上的土,說:“難怪您總讓我自己下墓繪圖,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往事。”爺爺和藹又嚴厲的形象浮現在我眼前,考古工作容不得一丁點的馬虎,老一輩考古人優秀的傳統和作風,我這個考古新人必須繼承發揚下去!
何振榮清理郭傢莊車馬坑,後穿黑毛衣者為楊锡璋先生,中間長發者為劉一曼先生,拍攝於1989年
“二世”授業
大學實習期間,安陽劉傢莊北地正在進行田野考古發掘,我父親何建民在該工地擔任技師。經工作站老師同意,我有幸參與此次發掘。以前隻是在飯桌上聽爺爺和父親談論考古工地的事情,但真正接觸,並且親身參與其中,這還是第一次。
我在工地的主要任務是輔助技師們繪圖。從小就跟隨父輩們在工地“摸爬滾打”的我,對田野考古繪圖自然比較熟悉,再加上自己對考古的熱愛,短短幾天便掌握瞭田野考古繪圖的基本原理和方法。雖然繪製的速度不是很快,但可以獨立完成簡單的遺跡繪製工作,這給瞭我很大的信心。
閑暇時間,我也會跑到父親身邊看他如何工作。父親不愛說話,總是獨自一人拿著手鏟在探方內颳鏟,並將遺跡現象逐個劃分齣來,仿佛一個穿越時空的畫師,將三韆年前的商人生活痕跡一點點的描繪齣來。在我眼裏沒有任何區彆的黃土,在父親手中卻可以輕鬆的分辨齣墓葬,灰坑,房基。相對於我這個剛入坑的小白,父親辨彆遺跡的本領如高天孤月,遙不可及,然而又如隔窗望雪,近在咫尺。我問父親:“如何纔能分辨齣不同的遺跡現象?”父親的迴答非常簡單:“親自動手,仔細區分。”本以為父親並不想將經驗傳授與我,可是當我真正靜下心來,親自動手去颳鏟遺跡時,纔明白此中含義:手鏟劃過不同填土和包含物,微小的震動傳至手掌和大腦,反饋齣不同的觸感。實踐和理論相結閤,纔能科學準確的分辨齣不同的遺跡現象。多年以後,麵對實習生們相同的問題,我給齣瞭與父親相同的答案。
揭取花東H3甲骨 左:何建民 右:付來喜
我曾經問父親:“爺爺乾瞭一輩子考古,有沒有留下一些寶貝給我們?”父親很嚴肅的說:“留下瞭三件寶貝。”我興奮的追問:“哪三件?讓我看看!”父親卻緩緩的說到:“探鏟、手鏟,鐵鍬。”我聽完後失望之極,父親卻笑著看著我說:“這三件‘寶貝’可是你爺爺傳給我的,現在我也傳給你,你可彆丟瞭。”父親的話深深印在我心裏。
“三世”成長
實習期結束後,安陽孝民屯發掘資料整理需要電腦繪圖人員。因為我熟悉計算機繪圖軟件,並且在工地的錶現得到老師們的認可,經過考試和審核我正式進入安陽工作站數據庫,開始我的考古學習生涯。
從傢裏齣發,步行五分鍾便可到達這座與我做瞭二十年鄰居的“城堡”。上班第一天,陽光明媚。工作站與小時候的記憶截然不同,牆麵嶄新,房間明亮,完全沒有以前記憶中神秘的感覺。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感覺像是宿命一樣,在外麵轉瞭一大圈,最後還是迴到開始的地方,心裏那顆考古的種子也開始生根發芽。
因為我並非考古專業畢業,僅有一些工地實習經驗,所以麵對一些復雜的遺跡現象和專業要求較高的工作時會感到睏惑。但在工作站各位老師和同事的幫助下,為我傳道解惑,使我進步很快。有時我在想工作站並不像是一個單位,更像一個大傢庭。大傢一起努力,為殷墟遺址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土裏土氣
我是計算機專業畢業,所以在考古工作中處於劣勢,但經過努力反而成為我的優勢。我利用業餘時間,學習考古知識,彌補自己專業知識方麵的不足,同時利用自己所學專業最大限度的為考古服務。在安陽工作站這個平台下,我不僅掌握瞭各種計算機繪圖軟件的使用技巧,還學習考古攝影,可以熟練使用全站儀和RTK對遺跡測量布方。2016年參加瞭由劉建國和付仲楊等老師授課的全國計算機考古繪圖班,並以優異成績畢業。閑暇時我也會將工作中的經驗和方法整理成文章,發錶到《三代考古》、《文物天地》等期刊上與同行們分享學習。通過自己所掌握的這些科學技術方法,能為殷墟數字化考古提供基礎資料貢獻自己的微薄力量,我倍感驕傲,同時對工作站我也錶示由衷的感謝!
一眼韆年
傳承
安陽工作站每年承擔的田野發掘任務很多。田野考古發掘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我也會暫停室內資料整理工作,參與田野考古發掘。每次參加田野發掘,我的田野考古知識都會有很大的提升。與室內資料整理相比,田野考古發掘能接觸第一手考古材料,是考古人真正的樂園。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田野考古發掘是2017-2018年殷墟大司空安置傢園考古工地。這是我從業以來第一次完整參與的田野考古發掘工地。從勘探開始,到繪製完最後一個灰坑,五百多天的時間裏,每天騎著小電動車迎著朝陽踏入商代文明,伴隨著夕陽餘暉迴歸現實。日子雖然辛苦,但過的十分充實。我終於也可以像父輩們一樣,在自己管轄的探方內拿著手鏟繪製遺跡現象。雖然自己經驗不足,也會將一些遺跡現象搞錯,但我相信,經過自己的努力,終有一天我也可以手鏟釋天書。
手鏟釋天書
安陽春天的風特彆的大,那天黃昏時分,我將探方內商代房屋範圍颳鏟完畢,等待航拍。商代房基大部分為夯土建築,因後期破壞,基本隻剩下夯土台基和殘存柱礎。此時夕陽西下,餘暉灑在我的身上,將長長的影子投射到探方內。一陣溫暖的春風捲起房基上的黃土從我腳下飛過飄嚮遠方,大腦內突然閃現齣自己曾經看過的一段話:風不住,塵無數,昔王都,今荒土。六國興亡八方風雨,又何嘗在乎?或許在三韆年前的黃昏,也有一個商人站在自己的新建房屋前,麵露微笑,享受著自己的辛勞成果吧!
雲淡風輕
殷墟有很多技術人員和我一樣,從父輩們開始便參與考古工作。有些技工參與考古發掘工作幾十年,發掘過的灰坑和墓葬不計其數,有著過硬的辨彆遺跡和清理墓葬的本領,我敬重他們,像敬重我的父輩們一樣。參與殷墟發掘的人員中更多的為民工,他們不太懂考古知識,隻負責撩土。但他們樂觀開朗,工作的時候有說有笑,手中的工作卻沒有耽誤半分。殷墟科學考古發掘已過去90多年,正因為有殷墟考古人薪火相傳,奮飛不輟的代代傳承,纔能逐漸揭開殷墟的層層麵紗,展露世人,震驚世界!
考古匠:此圖片由筆者拍攝,並在2021年由河南省文物考古學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河南日報聯閤舉辦的“紀念河南考古百年”攝影比賽中獲得三等奬
殷墟科學發掘90周年紀念大會
寂寞的室內資料整理和糟糕的田野考古環境,有時候讓我想罵髒話。但每當麵對三韆年前的大邑商時,我內心依然充滿敬畏與好奇。到底是怎麼樣的緣分讓我們三韆年後以這樣的方式相見。考古人的工匠精神,是對先人們的尊重。彆人眼中的一堆白骨,在我們眼中卻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麵對滿手的泥土,我想起羅老師的那句話,未來是屬於我們當中那些仍然願意弄髒雙手的少數分子!(本文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員工)
作者:何 凱
審核:何毓靈
責編:韓 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