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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場】
宇文正:作者與編者
那些恨事一二三
經曆過一日夜的狂風驟雨,北海岸天色猶灰,風浪已漸平靜。同時身兼作傢與副刊主編的宇文正,在蘇迪勒台風襲台後的隔日,來到位於島嶼北端的金山,與在地鄉親相聚。她從報紙副刊的淵源演變敘起,概述編輯方式與版麵美學,更幽默俏皮地分享作者與編者間的微妙互動。現場聽眾或專注聆聽,或不時被逗樂發笑,會後並有年輕讀者抱著新詩習作請副刊主編指點一二。狂暴的風災後,文學的溫潤平撫瞭眾人身心。
協辦:新北市立圖書館、新北市立圖書館金山分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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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傢好,來的路上本來很擔心台風剛過,會不會隻有小貓兩三隻。剛剛跟主辦單位聊到,現在報紙用處越來越少,以前還可以包便當,但現在大傢都用保鮮盒,好像很少人用報紙包便當瞭。不過它還是有個很大的好處,像剛剛站在這裏測試檔案時,有隻很大的蒼蠅飛來,我想起以前看過一則漫畫,一傢人麵對麵坐著,每個人手上都在滑自己的ipad,看新聞也是用ipad,突然一隻蒼蠅繞來繞去。如果是以前,把報紙一捲,蒼蠅就完蛋瞭,但現在拿ipad就不能丟齣去砸蒼蠅(笑)。我的意思是,報紙還是很重要,還是有很多好處。
今天的題目是「作者與編者,那些恨事一二三」,因為我是一名作者,同時也是編輯。我曾做過雜誌社的採訪編輯、報紙記者,也做過齣版社主編、主持過廣播節目,唯一沒待過的是電視台,現在太老瞭已經沒辦法考瞭(笑)。我現在的工作是編副刊,所以今天講的「編者」主要是指副刊。隻有編副刊,纔會有這麼多和作傢之間交手的經驗,可以跟大傢聊一些有趣的小故事。
在開始談編者與作傢的交流經驗之前,我想為「副刊」稍微正本清源一下。副刊編輯其實是個「手藝人」的工作;而副刊則是華人報紙非常大的特色,形成的曆史非常特彆。
我在la念過兩年書,有時也會去翻美國的報紙。英文報紙可能到瞭周末會有一些書評,但他們並沒有「副刊」這種版麵。台灣的報紙則幾乎每傢報紙都有副刊,譬如《聯閤報》是「聯閤副刊」,《》是「人間副刊」,《自由時報》叫「自由副刊」,或者像早年的《自立早報》、《早立晚報》,早報叫作「大地副刊」,晚報叫「本土副刊」。名字也標示瞭一些傾嚮、對於文學的看法。至少在我所看到的英文世界的報紙,沒有近似的這種版麵。
台灣大部分的寫作者,無論是詩、小說或散文,作品第一次跟讀者見麵,可能都是經過報紙副刊。當然現在因為網路的關係有些改變,那是後話。我要講的是,長期以來在台灣,作傢與副刊有非常深厚的關係;作品一開始的發錶,幾乎都是藉由副刊,除瞭少數較長篇幅是透過雜誌之外,大部分會先投到副刊發錶,寫瞭幾萬字之後再集結齣書。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代瞭,但在副刊的黃金年代,如果你在「人間副刊」、「聯閤副刊」或更早的「中央副刊」經常見報,可能你就紅瞭。
民國五十五年,有一部三浦綾子的長篇小說《冰點》在聯副連載,連載完之後齣版社齣書,3天之內台灣就銷售瞭20萬本。3天!那是非常驚人的數字。可見那個年代大傢讀報紙的連載,讀瞭之後書一齣版就趕快去買,讀者與副刊之間的關係也相當緊密。副刊是華人報紙非常特殊的東西,它到底是怎樣産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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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報紙齣現副刊性質的文字,大概19世紀初就有瞭,開始有類似副刊的專頁齣現,要到大約到1880年代。那個年代,報紙對大傢的生活來說還是個新的東西,編報人常常塞不滿整個版麵。有些文人墨客把一些詩詞寄到報社去,當那天新聞好像沒那麼多、版麵補不滿,好吧,報社編輯就把那些詩詞拿起來看一看,哪一首格律閤乎平仄,就把它登上去,那叫作「補白」。那時候還沒有稿費,當時的觀念是,我幫你登就幫你打知名度瞭。
一直到現在,還常常有一些很客氣的老作傢,投稿給我的時候會謙虛地說:「這首詩(或小文章)給妳補白之用。」我一看就覺得很好笑,因為真的隻有老派的人纔會用補白這個字眼。資深作傢還有一支健筆能寫,我們當然是感謝都來不及,談不上補白。事實上也無白可補,因為現在我抽屜裏稿子滿滿滿,「白」永遠不夠,永遠被作傢追著問:「妳到底什麼時候纔會登?」
一開始報上刊載的作品都是古詩或詞,後來各式各樣的稿件都有,於是開始有人將它統一。本來文章是穿插在新聞版裏頭,哪裏少一塊就補上去(所以纔叫補白),後來就稍微統一,都放到後麵,所以有人叫早年的副刊為「報屁股」。可能有些人聽過老一輩會用這樣的名詞,因為它是在報紙的後頭,把它跟新聞、廣告區隔開來。
「副刊」這個專門版麵的誕生,故事也很有趣。一開始是跟當時的新聞競爭有關。19世紀80年代中後期,上海有兩傢知名的報紙,一傢叫《申報》、一傢叫《字林滬報》,兩報競爭非常激烈。有一位主編叫作蔡爾康,本來在《申報》工作,後來投奔敵營──就像我以前曾經也是《》的記者,後來投奔《聯閤報》(笑)。現在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但當年我在《時報》的時候,我們真的會稱《聯閤報》為「匪報」,那時兩邊針鋒相對,現在新聞業,尤其副刊、文化工作者都處於弱勢,好像一傢親瞭?時空變化真的很大──那時候《申報》和《字林滬報》競爭激烈之際,如果你們google「蔡爾康」,很容易查到彆人稱他為「偷新聞的人」,因為他曾經為瞭競爭,做過非常要不得的事情。
那時是清末,還有科舉製度。中法戰爭剛結束不久,為瞭恢復全國民心,就舉辦瞭全國的鄉試,也就是舉人的考試。中國是非常重視考試的國傢,即使到現在,不管是指考或學測放榜,報社一定都是頭條新聞,比方滿分多少人、建中上台大有多少人。在那個年代,鄉試是非常受重視的。《申報》比較有錢,在北京有特派員,也就是現在的特派記者;《滬報》在北京並沒有派記者駐守,就沒有新聞來源。那個年代真的很麻煩,很多東西要靠電報。放榜之後,《申報》特派記者從北京發電報到上海。以前的印刷還不是打字,是撿字排版。《字林滬報》的主筆蔡爾康是從《申報》齣來的,印刷廠的撿字工人都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就買通那邊的撿字工人,等《申報》排好榜單,就偷偷運齣來給《滬報》照登。因為電報密碼有時會翻譯錯誤,《申報》一看,怎麼兩邊的錯誤一模一樣?就知道有鬼。所以有段時間,《申報》的消息都不齣那條巷子。我不知道怎麼辦到的,大傢都留在報社不能迴傢嗎?反正就是嚴格徹查,風聲鶴唳。既然沒辦法買通《申報》,蔡爾康就做瞭更低級的一步──他去買通電報局,電報直接從電報局泄漏給《字林滬報》。後來《申報》還是發現瞭這事,媒體對此痛加撻伐。即使到現在,我們也不能接受這種惡性競爭,所以《字林滬報》有段時間整個聲譽、地位一落韆丈。
新聞競爭不過人傢,又發生瞭這種醜聞,蔡爾康要怎麼跟《申報》競爭、怎樣重新齣發呢?由於他本來就對文藝很有興趣,為瞭挽救報紙,他從文藝著手,開創瞭一個專門的版麵。那時候取的名字很好玩,叫「花團錦簇樓詩輯」,這還不算是正式的副刊,因為雖然它是單獨的版麵,可是還沒辦法定期齣刊。也許文藝來稿的數量收集夠瞭,明天就刊齣,但後天也許就沒有。不過它與新聞版麵一樣大,而且還獨立裝訂起來,免費隨報齣刊。其實雖然蔡爾康是「偷新聞的人」,不擇手段,可是他對報紙副刊是有非常大貢獻的。
《字林滬報》原就是最早連載長篇小說的報紙,曾經連載《野叟曝言》,是夏敬渠的長篇小說。後來為瞭重振報紙事業、挽迴大眾的心,蔡爾康從文藝下手,除瞭不定期齣刊的「花團錦簇樓詩輯」之外,他又把《野叟曝言》拿齣來,設計成書頁的形式隨報贈送,大傢每天去搶買報紙,保留這頁下來日後可以裝訂成書,還滿有創意的。這都算是副刊的前身。
等到有固定版麵、固定刊名、每日見報的正式副刊齣現,是再晚一點,齣自《字林滬報》高太癡之手。蔡爾康離開《字林滬報》後,接任的主筆都很奇怪,有假藉新聞去敲詐勒索的、有抽鴉片的、吸毒的、酗酒的,什麼樣惡習的主編都有。因此這個報紙一度非常地糟糕、一落韆丈。後來為瞭來瞭位主編,是上海當時很有名的文人,叫作高太癡,這當然是他的筆名。他三度進齣《字林滬報》,因為他喜歡文藝,但兩次都因為報業狀況不好,報館希望把文藝內容的版麵拿掉,所以他兩次齣走。即使在今天,當報業走下坡的時候,很多報紙先動手裁掉的,可能就是副刊,因為它沒有廣告,不是個賺錢的版麵,還要支付給作傢那麼多稿費。
而《字林滬報》之所以第三次迎迴他,是發現報紙沒副刊以後變得更糟瞭,所以《字林滬報》把他迎迴來,交換條件是每天至少給他兩個版麵,刊登文藝性的文章。高太癡迴來之後,就創瞭一個「消閑報」,聽起來好像是另外一份報紙,但其實就在原本的《字林滬報》裏。「消閑報」每天齣4頁,比我現在主編的聯副還浩大。
「消閑報」的誕生,可視為「副刊」正式的誕生,因為它有固定刊名、固定版麵、固定齣刊。那是在1897年11月24日,離現在118年。也就是說,副刊在中國曆史上已經有超過一百年的曆史,這是我們華人報紙所獨有的、非常有特色的東西,我覺得是非常需要珍惜的。
本來叫「消閑報」,前麵說過也有人叫它「報屁股」,後來怎麼會有「副刊」這個名詞?這就要說到著名的《晨報》。《晨報》是五四運動時期北京四大報紙之一,對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有很大的貢獻,像小說傢魯迅的《阿q正傳》就是在《晨報》上連載的。魯迅與《晨報》有很大的關係,正式有「副刊」這個名稱也跟魯迅有關。
《晨報》的副刊本來是第七版,有一位在副刊史上很重要的主編叫孫伏園,他希望把這個版獨立齣來,並取另一個名字,標示這個版麵的獨特性質。他請魯迅來命名,魯迅想半天,也想不齣什麼厲害的名字。他說:「既然這個版隨《晨報》每日齣刊,那就叫『晨報附刊』吧!」他用的是附屬的「附」。
孫伏園想好像也不錯,還請瞭總編輯寫個書法,希望用書法來當刊頭,就像現在聯閤報也是有個楷體的刊頭。《晨報》總編輯叫作蒲伯英,他寫瞭一個非常漂亮的篆體,但寫的不是「晨報附刊」四個字,而是「晨報副鎸」,非常文雅的名字。怎麼辦呢?但因為他是總編輯啊,總不能說「老總你寫錯瞭」,所以有蠻長一段時間,《晨報》就兩者並用。右上角用「晨報副鎸」這四個非常美的篆體字,報紙上頭的報眉,還是用魯迅命名的「晨報附刊」。
有瞭「晨報副鎸」,上麵又有「晨報附刊」,後來大傢就把它閤起來,用這個「副」加那個「刊」,通稱類似的版麵都叫「副刊」。所以以後不管你是人間還是大地,大傢口頭上都叫副刊,副刊就是這樣誕生的。它是我們華人報紙的驕傲。它餵養瞭非常多的作傢,很多作傢都是藉由副刊來跟廣大的讀者認識,即使到今天網路這麼發達,還是有許多作傢,平時或者在臉書或網路上寫,快齣書時,他還是希望有些作品可以在副刊上和讀者見麵,然後再齣書。副刊一直和作傢有非常緊密的關係,這就是副刊的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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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我從各種角度來談談編輯和各種作傢之間的關聯。我找瞭幾個點,就先從投稿談起。
剛纔來的路上,我和開捲的編輯還在車上聊,說現在手寫稿應該不多瞭吧?確實是少而又少。我迅速掃瞭一下腦中的記憶,餘光中老師、席慕蓉老師、張默老師……都是老一輩作傢,尤其是詩人。詩的字數較少,還是手寫比較好(笑)。還有楊牧老師。記得有一次,我遇到詩人楊牧,我跟他說老師你真是有古風,因為他的稿子都還是手寫,而且是郵寄來給我。有的人會用傳真,例如小說傢王文興。我常開玩笑說我跟王老師是筆友,因為他傢裏的電話平常都是開傳真,如果有事找他,就要先傳一份傳真:「王老師請打開你的電話,我要打電話給你瞭。」(眾笑)隔幾分鍾之後我再打去,電話就會有人接起來。如果沒有先傳真,你打過去就會是傳真嘟嚕嚕嚕嚕那種很可怕的聲音。而他迴覆也是用傳真,所以我的同事都會笑說:「你的情書來瞭!」(眾笑)
楊牧老師不用傳真,他寜願更傳統的郵寄,說他就是喜歡寫完一首詩或一份稿件,把它放在信封裏封起來,投進郵筒的整個儀式。就像即使現在那麼容易租到dvd或用網路下載影片,還是有人覺得我要進電影院電影,纔有那種儀式感。楊牧老師跟我說:「這纔叫作『投稿』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投稿這件事的詮釋。從這件事我真的可以感受到,老一輩的人是這麼慎重地把他的作品交到你手上。現在大部分來稿都是email瞭。
從另一個角度想,有的人很厲害。厲害到什麼地步?一天可以收到他二、三十首詩!(是怎麼寫的啊?)反正就是不斷不斷地投。email也不用錢,寄稿子至少還要花錢貼郵票,但email就可以大量一直寄。而且非常的不經心,我常看到有些稿子,收件人同時有聯閤副刊、人間副刊、自由副刊……。這種稿件當然不可能用,因為有可能會和其他報紙重復。或者,有的稿子明明投到我這邊,卻跟我說「人間副刊主編您好……。」什麼樣的人都有。相較之下,老一輩作傢對於投稿的態度何其慎重。連投稿都這麼慎重,就可以知道寫作對他們來說,是多麼謹慎,多麼視為神聖的事情。
老一輩作傢,還有像去年過世的周公周夢蝶,他就更「慎重」瞭。他會親自把稿件送到報社來。後來他年紀大瞭,有段時間一直在病床上,也就沒辦法這樣做瞭。我剛到《聯閤報》的時候是1999年,那時周公身體還很好,當時《聯閤報》在忠孝東路四段555號,寫稿的人都會記得這個號碼,因為投稿都要抄地址,也蠻好背的,交通又方便(現在我們搬到汐止去瞭)。當我們還在那邊時,周公寫完稿常親自送到報社,然後從樓下打個電話,我就下樓去。有接觸過他的人,就知道他會握手,但握得好用力,好痛,每次被他握完都要哀號很久。
我當時剛去,在報社裏算是比較年輕的妹妹,所以每次同事都開玩笑:「周公又來看妳瞭!」而有次我拿他的書請他簽名,他說好,但不是立刻掏齣筆來簽,他說:「我帶迴去」,然後把那幾本書帶走。你們知道周公的瘦金體字是非常美的,他用工工整整的瘦金體幫我題字,再送來給我的時候,還會加送我幾本他收藏的書、他喜歡的書,或者影印絕版的書給我,也在上麵題字。雖然大傢都開玩笑說,周公是來看妳的,可是後來我一問,像《文訊》或很多副刊編輯都有同樣的經驗,周公常常會拿著稿子,去那裏坐坐,這是周公的古風。
現在我們所麵對的來稿,除瞭剛剛提到的幾位老一輩作傢之外,普遍幾乎都是email來稿。但即使是email,我還是可以感受到,比較老派的作傢還是比較周到。譬如前任聯副主編,著名的詩人陳義芝。有一次我收到他的稿子,他的來稿雖然使用email,還是會簡單寫個信,問候一下。那是一篇非常棒的散文〈戰地斷鴻〉,寫他父親。他的父親經過戰爭來到台灣,那篇文章我讀得非常感動,就迴瞭他一封信,「義芝大哥,大作已拜讀,非常動人……」。結果他聽瞭也很高興,迴信說:「妳的來信,非常動人。」
在跟作傢之間的互動中,讓我看到在時代的變動中,那種我剛剛說的儀式感、那種古風,慢慢地在消滅之中。我現在有時候收到email稿件,既沒有收件人的名字、沒有半句問候,連他自己的名字也沒寫!就e來一首詩、一篇文章,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可能連寄件人的名字都用什麼brandy yang或allen hsu,我一頭霧水,甚至是不是投稿也不清楚,而他似乎認為你一定讀得齣他是誰。我隻好迴信說,敢問大名?他就覺得妳怎麼連我都不知道!
我對科技是不排斥的,我可以很快進入科技。剛到聯副時,有幾位哥哥姊姊的電腦還是我教的呢。但不論是email或投郵,隻是使用不同的媒介,隻要你是有禮貌的人,不論是作傢或編輯,還是可以有禮貌地處理這件事。
記得有一次,一位在美國很有名的小說傢,抱怨他投到某報的稿子石瀋大海,用不用也不說一聲,以後他再也不投瞭。我安慰那位小說傢說,其實有一種可能,是對方根本沒有收到,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他已讀不迴。基本上我的原則是,不論用不用,我一定都會迴覆一聲,如果你沒收到我們的迴信,錶示我們可能沒收到,那就需要重復確認一下。熟悉的作傢我可能會多寫幾句話,可是不熟的,尤其是投到公用信箱的,可能就會收到比較製式的迴應。因為來稿實在太多瞭,不可能每封都細細地去解釋,沒有這種人力,但至少一定會迴覆。
網路科技是很不保險的,我常把網路想像成太空,我寄齣去的email,它可能會變成一顆流浪的隕石,在這廣漠的網路世界裏頭,也許等我死瞭它還繼續在那裏流浪,也許它比我更永存在這個世間。網路是一個很妙的地方,而我覺得使用它,也可以有新鮮的火花。譬如學者彭鏡禧是台大外文係一位很有名的教授,有一次收到他來稿,我迴信給他,不小心打錯他的名字,打成競爭的「競」。他迴信說我的鏡不是這個競,我覺得非常慚愧,就非常惶恐地迴信,道歉說我打錯瞭,自己罰寫一百遍。反正用復製的嘛!他收到信後迴我哈哈一笑。所以還是看我們怎麼麵對科技,科技也可以變得很有趣。
六年級有位知名的詩人鯨嚮海,擁有非常多的讀者。記得有一次,他傳給我一首短詩〈哀縫〉,悲哀的哀,縫隙的縫,諧音iphone。整首詩通常隻有兩個字,最多五個字,是很細長的一首詩。我就迴他大作收悉,留聯副用等等,但我最後多迴他一句:「可是,哀縫已經長胖囉。」那時iphone已經推齣iphone6,外型變胖瞭。他收到信大概也哈哈一笑吧。在新的科技裏,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溫暖並不必然一去不返。過去收到一封信,再迴信給他,可能要好幾天之後,可是臉書或email可能立刻就可以把這個溫暖傳遞齣去,它還是有很多正麵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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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之後,接下來就是審稿,審稿之後,還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是退稿。今天的演講海報上寫著:「邀稿仰賴眼光,但退稿還需要勇氣與智慧」,但我今天不講審稿也不講退稿,因為我害怕在座的各位,可能也有被我退稿的對象。我常常會問其他主編你都是怎麼退稿的?我還需要學習,但我不想告訴你們,不然你們就會知道,我說的某些話可能是從哪裏學來的(笑)。
退稿永遠是編輯的一大考驗,被用的人一定是高興的,你什麼話都不說他也高興,不講客氣話也沒關係,可是被退的人,你再客氣他還是生氣。退稿是投稿者的痛,也是編輯心中的隱痛;這其實是一件非常難溝通的事情,所以我就把退稿略去不講。我們來講催稿。
某些學校的傳播科係,老師會帶著學生來參觀副刊辦公室,這時我會請編輯收稿信箱先不要收。為什麼呢?通常我都是等他們圍在電腦旁邊時,纔開始收信,這樣他們就能看到,信箱啪啪啪啪信件進來的瞬間,一次兩百封那種壯觀的景象,讓他們知道我們每天做這件事,有這麼多稿件要閱讀、要處理。大傢也許覺得奇怪,既然每天都有那麼多稿子,怎麼還需要催稿呢?
這得談談副刊編輯的使命。沒錯,編輯每天隻要收稿件,然後把它登在副刊上頭,也可以完成任務,長期下來一樣能透過這些作品,看到整個社會思想或創作的潮流、時代的脈動。可是這樣還是被動瞭一點,真的就是守株待兔。一個好的編輯,要能先看到潮流,要能看到有潛力的作傢,去刺激那些作傢、去期待那些作傢。這是副刊編輯除瞭坐等稿件之外,應該要主動去做的事情。於是我們會做一些企劃性的專題或邀請作傢撰寫專欄。
比方說聯副早年最有名的是何凡的「玻璃墊上」專欄,每天見報,持續非常多年。聽說很多辦公室裏,大傢每天早上見麵第一件事情,經常是討論「玻璃墊上」今天又寫瞭什麼事情。不過我沒有躬逢其盛,那是非常早年,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比較長期保留的專欄,現在可以看到的是人間副刊的「三少四壯」集。那聯副現在主要做的是什麼呢?是比較互動性的形式。譬如「聯副駐版作傢」,挑選創作力正旺盛的作傢,一年隻有六位,因為駐版一次是兩個月,前一個月刊登他的新作,然後讓讀者來提問。到下個月刊齣他的答客問,這中間我們會去為他攝影、錄音,剪接成一個slideshow,放在聯副部落格供讀者點閱,於是讀者可以在報紙上讀到他的答客問,同時可以上網點閱,聽他談文學,談寫作的生活。另一個重要的企劃欄目是「文學相對論」,每個禮拜一見報,有單獨的半版,每個月邀請兩位作傢對談;而月底的時候我們辦文學沙龍,邀請這兩位作傢朗誦。這等於是讓副刊立體化,也許是在網路上,也可能讓作傢現身在文學沙龍裏,跟讀者麵對麵。
這些都是副刊編輯要去企劃的事。有企劃就要約稿,約稿就要催稿。作為一個編輯,我最差的專業能力可能就是催稿。記得多年前,我還在雜誌社的時候,那時我是採訪記者,採訪吳念真導演,當時他主要是編劇。有一次他跟我說,他曾被人傢催稿,催到跑到屋頂上,說你再催我就跳樓。我就很賣力地報導他說的話,覺得好可憐,那編輯實在太可惡瞭,居然逼到人傢要跳樓。現在想來,真的比較想跳樓的人是編輯吧(眾笑)。
我是一個很爛的催稿編輯,因為我實在不是一個疾言厲色的人。有時候催稿,主旨還寫「催稿魔來瞭」,不知道是想嚇誰?記得今年年初,我在臉書上跟一位作傢催稿,說你再不交稿我們就要開天窗瞭,她說:「你再寬限我一個禮拜一定給你。」其實已經一延再延,那時就快要新年。我說好吧,那你下禮拜一定要給我喔,然後丟給她一個我很喜歡的臉書小貓圖案,小貓手手還比一個ok;那時快過年瞭,我又給她一個新年快樂的圖案。結果她迴我說:「你脾氣也太好瞭,你應該打我屁股啊!」奇怪瞭,現在是誰跟誰催稿?我迴說:「因為我找不到打屁股的圖案。」結果她迴瞭我一個笑齣眼淚的笑臉。你就知道催稿催成這樣,到底是誰要跳樓。
我最慘痛的催稿經驗是,我們跟明日工作室有段時間辦武俠小說大奬,得奬作品要齣書──我不能講齣這個人的名字,他會把我殺瞭──事情就是他已經答應人傢寫序瞭,可是怎麼催都催不到。我們因為是協辦單位,齣版社請我幫忙催,我也沒有比較厲害,對方都說好啊好啊,但書稿都要進印刷廠瞭,序文就是沒來。在最後關頭再改請其他決審寫序也不禮貌,他們也都是大師級啊。所以最後怎麼辦?齣版社說,不然你寫吧!所以我最悲慘的催稿經驗就是催不到稿,隻好連夜幫忙寫瞭那本書的序,這件事情纔交差(其實根本不關我的事)。聽到這裏你就知道,這個人真的可以去跳樓瞭(笑)。
我聽到早年的編輯催稿經驗,最有趣的是高陽。大約民國六十幾年的時候,高陽陸續好幾本長篇都在聯副上連載。高陽是個非常愛喝酒的偉大小說傢,他一喝酒就不知人在哪裏,所以常常催不到稿子。催不到怎麼辦?那時的主編是瘂弦,他就在聯副辦公室放一張高陽的桌子,每天到某個時間就把高陽抓進來,坐在那裏寫。聯副有史以來,也隻有這位作傢有專屬的位子!那時不是用電腦打打字就送齣去,是個還要撿字的年代,經常到很晚瞭高陽的稿子纔齣來,撿字工人都恨得牙癢癢的。聽說高陽有時真的太晚送稿下去,就在他的稿子上夾一張鈔票,這樣撿字工人就比較不會生氣瞭。每個年代有不同的催稿故事。
對我來說,催稿是最可怕的事情嗎?其實也不會,通常會需要催稿的都是很厲害的作傢,我是傳說深具母性的巨蟹座,不會生氣是因為你欣賞這些作傢,你知道作傢都有他們的個性。不過,後來我大部分的邀稿,都是請其他編輯去約、由他們去催,有些編輯比我有個性得多,我戰力太差,他們比較能催得到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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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我來說,催稿不是最可怕的事。不久前我去馬來西亞參加講座,其中有一場是我跟當地《星洲日報》副刊主編黃俊麟對談。我問他:「就一個主編來說,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他想瞭一下說:「我最怕作者問我,稿子什麼時候見報?」雖然他講的這個我也很怕,但我的答案跟他略有不同。
我有一個抽屜,裏麵放瞭好幾個文件夾,每個夾子貼著標簽:詩、短文、極短篇……等等。除非專欄、企劃的專題,或是遇上急稿,譬如紀念某位作傢過世,文章有時效,或是非常難得來一篇重要作傢的作品,否則大部分來稿,我都會寫上日期,然後按照先後順序放進文件夾裏。
可是一定會按順序見報嗎?也不一定,因為組成一個版麵,有固定的字數,有的長文、長詩就是放不上去,雖然大緻有先後順序,可是還是會依長度、整版的氣氛以及作傢的重要性等等因素選擇。
我還算是蠻有秩序的人,每篇都註明來稿日期。一整個大抽屜,全部是稿子。每當我跟某位作者說這一篇會用,他立刻問我哪一天見報?我心裏就很想告訴他:「如果收到稿子我就知道哪一天會見報,我真的不用當編輯,我一定要去當算命的。」除非你的稿子寫的是聖誕節,我可能就聖誕節登,你寫的是中鞦節,那我盡量中鞦節登,除非是這種特彆稿件,不然每一篇稿子都各有它的命運。
黃俊麟很怕被問這句話,我說我也怕,但要看怎麼問。如果是用email或臉書來問我,畢竟它有點時間差,我可以好整以暇地想一下要怎麼迴答,或者我可以看看大約什麼時候可以刊齣,再迴答一個估計的時間,比如大約8月中旬或下旬,勉強給一個模糊的答案。我最怕的是電話!如果是打電話來問就非常恐怖瞭。兩三個月前,有一位學者寄來瞭一份大約3萬字的學術論文,這當然沒辦法用,原因是我們一天的版麵隻有5韆字;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副刊不是學術刊物,長篇的、純學術的文章,應該投到學報類型的雜誌。
即使要副刊連載也很難。追著連載閱讀,忠心耿耿天天去買報紙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瞭。連好看的小說都很難連載瞭,何況是學術性、生硬的論文?三萬字不知道要登多久,可能會有一段時間聯副沒人看(眾笑)。其實如果寫得有文趣,篇幅不長,我們也不會完全拒絕學術性文章。我仔細拜讀瞭,覺得其中兩、三個子題是可以引起思辨的,就挑齣來跟作者聯係,跟他說,我沒辦法登整篇,我選瞭幾個比較有趣,可以製造爭議、討論的子題。他很勉強地同意瞭,但沒想到這是災難的開始。
他每天打電話問我為什麼還沒登齣來?我說前麵還有很多很多稿件在排隊呀。後來沒辦法,隻好說個日期給他。第一篇登齣來後,他就一直追問那第二篇呢?我又大概講瞭個日期,也盡量努力讓那一天可以登齣來。可是人算永遠不如天算,快到那天的時候,來瞭一篇大師級作傢的文章,有時效,快要齣書的,怎麼辦呢?那位小說傢現在作品原來就很少,難得來稿,當然要用啊,隻好先上那一篇瞭。
學者的文章順延兩天。我跟編輯說,禮拜一來的時候,我的電話一定會響。果然那天我坐下沒多久,電話就響瞭:「為什麼還沒登齣來!」我正準備解釋後天就會見報,他就說:「我被某某某擠下來瞭!」他非常憤怒,我說請稍微有點耐心,後天就登瞭,而且我幫你約瞭很漂亮的插圖呢。結果他說:「那你刪掉的那些也登一登吧!」刪掉的有兩萬字耶,完全沒辦法溝通。我跟同事說,我很想買一種血壓計,設計得像心電圖一樣,讓大傢可以看得到血壓的變化。我們年輕的編輯就對我說,每當你接到那個人電話的時候,綫條就會突然暴衝、仰角上升。我說,如果是在證券市場,那叫「噴齣行情」!我們也隻能這樣自我消遣。那段時間,有時電話纔剛掛、忽然又響,真的是人心惶惶。等到第二篇終於登齣來,他又開始催問:「還有一篇呢?」我就一直罵自己為什麼要選三篇?
問題的癥結可能在我天性裏特彆怕講電話。我其實從小伶牙俐齒,是很早就會講話的小女孩,不是太不善言詞的人,但我對電話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莫名的恐懼。世間事常常你最怕什麼,就得去做什麼。我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當記者,對我來說,當記者永遠有一種恐懼,就是每天都得打電話給你不認識的人。在報社通常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譬如我後來跑國樂,不斷聯係這個圈子的人,久瞭也就熟悉瞭。可是在雜誌社,每個月要開發新的題目和企劃,也許這個月做瞭室內設計專題,下個月做八釐米電影專題,每一次都要麵對一串新名單。要重新到處去問、找他們的電話,要一一給沒有見過麵的人打電話。每一次我都要在心裏想一下,然後鼓勵自己纔能打齣那個電話。
所以麵對何時刊登的問題,如果是email來問,我仍然可以很有禮貌、好整以暇、盡量說詞委婉地迴覆對方,可是電話就很容易激怒我,像剛剛談到這位學者,真的就能把我的壞脾氣激發齣來。
當然不是隻有這個作傢,從我進聯副之後,接過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電話,有的人,其實根本沒有投稿,他是打電話來希望有人跟他聊天的。
記得有一次剛好是911雙子星大樓被飛機恐怖攻擊後不久,我接到一通電話,他說:「我告訴你,我是某某某,我寫瞭一篇什麼什麼……」他是用台語講的,他說:「如果你們沒有刊齣來,我會讓你們報社倒!聽到沒有?我會讓你們報社倒!」(眾笑)我開始想像,有個人去劫機,來撞聯閤報的大樓,就為瞭一篇沒有登齣的稿件!
那是我還是編輯的時候。又有一次有個大叔打電話進來,說話夾纏不清,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講什麼,隻知道大概意思是他參加瞭我們的某個徵詩活動,他有錄取,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他想乾什麼。後來掛瞭電話,我就跟主編說:「那個人連話都講不清楚,他會寫詩嗎?」我們的詩人主編(陳義芝)就說:「你不知道啊?詩人就這個德性!」在座有詩人嗎?對不起噢!(眾笑)
還曾經有位女作傢,每次被退稿後,一定會打電話問為什麼退稿。這我們也很害怕,不是每個人都能溝通。有一些年輕詩人投稿到我的信箱來,能用當然是最好,可是若不能用,而且很多次都沒用,我也會很心疼。有些作品不乏佳句,可是結尾沒寫好,或是某部分可能隻有他自己看得懂,我會嘗試跟對方討論,遇到還可以溝通的就很好,有時重新改過的就好多瞭。但不是所有作品都可以改,能改的,代錶其實他有纔氣、有sense,隻是也許齣手太快,或者寫太多,有各種狀況。但有一種狀況是,來稿就是很平庸的作品,也不是不通順或寫不好,隻是那題材,前麵已有幾百個人寫過瞭,他寫得毫無新意,這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怎麼改進。而且你跟他講,他就開始跟你辯,辯也辯不完,我們並沒有那麼多時間爭辯。
所以啊,投稿就投稿,不要一直打電話,真的有什麼疑問,寫email就好,打電話實在給人壓力太大瞭。尤其報社的環境,每個人工作都是在時間高度壓縮、匆忙的狀態,報紙是每天都要見報的。對我來說,email是很好的發明,它可以至少讓我這種人,在有空的時候,慢慢地迴覆,不會是在最忙的時候,已經要降版瞭,還得去迴答剛剛投來的稿子為什麼不用、什麼時候會登,甚至什麼時候會拿到稿費(都還沒登呢)這類的問題。
我記得小時候課本裏有一篇文章,說眼睛最怕看見尖東西,那麼在空中全放些尖東西,久而久之,自然就不怕瞭。不知道現在國文課本還有沒有這一篇,作者我已經忘記瞭。但對我來說,我現在空中永遠都是尖東西,因為電話隨時會響,沒有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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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要講的是編輯的「筆友」。剛纔已經講瞭一位,就是王文興。有一段時間我們常聯係,那時候他也比較常在寫東西。我們很少講電話,幾乎都是用傳真。現在我們副刊的傳真幾乎不會響瞭,很少人是傳真來稿。如果是手寫稿,作傢多半寜願郵寄,比方餘光中老師就是。
楊牧老師雖然還是手寫,他也不會用電腦,但他的太太學會瞭!所以師母會把稿子掃描成電子檔。而楊牧老師是非常客氣的人,他仍然會手寫一封信,一樣請太太把那封信掃描後email給我,所以我還是會讀到他的信。這種「老派」的堅持,真是可愛!
我還有一位很懷念的「筆友」是陳之藩先生,大傢可能都讀過他的《在春風裏》。那時候我是編輯,《聯閤報》當時有一個版麵叫「相對論」──不是現在聯副的「文學相對論」,它是在新聞版,找各行各業的名人對談。報社想找陳之藩和他的太太童元方(她也是位有名的作傢學者)對話,希望我去幫忙聯係他們兩位,看哪時候從香港迴台灣,可以幫他們夫妻做一場對談。由於寫信太慢瞭,長途電話又怕說不清楚──而且你們知道我不愛打電話,所以我寫傳真給他,沒想到我們就陸續維持瞭大概兩、三年的傳真往返。
當時我第一次收到他的迴信,他寫道:「聯閤報宇文正先生,謝謝。」還問我宇文正是本名嗎?等等,完全沒有迴答我相對論的事情。我的筆名大概常常引起人傢的興趣吧。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到澎湖和嘉義的監獄寫作班為受刑人上課。第一次去嘉義監獄時,聽說他們的戒護人員非常興奮,說:「宇文化及的後代來瞭!」以前也曾有一位老作傢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真以為宇文正是我的本名,還煞有其事地說我的輪廓真的有鮮卑族的樣子。我還想鮮卑族到底是長什麼樣子啊?
咦,講到現在我都還沒自我介紹,其實我是福建林森人,不是鮮卑人啦。宇文正是筆名,我的本名是鄭瑜雯。有段時間在美國唸書,需要個英文名字。很多女生會取一個美式名字,可是我覺得為何不乾脆讓外國人學習唸我們的中文名字?而且「瑜雯」沒有捲舌音,對老外來講還蠻好唸的,所以我的英文名字就叫「yuwen cheng」,叫瞭一段時間。後來迴國開始寫作,就乾脆叫宇文正瞭。一開始我是寫小說,當時很多內容是諷刺性的,對世間很多人和人性有些看法,不希望被彆人對號入座,希望把自己躲藏在背後,因此覺得需要個筆名,另一方麵,也不希望被當成閨秀作傢看待,所以就用瞭一個比較男性化的名字。其實如果有follow我的作品,很容易看齣是女作傢,不然怎麼會寫《庖廚食光》呢!但這是後來的事。不過,筆名用瞭就不想改瞭,到現在還是常常造成誤解,常常到瞭演講的學校,對方纔發現「啊,是位女士!」
陳之藩先生是學科學的人,非常有考據精神。他的第一封信還沒迴答我關於相對論的事,就來考據我的名字。他說你的名字是「宇文-正」呢?還是「宇-文正」呢?他說他很好奇,現在還有這種復姓嗎?還寫到哈佛有一個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教授,可是這是個翻譯的名字。的確我並沒有遇過任何一個姓宇文的人,都是冒充的,像我是姓鄭來冒充的,隻是換瞭三個比較簡單的字。這個筆名對我來說非常有用,譬如我去年齣瞭三本書,尤其因為《庖廚食光》被安排瞭一堆演講,要簽很多的書,我發現簽宇文正好快,如果是寫鄭瑜雯三個字我就寫死瞭。
陳之藩先生的第二封信更有趣瞭,他說:「其實,你說筆名為宇文正,這種起名法是有來曆的。」他開始跟我講有一位戲劇傢叫曹禺,他有一部戲叫《雷雨》,《雷雨》之後還有一個很有名的劇本叫《日齣》,其中有一個角色就說:「中國人稱我張喬治,外國人叫我喬治張。」後麵他寫瞭一些關於他對《日齣》的看法,意思就是要說,我的名字是有來曆的,就像喬治張。他還說,現代還有一位喬誌高,是很有名的翻譯傢及散文傢(本名高剋毅),外國名字就叫george gao,跟我很像,都是中英文倒過來。
他除瞭講我的筆名,也講瞭彆人的筆名。他對筆名很有研究,他說「用筆名的大傢是魯迅,魯迅可能有十幾個筆名,甚至也許有100個,但因為他的筆法太犀利,一看就知道是魯迅寫的,所以他雖然換來換去,可是大傢都認得他。」之後他還開始跟我批評魯迅,說「這個人很奇怪,可能是因為他的環境太壞,總以為有多少敵人跟他過不去,魯迅因此有神經病吧,就跟一樣,沒有人敢批評他……。」陳之藩說隻有他敢罵魯迅,罵那個人罵瞭幾十年,那封信真是非常有趣。
後來我很後悔,這些信都是傳真,我沒有把它們影印下來。當時完全沒想到要做這些紀錄,包含剛剛講的那些讓大傢笑得東倒西歪的電話,其實我所講的遠不及我所接到的百分之一,沒有紀錄下來真可惜。陳之藩的那些傳真我當時沒有影印下來,日子久瞭,字跡就沒瞭,隻剩下我的記憶。我還記得一封信。那封信更有意思,整封信都在談我的「宇文」兩個字。我自己用這個筆名,都沒有考究宇文這個姓是怎麼來的,可是我記得陳之藩先生說他去考察瞭,說宇文這兩個字在鮮卑語裏有「黑色」的意思,因為鮮卑族是在現在吉林省的遼東黑水一帶,宇文這個姓可能就是從黑水的黑字來的。這是我從來沒聽過的知識,是他在這封信裏告訴我的。很可惜這封信在我後來想到的時候,就已經什麼都看不到瞭。
總之我們就這樣往往返返的傳真,而且通常開頭都會先跟我聊一下「名字」,然後纔開始講其他的事情。從我第一次跟他通信的2006年,直到最後一封信2008年,我們斷斷續續通信兩年。他是在2012年2月過世,我最後收到他那封信之後,就聽到他身體不好,到2012年過世,這是我編輯生涯裏最美麗的「筆友」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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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講的是,如果你們對文學有興趣,就去看看副刊吧。我不知道未來如果有一天報紙真的完全電子化以後,副刊還會不會存在?會以什麼方式呈現?但是現在,就以聯副來說,在紙本上你看到的是非常美麗的版麵,那是在新聞網裏看不到的。雖然一樣可以讀到那些內容,但就是排列成一條一條。你可能會去掃描標題、作者,有興趣就點齣來看,不然的話,它就像一個個抽屜一樣收在網路的世界裏頭。
紙本的副刊,卻是非常美麗的「工藝品」,而這個工藝品靠許許多多的「手藝人」完成。有寫作者──像作傢硃天心就常稱自己是手藝人,寫作是要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琢磨的──再到編輯看稿、審稿、修訂錯字,寫標題、編按,做引言……。聯副的文章一般不會改動,除非有錯字,如果是廣義的副刊,像繽紛、傢庭版,有些是素人的作品,故事很好,但需要編輯刪修潤飾,這些都是手藝啊。
如果文章的份量適閤做主文,那麼在收到稿件後,要思考這內容適閤哪一位插畫傢,把稿件寄給插畫傢,請他就這篇稿子畫一幅可以襯托作品氛圍的插畫,風格有的美麗,有的可愛、溫馨,有的氣勢磅礡。這些元素都有瞭,我組好版給美編,美編再把它設計、選擇適閤的字體,製作成很美的版麵。如果你們參觀聯副辦公室,我座位後麵的牆上就貼著未來7、8天以上的副刊,另外還有繽紛、傢庭的版麵,我都要看。我每天到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這些版麵,那種心理其實有點像室內設計師,看看哪裏需要一點燈光,哪裏放個盆栽。
副刊是非常多人共同閤作完成的一個精美工藝品,從早年密密麻麻的報紙版麵,到現在呈現的樣貌。我記得有次,作傢林榖芳有篇文章〈真山真水〉,附來的照片效果不好,我把文章和照片傳給知名畫傢林崇漢先生,請他配張插圖,之後我們美編找人寫瞭「真山真水」四個字的書法,來編排那個版麵。後來刊齣那天,剛好有一群大陸學者訪問林榖芳,他請他們看當天的聯副,學者們非常驚訝地說,這個年頭還有人這樣編副刊啊!其實那對我們來說是每天日常的工作。我常常會被作傢抱怨,說新聞網上常常找不到,比較熟的作傢我就會開玩笑罵他:「誰叫你不買報紙,我們編得要死!」你們隻知道點進去那些一條一條的文章,都不知道背後是怎麼樣的心血。
我們來看一下,我所謂的工藝品是長什麼樣子。
像這個版麵,我們請瞭馬來西亞的畫傢龔萬輝,他是師大美術係畢業的,也是相當優秀的小說傢。美編把他畫的插圖做齣的版麵。像這樣的工藝品,在電腦上是見不到的。所以為什麼稿子投來時問我什麼時候見報,會這麼難迴答,作者並不知道從收到稿件,到美編組版、最後編輯校對,中間經曆瞭哪些過程。
這是剛剛提到畫傢林崇漢的插圖,這篇主文是武俠小說〈四川潑婦〉。凡是遇到山水、古典或是武俠這類題材的作品,我特彆喜歡邀請林崇漢配圖,他的畫非常有氣勢。我們能夠付給畫傢的稿酬並不多,可是你看他那麼細筆地在畫那幅畫,被他畫插畫的作傢通常也會覺得備感榮幸,這跟一篇文章丟在網路上真的是不一樣。副刊版麵除瞭培養瞭很多作傢,事實上也培養瞭很多插畫傢,包括知名的繪本作傢幾米,他也是從畫聯副的插圖畫起的。
除瞭插畫傢,還可以看到美術編輯所做的努力。像這篇文章是周誌文教授的作品,他的散文寫得很好。文章寫到養鳥,講眷村養鳥的過程,美編在設計的時候,把原本隻有長方形的畫加上瞭鳥籠。所以我說為什麼副刊是手藝人的工作,美編真的像綉花似地做每一個版麵。
這個版非常美,文章是愛亞的〈桃花源〉,畫傢是顔寜儀。因為桃花嘛,所以我找瞭色彩比較濃艷的女性畫傢來畫。這張圖好美,我看到的時候非常驚喜,我想愛亞看到這個圖也會非常開心。以前大傢覺得副刊就是個文字的世界,但事實上圖像在副刊也是很重要的。今天帶來的多半都是插畫,有時也會有攝影。
下一個也是我很喜歡的畫傢叫米榭兒,也是比較女性的畫風,這是楊明的小說。這個版在右上方有另一個叫「剪影」的專欄,如果喜歡攝影的朋友,有拍到很棒的畫麵,歡迎寫一個短短的感想或小故事,來投稿這個專欄。像這位梁正宏,其實是得過文學奬的清大教授,底下梁馨尹是他還在上小學的女兒。她坐在車裏頭看到外麵的景色非常美,就拿iphone拍照,拍齣非常美的畫麵,他為女兒的照片寫瞭一篇小文章,我們把它放在這個版麵上,很吸引人。上麵是詩,作者是一位大陸詩人劉道一。以前副刊被稱為「報屁股」,早年是被放在比較後麵的,而很多人以為詩又是更不被重視的,可是一些大陸詩人發現,聯副上的詩常常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並不是用來「補白」。我說,對。因為詩很容易被忽略,我反而會給顯眼的位置,請你來讀詩。
最後這個版麵又是不一樣的風格。這是張曉風老師寫她們傢小鳥來築巢的文章,插圖是川貝母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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