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022, 3:56:58 PM
柿子紅瞭
◎邵明媚
漆黑的夜裏,大雨滂沱,我們行駛在雖已硬化卻依然麯摺的鄉間小路上。
快到瞭,過瞭前麵的北山坡,就能看見村子瞭。
不知坡頂那棵柿子樹,是否像往年此時一樣,掛滿紅燈籠,站在空曠的山野間,獨自美麗?
我凝神車窗外,除瞭雨水淌成的淚行,雨綫織成的雨簾,和遠處幽黑的山影,什麼都看不見。
車子七拐八拐,終於停在傢門口。
我看到瞭門邊那棵縴瘦的柿子樹,掛著幾個微微泛紅的柿子,也看到瞭樹旁倚門而待的母親,臉上寫滿焦急。
“在門口站著乾什麼?!下雨,又颳風,怪冷的。”我當然知道母親是在等我們。天黑颳風下雨,她心裏掛念,在傢裏坐不住,所以站在門口;可我依然忍不住齣口抱怨。一邊抱怨,一邊自責。
對於我的抱怨,母親似乎並沒有聽見,隻是瞬間把笑容掛瞭滿臉,露齣整齊的滿口假牙。
“姥姥!”“姥姥!”
小兒女們清脆、歡快、熱烈的聲音,不僅讓母親的臉綻放齣一朵經霜菊花,讓她的眼眯成瞭兩個彎月牙兒,還溫暖瞭這個鞦風瑟瑟、寒意浸浸的雨夜。
“又拿這麼多東西!迴來就迴來吧,每次都拿這麼多東西。”母親照例開心地數落著我們一一開心是真的,數落也是真的。哪怕我們空著手迴來,她也是高興的;就怕我們花錢,花我們的錢比花她自己的錢心疼多瞭。
我們每次迴來,她都要置辦很多雞鴨魚肉,花齣很多錢。花錢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還很高興很自豪,一邊往外數著錢,一邊大聲跟人說“孩子們要迴來瞭!”以至於,隻要看到她滿臉的笑,大把地花錢,村裏人都會笑著高聲問:“孩子們要迴來啦?”那嘹亮的聲音,就好像他們的孩子也都迴來瞭。大傢心有靈犀,隻有這個時候,他們纔會一改往日勤儉至極的“摳搜”,變得大方起來。
穿過風雨,迴到傢裏,昏黃的燈光泛著暖意,低矮的房門擁我入懷,將寒風冷雨關在身後。“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屋內彌漫的煙火味、飯菜香,經由口鼻直入胸腔,溫暖著我的脾胃,一點點驅散著指尖的涼意。
亂燉小公雞、刀切豬頭肉、傢常燜魚、紅燒大蝦……“怎麼又做瞭這麼多魚和肉?跟你說多少遍瞭,炒幾個青菜就行瞭!現在誰還吃魚肉?!”我再次齣口抱怨,又再次在心裏罵自己。固然心疼母親勞纍又破費,但為何不能多一些理解與接納?從貧窮中一路走來的母親,心中腦中早已固化瞭特定的意識:隻有滿桌的雞鴨魚肉,纔能錶達齣節日的歡樂、待客的熱情和兒女們歸來的高興。
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每逢佳節來臨、喜事敲門、好友到訪,總要烹羊宰牛,推杯換盞,否則便覺得不盡情、不盡興。想起曾經聽人說過的一句話:我在抱怨中成瞭你。一代又一代人,年少輕狂時總幻想擁有一雙隱形的翅膀,飛離父輩,翱翔遠方,成為不一樣的自我,卻又在不知不覺中走上父母先輩們走過或正走著的道路。
桌子上有一瓶飲料,還有一瓶酒。飲料是給我和孩子們準備的,酒是給愛人準備的。所謂“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傳統觀念中,酒是男人的標配,傢裏有男人就要準備酒。就像以前待父親一樣,母親每次都要給愛人備下酒。
每次看到母親給愛人備好的酒,我都會想起父親。不知母親每次給愛人備酒的時候,是否也會想起父親?我從來沒有問過她一一我不敢。就連每次腦中浮現齣“父親”相關念頭時,我都要趕快轉移視綫,不敢停留,更不敢凝視。
記憶中,母親也都是這樣等待父親的。
還記得兒時,有天半夜醒來,母親還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縫補。朦朧中火苗搖曳,母親不時抬頭看嚮窗外。正疑惑窗外有什麼,敲門聲驟然響起,敲碎瞭夜的寜靜,敲停瞭母親手中的針綫,敲鬆瞭她緊抿的嘴唇一一那是父親趕著牛車去交公糧迴來瞭。
四年級,“麥浪翻空沃野黃”時的一個夜晚,我和母親收完場,看著成堆的麥子,她的眉行並沒有寫上多少愉悅,反而微微皺著。我正要關燈,她一反常態阻止瞭我,“亮著吧!”“不費電嗎?”“偶爾一次,不怕的。”放眼望去,不僅我們村,連周圍村,雖然傢傢通瞭電,也都是黑漆漆的。七八個星天外,幾傢燈火明?那一夜,隻有我們傢的燈火一直亮著,直到父親自棲霞送山貨迴來。
初二那年,我被選入鎮中學重點班,花費猛增,哥哥上高中也要交一筆不菲的住校費。這對於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來說,無異於難以攀登的高山、不可逾越的深溝。可是,為瞭讓我們不再像他們一樣過著土坷垃裏刨食、沒有飢飽的日子,父親走親訪友,東挪西藉,看盡臉色。開學前某一天晚飯後,我和哥哥寫瞭會兒作業,看瞭會兒電視,忽然發覺一直在地下忙活進齣的母親沒有瞭蹤影。
又去等父親瞭吧。
窗外樹上的知瞭還在聒噪,我和哥哥卻再也看不進電視裏的熱鬧,相跟著走齣村子走嚮北山坡――那是父親迴村的必經之處。村子裏的雞鳴狗叫、燈火人聲漸漸遠去,莊稼地裏、灌木叢中的蟋蟀蟲鳴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我緊緊拽著哥哥的後衣襟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黑夜中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大,腳步聲越來越響……不時張著驚恐的眼角斜頭望一望一一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
“彆跟太緊,都踩我腳瞭!”哥哥突然齣聲,嚇我一跳。
抬頭之際,看見瞭遠處坡頂上母親的身影。她坐在路邊水溝一側的水泥台子上,點點星光下,遠處村莊昏暗遙遠的光芒,剪齣她單薄佝僂的側影,一動不動,像個雕像――身後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幡影重重的墳塋地。
那一夜父親沒有迴來。他在親戚村頭的穿墳小道上迷瞭路,轉瞭一夜圈圈。太陽爬上山頭,他纔撥開迷霧走瞭齣來,迴到傢就倒下瞭。村裏人說,他是遇到黑煞瞭。
是啊,高昂的學費,無力的絕望,應該是父母遇到的最大黑煞吧。
母親就是這樣等待著父親,等過倒寒料峭的春天,等過暑熱難耐的夏天,等過寒風蕭瑟的鞦天,等過冰天雪地的鼕天,等過黑夜白天,等過一年又一年……直到我25歲那年正月十二的早上,母親再也沒有等來父親穿越黑暗睜開的雙眼。
父親走後,母親迅速老下去。本就不高的身材,越發委頓。白頭發冒齣來,一根又一根花著我的眼。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眼神。投嚮窗外,投嚮門外,投嚮村外,卻找不到著落點……於是,陷入長久的呆滯,無邊的空洞……
那呆滯,那空洞,穿越時空,投射到我的心裏,凝結成一個黑洞,一個無邊的、悲涼的黑洞,幾乎要將我吞噬。
我不能被吞噬。
我不能任其擴大。
我不能看著母親呆滯下去。
我要逃逸,超越光速,加大麯率。
我要喚迴母親眼中的光芒,驅散我心中的黑暗。
於是,我常常給她打電話,更加頻繁地迴傢看她,絮絮叨叨地訴說工作的煩惱,帶男友迴傢給她看,讓她給我們選定婚期、操辦婚禮,報告懷孕情狀、寶寶憧憬,跟她視頻聽小朋友們甜甜地喊她“姥姥”、看他們歡樂的模樣……
對子女的牽掛,終究還是戰勝瞭父親離開的悲傷。母親不再等待父親,轉而開始等我們:等我們打來電話,等我們結婚、生子、迴傢……她站在門口�t望,站在鬍同口眺望,站在村口小橋邊遙望……臉上有時著急,有時平靜,有時高興,有時擔憂……
起初,我們迴來晚瞭,她會一遍遍打電話問,“怎麼還沒迴來?”後來,她不再打電話,隻是靜靜地等;即使打個電話,也隻會說“慢慢走,不著急。不論早晚,迴來就好”。
結婚後,我也常常半夜坐在沙發上,等待愛人歸來,在電視熒屏閃爍的光芒中,不時看一眼鍾錶,側耳傾聽門外動靜。每當此時,我總會想起那個夏夜、墳塋邊母親等待父親的剪影。或許,將來,我也會像今天的母親一樣,倚門靠樹,等著、望著、盼著我的兒女們。
驟雨初歇,雲開日齣,碧天如水。
風輕雲淡,寒意飄散,山野凋零。
北山坡上,那棵柿子樹,落光瞭葉子,禿禿的。
隻有圓圓的紅紅的柿子,掛在枝頭,俯瞰著山下的村莊,檢視著進村的道路,遙望著遠方的山巒……
似乎在等待,等待歸來。
一陣風撲來,我瑟縮瞭一下身子,好像聽到一陣歌聲: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歸來吧,歸來喲,彆再四處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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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邵明媚,山東煙台人,文學碩士,煙台市文學創作研究室創作員,煙台市散文學會會員。
壹點號煙台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