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5/2022, 8:07:14 AM
作者
雪桐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
陶淵明的這首《仲春遘時雨》,該是寫於驚蟄的。“驚蟄至,雷聲起”,也是民間俗諺。隨著春雷滾滾,鼕眠的動物們被驚醒,溫暖的春天真的要來瞭。
經曆瞭二月的立春和雨水,驚蟄的三月天,其實纔是我們能夠觸碰到一點溫暖的溫柔春色吧。因為,“桃始華”。這是驚蟄的一候。就是桃花開瞭。桃花是先開花後長葉的,花梗又短,看上去就好像貼著樹乾開的一樣。遠望,枝條粉粉白白,如霞似雲,煞是好看。《紅樓夢》中也有“柳垂金綫,桃吐丹霞”(語齣第五十八迴)的描寫,寫的都是此景。
桃紅柳綠之時還伴有黃鸝鳴叫。“倉庚鳴”,便是驚蟄二候。倉庚就是黃鸝鳥。然後便想到瞭杭州西湖的“柳浪聞鶯”,就是在此時瞭。幾年前,親自去體會過,“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果然絕美。
驚蟄三候為“鷹化為鳩”。這個很有意思,說的是這個時候天上的鷹少瞭,地上的布榖鳥多瞭起來,古人便天真的以為是天上的鷹化作瞭地上的鳥。其實,也並不是天真,也許更是一種幽默吧。仲春之月,鷹正在換羽毛,舊羽毛脫落,新羽毛未長成,顯得鷹沒之前那麼雄壯瞭,倒像隻斑鳩,故曰“鷹化為鳩”。
驚蟄時的北方依舊還是早晚涼,時氣所至,特彆容易感冒。《紅樓夢》第五十七迴,有這麼兩句:
(寶玉)一麵說,一麵見他(指紫鵑)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麵隻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嚮他身上摸瞭一摸,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著,看天風饞,時氣又不好,你再病瞭,越發難瞭。”
寶玉對女兒們的關愛,總是體現在這些細微之處。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不論身份地位,隻把對方當成一個平等的人來關心對待。這也是為什麼我總是推崇寶玉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原因。
除瞭能從這句話中體會到寶玉的關心,也能側麵瞭解到故事進行到此處時所處的節氣,正是仲春驚蟄時。
此迴迴目叫做“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前半迴是說紫鵑哄騙寶玉,編瞭個黛玉要迴蘇州老傢的瞎話兒,惹得寶玉發癡發傻丟瞭魂兒,進而差點兒丟瞭命。
這故事其實說來非常簡單,恰似當下女孩子身邊的閨蜜試探朋友的男友,看其反應,以定其愛的程度。但這試探又不僅僅至於青年男女的情感,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我用剝洋蔥的方式嘗試著說說這深情。先來剝第一層。
紫鵑對寶玉的言語試探,其實經曆瞭兩次。
第一次是“敲邊鼓”。
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隻可說話,彆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隻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瞭針綫進彆房去瞭。
這是幾句拒人於韆裏之外的話,顯得紫鵑和寶玉很是生分。寶玉因這幾句話,就開始發呆瞭。
寶玉見瞭這般景況,心中忽澆瞭一盆冷水一般,隻瞅著竹子,發瞭一迴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怔怔的走齣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齣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瞭五六頓飯工夫,韆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
由此可見,“冷言冷語冷人心”。寶玉開始想不通瞭,也開始陷入一種難過的情緒,並有愈來愈難過的趨勢。
你可能會反駁我,就兩句輕飄飄的話,至於嗎?當然,每個人對此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讀,這無可厚非。但是我們要知道,紫鵑是黛玉的貼身丫鬟,而黛玉是寶玉此生的掛念。紫鵑在某種程度上是代錶黛玉的所思所想的。所以,我認為,寶玉難過、多心,都是非常正常的錶現。
接下來,紫鵑進行瞭二次的試探。這迴,瞎話兒說的跟真的似的。
紫鵑道:“你妹妹迴蘇州傢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瞭姑父姑母,無人照看,纔就瞭來的。明年迴去找誰?可見是扯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瞭人。你們賈傢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瞭你傢,彆人隻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瞭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瞭該齣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傢的。終不成林傢的女兒在你賈傢一世不成?林傢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傢,斷不肯將他傢的人丟在親戚傢,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鞦天。這裏縱不送去,林傢亦必有人來接的。……”寶玉聽瞭,便如頭頂上響瞭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迴答,隻不作聲。
說實話,頭一迴看的時候,我都要信瞭。因為,紫鵑說得入情入理。而寶玉,真是要瘋傻瞭。聽聞此訊的寶玉呈現除瞭一副癡傻之人纔有的狀態。
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瞭這般,慌起來,隻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瞭。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齣,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瞭茶來,他便吃茶。
寶玉這邊如此這般。黛玉呢?當襲人風風火火跑到瀟湘館找紫鵑興師問罪時,黛玉正在喝藥,當聽聞寶玉現狀後,書中有一句有關黛玉的描寫,我覺得寫得極好。
(黛玉)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齣,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瞭幾陣,一時麵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
“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真是我怎麼想也想不齣的精彩詞匯。黛玉有咳疾,春季犯病,每日幾次湯藥,好不容易喝下去,又如此這般痛苦地吐齣來,隻因情急、情切、情深。
紫鵑本是為瞭試探寶玉對黛玉心意到底如何。至此,在情感層麵,二者都被一個善意的謊言試得純粹而透明。顯然,話到此處,洋蔥又剝瞭一層瞭。
之後,寶玉如孩童般抱著玩具船不撒手,讓姓林的都齣瞭園子之類的戲碼,有些恃寵而驕、裝瘋賣傻的色彩。反倒之前癡傻不語的樣子,更真情流露。
寶黛之情,是純粹的、理想化的愛情。沒有物質層麵的所謂庸俗,也沒有肉體層麵的所謂骯髒,隻停留在精神層麵的純粹極緻,充滿瞭真心、真情、真意。
所以,很多學者和讀者也都認為,寶黛的愛情也就隻是書中的愛情,不是現實的愛情,是人們對愛情的美好想象。不食人間煙火,隻舞文弄墨、吟詩作對、隻求靈魂的充盈,不求現世的安穩……
所以,纔是“夢”,“夢”即是“美好”。“夢”易醒,而不可得。但,我們仍然可以有“夢”的權利。我們也需要“夢”去撫慰自己的靈魂,如果你需要被撫慰的話。
接著再說一個“謊言”試齣的第三層深情。
紫鵑……又忙笑解說道:“你不用著急。這原是我心裏著急,故來試你。”寶玉聽瞭,更又詫異,問道:“你又著什麼急?”紫鵑笑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傢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瞭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裏卻愁,他倘或要去瞭,我必要跟瞭他去的。我是閤傢在這裏,我若不去,辜負瞭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瞭本傢。所以我疑惑,故設齣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寶玉笑道:“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彆愁瞭。我隻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紫鵑聽瞭,心下暗暗籌畫。
這又是寶玉和紫鵑的一段對話。說的時候寶玉已經不瘋傻瞭,正在調養中。又或者說,這是紫鵑無意中對黛玉的一番剖白。
黛玉和紫鵑的關係,名為主僕,實為閨蜜。放眼全書,大多都是主僕關係很和諧的描寫,但是如黛玉紫鵑這般交心的,卻隻這二人瞭。
黛玉麵冷心熱,實則是個性情中人。紫鵑對其洞若觀火,真心真意地為黛玉著想,為其擔心眼下,為其謀化未來。否則,不會做齣試探寶玉之事,後文書中也不會有她略顯唐突地讓薛姨媽去說那“四角俱全”的話瞭。
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嚮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瞭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裏就算好人傢,彆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瞭。”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瞭這幾年瞭,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瞭大事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黛玉聽瞭這話……心內未嘗不傷感,待他睡瞭,便直泣瞭一夜,至天明方打瞭一個盹兒。
這是黛玉和紫鵑睡前的一段對話。紫鵑從寶玉處迴來,和黛玉拉傢常一般地說著她的想法。言語樸實、真切、動人,滿滿的,都是對黛玉的關心和愛。黛玉是主子小姐,嘴上嗔怪著,但心頭一暖,知道紫鵑是真心為自己好。多病之春,內心傷感,暗自哭泣到天明。
從紫鵑的話語和語氣中,我們不覺得她是個伺候人的丫頭,倒覺得她像黛玉娘傢姐姐一般。從黛玉的角度齣發,為她計長遠,盼她有歸宿。這是親人般的深情,也是黛玉在賈府最後的溫暖。
紫鵑的試探,不僅試齣瞭寶玉和黛玉的深情,也試齣瞭她自己對黛玉的牽掛,而這牽掛一點兒也不比寶黛之愛遜色。
天寒時,人都嚮暖;天熱時,人都貪涼。其實,人都是自然而然奔著舒適而去的。而總有些人,和他們相處,就會覺得舒適,有如沐春風之感。紫鵑便是如此,寶玉也是如此。黛玉獨自寄人籬下的生活,有瞭愛人、有瞭親人,怕是會好過很多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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