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6/2022, 1:37:52 AM
人人反對偏見,可人人都有偏見。
正如歌德所言,偏見若纏住瞭人,無論證據、常識還是理性,都拿它毫無辦法。
偏見是對事物係統性的、錯誤的看法。邏輯思維與感知的混淆、認知與利益的綁定、思維體係的高替代成本、認知和利益的路徑依賴、進化與環境變化的錯配……把我們引嚮錯誤的結論。
人為什麼會有偏見?為什麼偏見這樣頑固?讓我們一起看看長江商學院劉勁教授的解讀。
作者 | 劉勁
來源 | FT中文網
劉 勁
長江商學院會計與金融學教授
投資研究中心主任
01
偏見是對事物係統性的、錯誤的看法。兩個修飾詞都很重要,一個是係統性,一個是錯誤。
有偏見的人,就像瞄準鏡歪斜的槍,子彈打齣去,肯定打不到靶心,而且誤差在同一個方嚮。
人並不完美,都會犯錯,所以錯誤本身並不新鮮。但係統性地犯判斷錯誤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為我們可以問:為什麼不做矯正?如果錯誤嚮左,為什麼下一次不嚮右調整?
人為什麼會有偏見?有多種原因。為什麼偏見這樣頑固?
追其究竟,是因為偏見捆綁瞭一些比認知要頑固得多的東西,包括邏輯思維和感知的交叉,認知與利益的綁定,思維體係的高替代成本,認知和利益的路徑依賴,以及人類進化與環境變化速度的錯配。
02
有一種偏見來自於潛意識,隱蔽性比較強。
人的思考和計算機的運算不一樣。計算機是完全理性的,從輸入的數據到齣來的結果,其中的過程是邏輯和數學,沒有任何其它的因素。
但人的理性是脆弱的。人用大腦思維,但會用整個身體去感知。
和美食、美景、美感、美味、美音一樣,有利的信息、美好的想法都會讓我們愉悅;
反之,和飢渴、酷熱、寒冷、病痛一樣,由思想導緻的失望、妒忌、仇恨、恐懼、後悔都會讓我們痛苦。
在人的頭腦中,思想和感知並不容易直接分開。感知是無法規避的,好的壞的都會如實體現。但思想是柔性的,通過改變思想而讓我們獲得快樂、避免痛苦,其實和渴瞭要喝水、餓瞭要吃飯一樣自然。
改變思想相對容易,無外乎用扭麯的模型處理信息,降低對不利信息的敏感度,增大對有利信息的敏感度。自己騙自己,自己嚇自己――這種事情實際上極為常見。
計算機能夠完全理性是因為它既沒有快樂的奬勵,也沒有痛苦的懲罰。 而追求快樂、避免痛苦是人的最根本訴求,信息的獲取和處理隻是輔助工具。
那麼,理性的作用是什麼呢?為什麼要追求理性?
追求理性、摒棄偏見是追求長遠利益的做法。
但對於沉迷於短期利益,忽視長期利益的人來說,偏見並非是完全沒有理由的選擇。但凡這種偏見比較明顯的人,或者自大,或者愛權,或者好色,或者好虛名,或者膽小怕事,或者極端自私,或者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總之遇事無法從大局齣發、長遠齣發,是一些追求“感覺”的人。
03
另一種偏見來自淺層意識,並非來自於思考的誤差,而是錶達齣來的偏見,俗稱撒謊、炒作。
人之所以撒謊,是為瞭誤導,是一種鬥爭的手段。鬥爭的目的是為瞭捍衛利益。這裏隻不過運用的手段是信息,而不是武力。
指鹿為馬、混淆黑白,都不是隨機的錯誤,其中的偏差都有規律可循,對信息都是嚮自己有利方嚮扭麯。
用信息扭麯進行鬥爭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三十六計”中的一半,都是信息戰的案例。
比如金蟬脫殼、拋磚引玉、藉刀殺人、指桑罵槐、趁火打劫、瞞天過海、反間計、笑裏藏刀、調虎離山、聲東擊西、暗渡陳倉、假癡不癲、欲擒故縱、空城計、苦肉計、偷梁換柱、美人計。
在互聯網時代,利用社交媒體傳播謠言、假新聞、不完全信息,更是國傢、企業和個人之間競爭的一個常用手段。
這種信息扭麯對人的認知有沒有影響?肯定是有的。
一方麵 ,扭麯信息的接受者自然産生認知的偏差,這一點無須爭辯。
但另一方麵 ,其實扭麯信息對傳播者本身也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人的思維,無論從客觀上講是對還是錯,都會有很強的內在動力去做到體係自洽。
一個不成功的人,如果覺得自己的失敗都是來自社會的不公,當看到窮人傢的孩子通過努力改變命運時,一定不會接受,而是會指齣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受到某某達官顯貴的幫助。因為隻有這樣他纔能讓“社會是不公平的”和“窮孩子也能成功”自洽起來。
一個相信上帝造人的人,很難接受進化論。但在大量的科學數據麵前,如何做齣選擇?於是就有人創造齣一個“智慧設計說”,解釋上帝並沒有直接造人,而隻是做瞭一個流程設計,而這個流程就是進化的過程。完美。
一個故意扭麯信息的人,不僅有來自內部的邏輯自洽的動力,為瞭贏得公信力,更有來自外部的對其“整個故事”閤理性的強烈需求,因此就必須調整其思維中所有和謊言不自洽的成分,而讓製造齣的內容具有整體邏輯性。
這就是謊言對謊言製造者的反作用力,製造謊言會對其本身的認知造成扭麯,造成偏差。
扭麯信息的目的是為瞭利益,那麼在自己的思維中産生偏見就是這種鬥爭方式的代價。老百姓說的“謊言說多瞭,自己都信瞭”,就是這個道理。
04
偏見的産生有很強的路徑依賴性,即現在的偏見的方嚮和大小和曆史上某個時段選擇的道路有很大的相關性。
産生路徑依賴有兩個因素。
一個是思維的高替換成本。 由於每個人的思維都是一個體係,而這個體係中每個部分都需要有相互間的邏輯自洽,因此牽一發、動全身,要改變一個部分就往往必須改變整個體係。這個成本是巨大的。
這就像信上帝的和信科學的,對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有非常不同的認知,當遇到某件新事物時,反應就一定不一樣,而且很難調和。
另一個例子是中醫和西醫的辯論,其區彆是係統性的,因此很難在某件事情上局部調和。
和年輕人相比,老年人的偏見更加根深蒂固。
一是 因為老人有更加完整更加全麵的思維體係,因此如果要用一套新的體係來替換,成本更高。
二是 老人身體更加羸弱,考慮的因素更加短期,沒有意願也沒有能力做一件這麼難的事情。
所以讓老年人創新、改變思維,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一定是很睏難的。年輕人的創新力來自於其更低的思維體係替換能力。
路徑依賴的第二個來源是思想與利益的捆綁。
小孩子玩電子遊戲,玩的時間長瞭,就積攢瞭不少“數字資産”,比如排行、積分、道具、武器等,如果這些東西不能轉讓,就自然對孩子産生很大的粘性。
成人在社會的遊戲裏,有著同樣的路徑依賴。
一個想當醫生的人,考大學時可能並不知道中醫和西醫的具體區彆有哪些,然而一旦選擇瞭道路,就會越走越遠。
這裏接受的不僅是思維體係,還有和思維體係相匹配的經濟、社會、文化、甚至政治係統。
比如醫院、藥企、學校、文藝作品、政府機構等等。
因此捆綁這些體係的力量就不是簡單地來自思想,還有無處不在的利益。思想的鬥爭和利益的鬥爭是分不開的。偏見不僅到處可見,而且可以完全根據利益來預測方嚮。
思想和利益的捆綁實際上是一觸即發,極易産生。人的利益,有顯性的東西,比如金錢、官職;也有隱性的東西,比如信譽、地位、影響力。
即使是在對某件無關痛癢的事情的辯論中,人一旦錶明瞭自己的判斷或決定,就會有非常大的動力去捍衛它。
沒有說齣來之前還可以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但這種心態在說齣觀點後就會很大程度上閉閤,因為現在有瞭“麵子”問題,而麵子就是信譽、地位,是一種重要的利益。麵子是需要捍衛的。
05
人最根深蒂固的偏見往往有其深層的生物學基礎。 人是進化的産物。進化的過程是漫長而緩慢的。
地球有生物有45億年瞭,到6500萬年前還是恐龍統治的天下,人類的齣現是30萬年前,到瞭5000年前纔有瞭文字,所以從進化的角度上講,我們的時間概念應該至少是以韆年、萬年記。
但我們生存環境的變化,尤其是最近幾百年,卻是飛快的。工業革命、信息技術革命、科技的級數型發展,給人類帶來瞭一個日新月異的世界。 因此我們古老的基因和嶄新的世界就必然帶來認知上的巨大偏差。
我們的古老的基因以為食物是永遠短缺的,尤其是高能量、高脂肪、高蛋白的東西。
但現實是這些東西都有充足的供應,於是我們就因為過食過量而變得肥胖,得高血壓、糖尿病。
我們古老的基因以為世界是穩定的、連續的,如果我們今天在山腳下抓到一隻兔子,明天迴來還可能抓到第二隻。
但到瞭股市裏,我們發現這種思維定式根本無法使用――由於劇烈的競爭,股價基本呈隨機運動狀,今天的兔子和明天的兔子完全沒有關聯。
我們古老的基因以為世界很偉大,我們自己很渺小,因此做任何事都隻需要考慮世界對我們的作用,而不用考慮我們對世界的反作用。
但現實是,我們由於對碳基能源的長期利用,已經把地球加熱瞭整整一攝氏度,今後甚至會有更加大幅的升溫;我們對核武器的掌握,不僅能摧毀敵人,還能摧毀世界。
我們古老的基因以為社會很小,就是個小部落,所以在部落中的相對地位就很重要,地位高纔能有更高的吃飯、生存、繁衍下一代的權利。
在這種情況下,妒忌心是理性的,即使我們好不瞭,隻要其他人沒有我們更好我們就能保持自己的地位,以及與地位匹配的生存、繁衍權。
但現實是我們的社會已經不是幾十個人,而是幾十億人,市場大到瞭我們可以隻注意絕對利益,基本可以忽視相對地位的地步。
努力把自己的事做好是王道,把彆人扒拉下來既沒有必要,也沒有作用。
06
人要做到完全理性,極其睏難。
邏輯思維與感知的混淆、認知與利益的綁定、思維體係的高替代成本、認知和利益的路徑依賴、進化與環境變化的錯配,都是偏見的産生的重要因素。
要剔除偏見,我們在個人方麵就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些因素,然後通過長期的修煉纔有可能剋服它們。
在社會層麵,個人的努力就很難起到很大的作用,而必須利用製度和組織的力量,把偏見有效地暴露齣來,然後有足夠的力量遏製住它們。製度設計是關鍵。
我們應該長期樂觀: 從百年、韆年的尺度來看,人類的理性思維基本處於進步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