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5/2022, 8:15:11 AM
今年的5月16日,是第十一個“世界遺傳性血管性水腫(HAE)日”。
直到今天,遺傳性血管性水腫(HAE),依然是人類疾病庫裏最不常被提及的名稱之一。它的發病率不高,大約為五萬分之一,是中國首批121種罕見病之一。它的癥狀歸結起來就是兩個字――水腫,這種水腫可以發生於身體任何一個部位,發生在體錶是肉眼可見的腫脹,發生在胃腸道會引起劇烈腹痛,發生在喉頭則可能引發窒息死亡,是一種具有潛在緻命性的罕見疾病。
目前,HAE的標準治療方案分為水腫急性發作後的應急治療和長期的預防治療兩種,對應不同的藥物選擇。在歐美國傢,由於藥物上市較早,大部分HAE患者通過接受標準治療,生活質量有瞭大幅提升。而在國內,多數HAE患者仍然使用弱雄激素或抗縴維蛋白溶解劑來控製病情,效果有限,副作用大。同時一旦水腫急性發作,患者又很難得到有效且及時的治療,麵臨巨大的痛苦甚至是生命的威脅。
2020年以來,用於HAE預防治療的拉那利尤單抗注射液和用於HAE急性發作治療的醋酸艾替班特注射液先後在國內上市。其中,醋酸艾替班特注射液還在去年被納入瞭國傢醫保目錄,進一步提高瞭藥物的可及性,國內HAE患者的生存狀態有望得到根本改變。
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我們訪談到瞭兩位HAE的中外患者代錶,她們年齡相仿,又都是各自國傢HAE患者組織的創立人。但因為身處的環境不同,她們也有著完全不同的疾病經曆和人生故事。
在他們的故事裏,我們無疑看到瞭相同的希望:盡管曾經被病痛摺磨,但隻要積極地、規範地堅持治療,這些患者也可以達到水腫“零發作”的目標,改善生活質量,享受美好生活。
買得到,也要用得起
對於年過半百的大學教師章南來說,HAE伴隨瞭她40年的時間,但真正被確診這個病,卻用瞭30年。
和所有的罕見病一樣,被誤診是絕大多數HAE患者的“宿命”。
根據權威數據統計,全球HAE患者的平均確診時間約為10年,有38%的患者曾被誤診為過敏,17%的患者被誤診為闌尾炎。中國的情況更糟,預計隻有不到5%的HAE患者被確診,平均確診時間超過12年。更不幸的是,其中有58.9%的HAE患者發生過喉頭水腫,其緻死率高達11%~40%,是HAE患者的主要死因之一。
在章南的記憶裏,她的第一次發病是在18歲時,在開往大學的綠皮火車上。最開始是額頭鼓起瞭一整個大包,緊接著眼睛、鼻子、嘴巴也跟著腫脹瞭起來,下車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眯成瞭一條縫,幾乎看不見東西。到瞭醫院,醫生診斷為過敏,開瞭一些藥,但都不怎麼見效。直到三天後,麵部的腫脹纔慢慢退散。
從那以後,怪病就找上瞭章南,腫脹的部位也從麵部蔓延到瞭手臂和腹部。但因為每次發病位置不同,醫生給齣的都是不一樣的診斷,被誤診的30年裏,她先後被診斷為盆腔炎、腸胃炎、胰腺炎、闌尾炎、結核性腹膜炎等等。更摺磨她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腹痛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原本一年發作兩三次,到後來變成瞭一個月兩三次。“每次發作的時候,人就會痛得滿床打滾,就像是到地獄裏走瞭一遍,這種痛,沒有經曆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2004年,為瞭徹查病因,41歲的章南到某知名三甲醫院住瞭半個月,可依舊一無所獲。她把那種感覺形容為“絕望和孤獨”,“就是你知道肚子裏一定有什麼東西在作怪,但就是找不齣來,隻能任由它不斷地摺磨你。”
2011年,轉機齣現。一位遠在美國的親戚給章南轉瞭一篇丹麥教授的論文,裏麵提到的病癥和章南一模一樣,這種病被稱為“遺傳性血管性水腫(HAE)”,是一種極為罕見的遺傳病,文中還提到,“中國的北京協和醫院可以診斷”。
事實上,現代醫學已經能夠清晰地解釋這種“罕見怪病”的成因。人體的血清中有一種被稱為C1酯酶抑製物的蛋白質,在調整體內緩激肽的生成過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可以抑製緩激肽過度生成。當特定的基因突變導緻C1酯酶抑製物濃度不足或功能障礙時,一旦齣現刺激或誘因,血漿中緩激肽不受控製的增多,引起血管通透性增加,最終導緻皮膚和粘膜水腫。
看到希望的章南當即趕到北京協和醫院,找到瞭國內的權威專傢支玉香教授,不到3天,她就被確診為HAE。但支教授告訴她,目前這種病還不能治愈,隻能通過弱雄性激素短暫控製。最初,章南並不願意用藥,擔心會有副作用。後來,她聽說有很多病友因為不按時服藥,導緻喉頭水腫窒息身亡,在死亡的威脅下,她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2017年,在支教授的支持下,章南和幾位病友一起創立瞭中國大陸的HAE關愛中心,並加入瞭國際聯盟(HAEi)組織。成立這個組織的目的,一是科普宣傳,讓更多醫生和患者能知道這種病的存在。二是為藥物的引入努力。“我們當時齣國做瞭很多交流,一個最大的鼓舞就是,國外已經有幾個特效藥獲批,在一些歐美國傢,90%以上的患者都用上瞭新藥。所以我們就想盡快推動這類藥物在國內獲批上市。”
讓章南沒有想到的,僅僅3年之後,在國傢相關部門的力推下,HAE的預防用藥和急性治療藥物先後在中國上市,後者還順利進入瞭國傢醫保目錄。“這對於我們HAE患者來說,就像是黑暗裏的一道光。”在積極規範使用這兩種藥物的情況下,絕大多數的HAE患者可以恢復正常生活。她錶示,根據HAE的國際診療指南,每個患者身邊必須常備兩支急性治療藥物,這本身就對藥物的可及性提齣瞭很高的要求。“上市解決的是‘能買到藥’的問題,醫保纔是解決最核心的‘買得起藥’的問題。”
“患者最想的是控製病情,過上正常生活,而不是時常在擔心發病的恐懼中,雖然現在國外的預防藥已在中國上市,但是,一年一百多萬的高額藥費,極少能有人用得起。”此外,盡管國傢層麵已經把急救藥納入瞭醫保,但落實到各個省市,這些藥能不能進醫院,進藥店,仍是一個巨大的問號。作為中國HAE患者組織的負責人,章南還在為急救藥奔走呼喊。“同時,我們HAE患者也呼籲國傢醫保、社會各階層想辦法幫助我們罕見病群體能夠用上預防藥物,融入正常人的生活、工作,生活質量得到真正提高。”
這些年,她總是會記起那個17歲的農村男孩,因為喉頭水腫,氣管被切開,變成瞭植物人,硬撐瞭一個多月後還是走瞭。“我就想啊,當時如果有藥,紮一針下去就好瞭,不至於那麼年輕的生命就沒瞭,所以這個事情太迫切瞭。”
忘瞭自己是個病人
55歲的澳大利亞HAE協會首席執行官Fiona同樣是一名HAE的“資深患者”,她的病史比章南還要更長一些。
Fiona第一次發病是在7歲時,錶現在手臂的腫脹。這種情況持續瞭很多年,每次腫脹大約持續10天,期間她的手臂無法自由地上下活動,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胖胖的提綫木偶。和章南一樣,Fiona的發病頻次也在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加。到33歲確診那一年,她大概每7到10天就會發作一次。
比章南更不幸的是,Fiona還經曆過一次喉頭水腫的危機。那是在她30歲的時候,當時她剛從睡夢中醒來,突然覺得脖子變粗,嗓子發緊。她坐起身來,發現頭已經不能轉動,嘴巴無法呼吸,很快口水不自覺地流瞭下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固定的坐姿,等待癥狀緩解。幸運的是,她的鼻子始終保有呼吸的能力。
確診後,她纔意識到那次發作有多危險,這也是她希望創立患者組織的原因。在35歲那年,Fiona受邀參加瞭一次HAE相關的會議。在那個會議上,她和幾個病友決定發起成立一個澳大利亞的HAE患者組織,來爭取更多的藥品政策和資金支持。因為他們得知,有新藥正在進入澳大利亞,但價格高昂。
通過這個組織的努力,澳大利亞HAE患者的用藥條件得到瞭極大改善。在過去的10多年時間裏,他們從傳統的雄性激素藥物中掙脫齣來,用上瞭足夠便宜的急性發作治療藥物,並且覆蓋瞭靜脈注射和皮下注射。現在,他們又成功地讓拉那利尤單抗能夠為澳大利亞的患者所用。
“顯然,當你無法獲得預防性藥物時,你總是擔心下一次什麼時候發作,會有多嚴重,會齣現在身體的哪個部位,會對你産生什麼影響。但現在,有瞭預防性藥物,我不需要坐等它的攻擊,我也不需要擔心副作用,我甚至已經忘瞭自己是一個病人。”Fiona錶示。
新藥的使用讓她的生活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接受采訪的前一個月裏,她陸續去瞭德國、丹麥和中東地區,下周她又將飛往印度,她的生活半徑不再受製於醫院的方位。或者說,她不再受到HAE的控製,反過來她正在控製HAE。“就好像你重生瞭,你擁有瞭一個嚮你完全敞開的世界。”
2018年,Fiona被正式任命為HAEi亞太地區患者支持負責人,緻力於推動HAE在亞太地區的科普宣傳、藥物引進和患者溝通工作。顯然,中國的HAE患者是她最為關注的重點之一。
“我們預估中國有25000名潛在的HAE患者,我們要找齣這些患者,並讓他們得到適當的治療,這會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挑戰。與此同時,我們要確保每一種新的藥物或者治療方式對中國是開放的,是每個中國患者可以觸及的。”
規範治療,活齣與“腫”不同的範兒
2012年,在丹麥舉行的HAE第一屆國際組織會議上,章南和Fiona有過一次簡短的會麵。
那場會議對她們來說,都是打開瞭新世界的大門。章南第一次看到那麼多臉上掛滿笑容的病友,被這種輕鬆愉快的患者氣氛深深感染。Fiona則驚嘆於美國有10種HAE的臨床藥物,堅定瞭成立患者組織的決心。
此後的10年時間裏,兩人都以患者和患者組織創始人的雙重身份共同推動瞭HAE診療在各自國傢的疾病普及和藥物引進工作,並慢慢走嚮瞭同一個終點――讓HAE患者在藥物可及的前提下,進行積極的預防治療和急性發作治療。
“我們有公眾號、有宣傳頁、有漫畫視頻,都是用來嚮大傢科普什麼是HAE的。有些患者甚至會直接拿著宣傳頁給醫生,讓醫生也加入到科普HAE的路上來。”在中國,HAE關愛中心的行動一直在進行,患者們每年都會舉辦一次患者交流會,盡管由於新冠疫情的原因,近兩年的患者交流會隻能由綫下轉戰綫上,但依舊無法阻擋他們的熱情。章南說,“從最開始的幾十個人,到現在的兩百多人,HAE患者微信群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退過群。”在她看來,這是因為HAE患者之間已經形成瞭無比強大的凝聚力,也是因為在這裏,每個人都可以相互取暖,並從其他人身上汲取到更多對生活的美好期望。
2020年,HAE預防治療藥物和急救治療藥物在中國上市的那天,患者微信群裏又一次沸騰瞭。“我們每一年都在期待能夠用上這些藥,沒想到真的這麼快就引進瞭。”章南迴憶起當時的場景,依舊很興奮。
在太平洋的彼岸,澳大利亞的HAE患者組織也已經從最初隻有十人的規模,成長為一個300多人的組織。這些年來,通過該患者組織的努力,澳大利亞的HAE患者在藥物可及性方麵已經不再擔憂。與此同時,Fiona的行動仍未停止,她希望可以通過和誌願者們的共同奮鬥,讓更多國傢的HAE患者可以和澳大利亞的患者們一樣,用上最好的藥,享受美好的生活。
十年之後,在又一次世界遺傳性血管性水腫日到來之際,兩位各自國傢HAE患者組織的創立人展開瞭一次隔空對話,盡管雙方所處的大環境並不相同,但他們都在各自的組織內努力著。對他們來說,對更優治療方案的渴望,對患者自我認知提升的希望是永遠一緻的。
或許從進度上看,國內還稍顯落後。
相比於國外90%以上的一綫用藥比例,國內大部分患者仍在使用弱雄性激素這一國際指南推薦中的二綫藥物,並因此承受著肝損害及血脂改變等副作用。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國傢在罕見病領域的政策逐漸落地,隻要HAE患者可以積極地規範用藥,就可以逐步改善生活質量,過上和常人無異的生活,活齣與“腫”不同的範兒。
春末夏初,傍晚的風總是格外和煦,伴著燦爛的晚霞,章南經常會到樓下的小公園逛逛。“看看這些從石縫裏長齣的小樹,生命力那麼強大,我們人類更是如此。給自己一個堅定的信念,戰勝睏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