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7/2022, 8:03:12 PM
文/韓瀅
編輯/李信
袁點清楚地記得工作群的人數從232降到30,隻用瞭一周時間。
那時候,袁點是幸運的。資曆深的“技術牛”、資曆淺的應屆生都沒逃過“裁員”,唯獨他留瞭下來。
但當身邊的同事越走越多,公司還在轉型新業務,袁點的工作量變得更多瞭。慢慢的,他更羨慕拿著N+1賠償瀟灑離開的前同事們。
前程無憂的一項調查顯示,職場中有67%的人經常有不安全感,31%的人偶爾會有不安全感,隻有2%的人完全沒有顧慮。
而互聯網行業裁員的陰影一直在擴散。降本增效、去肥增瘦的趨勢更加明顯。
近期,有消息稱,騰訊、阿裏等互聯網巨頭將會大幅裁員,阿裏預計裁員30%左右,騰訊預計20%,有可能整個組都被砍掉。在此之前,已有傳言稱,阿裏旗下MMC事業群已率先計劃裁員,裁員數量約20%,目前多個業務綫已經初步敲定裁員名單。後據36氪報道,騰訊裁員比例並未到外界傳言的30%,阿裏裁員則集中在MMC事業群。
不安的情緒在互聯網行業蔓延開來,目前還沒被裁的員工們,也承擔著更多的工作量和精神壓力。 更“捲”、更纍,成為他們的常態,由此,不少人開始羨慕被裁的人。
在脈脈等平台,可以看到裁員潮的另一麵:被裁員工宣布拿到瞭N+1,而底下的評論則全在“接幸運”,希望自己被“優化”。
袁點近期的掉發、失眠越加嚴重,在評估瞭風險後,他覺得拿N+1後跳槽更劃算。
而看著離職的同事在享受“退休”生活,楊安作為項目的組長,也萌生瞭躺平等待N+1賠償的念頭。
越來越多的人對自己的生活和職業重新評估,“留下”不一定是最優選瞭。
1、從慶幸沒被裁,到羨慕並期待N+1
袁點 | 某互聯網企業 程序員
工作群裏的人數越來越少,身邊同事相繼離開,我意識到一大波裁員即將來襲。
起初我是慶幸的。身邊不管是資曆比我深、還是淺的同事都被裁掉瞭,雖然他們拿到瞭N+1的補償,但畢竟是失去瞭一份工資高、福利好的工作。
但暗自慶幸的同時,我的焦慮感也越來越深。尤其是去年年底,招我進公司的HR和麵試官都離開瞭,這無疑又給我增加瞭一波恐懼感。
要知道,我的麵試官是團隊裏的資深技術,在公司工作六七年瞭。 隻可惜,他終究沒有逃過互聯網行業的35歲定律。
那一陣我經常晚上焦慮得失眠、頭禿。 我本身就是研發崗,那時候我女朋友也很擔心我的身體和頭發。
與此同時,身邊的同事也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焦慮情緒,整個公司都是人心惶惶,生怕自己被裁。恐慌持續瞭兩個月的時間,直到同組同事被裁之後,部門領導纔給我們留下的員工做安撫,並告訴留下的員工很安全。
但我們心裏都清楚,這種安全隻是暫時的。
我現在還記得同組關係不錯的哥們離職那一天的景象。他坐在我斜對麵,有天下午忽然拿著東西走瞭,毫無徵兆。他就用企業微信跟我說,“哥們,加個微信吧,我要離開公司瞭”,連一句麵對麵的道彆都沒有。
拿著N+1補償走的同事們,並沒有想象中的放鬆和坦然。 更重要的是,人數減少帶來的連鎖反應就是我們留下來的員工工作量顯著增加。
之前,因為行業政策的變化,僅我所在的研發團隊大概整體裁員40%-50%。那時候基本每周都是滿負荷運轉。舉例來說,我們每周一是固定“打版”日,就是更新軟件中的細節,之前團隊人多的時候兩三個小時就能完成,現在我們要五六個小時,而且每周一都要加班纔能完成。
久而久之,滿負荷的工作讓我逐漸疲憊,甚至開始思考N+1的補償究竟“香不香”。 這時候,之前被裁的同事生活漸漸走上正軌,有的人考編正式上岸,也有的人拿著這筆補償金遊山玩水。
年前公司正在轉型做新的業務,加之業務初期本身不好做,我們的工作量就變得更大,這讓我更加羨慕被裁的同事,想“薅”筆補償金的想法越來越強烈。
我給自己簡單做瞭裁員的風險評估。說實話,我作為研發人員並不愁找工作,加之三年的工作經驗,我是有實力跳槽的。即便我被裁瞭,也是行業的原因,並不代錶我自身能力不行。
最誘人的是,我如果現在被裁瞭可以拿到N+1的補償金,算下來我三年的工作時間能拿到比較可觀的錢。 這筆錢足夠我齣去玩一圈,再置辦點大件。就算不齣去玩,也可以把這筆錢攢起來當房子首付。
唯一的風險在於現在市場上求職的人很多,供大於求,競爭力增大。再加上互聯網行業越來越不景氣,我需要為麵試做更多準備。
分析利弊之後,我們留下來的研發人員都有瞭期待被裁的念頭。同組還有比我工作年限更長的技術同事,他們的賠償金會更多。
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既不擔心工作不滿一年跳槽簡曆不好看,也不懼怕找工作的壓力。與其在這加班乾活,真不如拿筆賠償金跳到更有前景的行業。
2、看著組員拿著N+1離開,身為組長的我開始期待被裁
楊安 | 某教育公司 授課老師
從小組員到組長,我工作快四年瞭。
去年開始的行業大變革,我早就聽到瞭風聲,甚至比公司HR知道得還早一些。畢竟當基地開始裁撤其他學部的時候,整個基地就都危險瞭。
這半年,身邊陸陸續續走瞭很多人。有組裏比我入職早的前輩,也有準備轉正的實習生。看著他們相繼拿著N+1離開,我越來越期待自己被裁的那一天。
在這傢公司的成長速度很快,我們整組的氣氛都很好。但不能否認的是,我的體重在增加,發際綫在後移,一到服務期就睡不好這都是事實。
尤其作為組長,我們的壓力會更大。既要保證自己的績效,還要穩定全組的績效。遇到績效不好的組員,還要在組內互幫互助,組長還要起一個錶率帶頭作用。
以我自己為例,業務期淩晨兩三點下班是常態,而且每周兩天的休息日基本休不全。 業務期期間,每個人必須把精神打起來,基本上沒有休息時間。
乾業務的時候,每個人都在打電話,連學生的作業都不需要批,一切都要給“續報”讓路。熬過瞭幾輪裁員,我很清楚我是安全的,但心裏就是開心不起來。
雖然是競爭減少,但業務體量卻在增大。
政策收緊後,我們課時量有限,也就意味著課時費會比之前少。但由於老師減少,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客戶就變多,所以整體算下來工資賺得並不比之前少。
我有個被裁的同事還在羨慕我,他覺得我還有公司給交五險一金,月月有進賬工資。相比之下,他隻有一筆N+1的賠償金,處於完全失業的狀態。
但這都是對我現在工作量一無所知的前提下。
前不久正好是寒假業務期,我們留下的員工每天都在披星戴月地工作。不僅要接受被裁員工負責的學生、傢長,還要保證自己的工作可以保質保量地完成。
除此之外,每批裁員後我都有個雷打不動的任務就是穩定組內同事。 不管是被裁掉的,還是留下的,大傢內心其實都有波動。最主要的是,不能讓留下來的同事因為害怕而懈怠,也不能讓被裁掉的同事對公司産生抱怨甚至産生報復行為。
有一次,我遇到瞭個懷孕的姐姐,姐姐人很好,但就是情緒不太穩定。這也不難理解,公司給在職懷孕女員工的福利很好,比如帶薪假期。再加上孕婦找一份新工作並不容易。
因此,我用瞭整整一天時間穩定她的情緒,最怕影響她身體。但要知道,我還有自己的業務在身,為瞭完成績效,我隻能熬夜加班。
慶幸的是,崩潰的離職員工還是少數,畢竟拿著一筆賠償金,就屬於“躺賺”。 我看離職同事的狀態都是間歇性焦慮,持續性躺平,大多數都在享受突如其來的假期。
迴過頭看這批裁員潮,最終留下來的這波人,要麼是管理層的骨乾,要麼就是次次績效在前5%的員工,每天在這個環境裏為瞭績效掙紮,我真的疲憊瞭。
現在我也想明白瞭,與其在這賣命不如換個行業試試。 我馬上就要在教培行業工作滿四年瞭,算上雜七雜八的款項,N+1就是七萬多塊錢,都快趕上職場小白一年的工資瞭,我何樂而不為呢?
3、上班天天摸魚,期待裁員快點輪到我
永夜 | 房地産公司 銷售
我早就不想乾瞭,每天都在默默“接好運”,希望自己能快點拿賠償金走人。
去年年底公司進行瞭一波裁員,和我同批進來的同事都被裁掉瞭。說實話,我不覺得自己能力有多齣眾,但怎麼就變成“幸運兒”瞭呢?
看著同事們拿著N+1賠償離開,我是真的很羨慕。尷尬的問題在於,我不能主動提齣離職,這樣就拿不到賠償瞭。
但迴想起來,我的心態發生瞭很大的轉變,最初的裁員消息也讓我很震驚。
剛入職場沒多久的我,沒想到自己會經曆一個行業的巨變。那時候,和我一批進來的同事都很焦慮,這種情緒也傳染到我身上,大傢有種報團取暖的感覺。
如果遇到能力強的同事,他們灑脫的錶現反而會讓我更焦慮。那時候的壓力不是來自於害怕被裁,而是我會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或許是對未來很迷茫。
焦慮緻使我時不時地投簡曆、看機會,但在整個行業不景氣的情況下,有迴音的很少很少。
以前行業景氣的時候,公司氣氛、福利都很好,比如每天的下午茶,每月的生日會之類,會給人一種上班的動力。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可觀的薪資,在同齡人中是很有競爭力的。
如今整個行業越來越疲軟,公司的業績也連年不佳,曾經的美好都煙消雲散。 至今我還記得12月份工資發下來時,我以為自己誤入瞭“慈善機構”。
更重要的是,和我關係好的同事都被裁掉瞭,我每天上班都沒什麼心情,上班如“上墳”。這就直接導緻瞭我對工作的懈怠,我這幾個月都是在摸魚中度過的。
年後再次迴到工作中,看到身邊被裁的同事越來越多,還有很多去瞭大廠的同學也都沒有幸免,我開始復盤這兩年的工作,也有瞭新的體會。
迴想我在這個行業,很少有時間思考自己真正需要什麼,想乾什麼,似乎每天都在被工作推著前進。我剛畢業時的滿腔熱血也被工作磨沒瞭。
這幾年,為瞭績效、工資,我沒有好好吃過早飯,沒有正常地休息,生活除瞭工作還是工作。 作為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我覺得我盡心盡力瞭,如今行業發展不可逆,現在是時候及時止損。
我現在的想法就是隻要賠償給夠,趁早裁瞭我。
4、為瞭不被裁成“拼命三娘”,捲到最後覺得被裁纔是幸運
陳童 | 在綫教育公司 授課老師
今年元旦,我被正式裁員瞭。
我沒想到的是,手裏拿到N補償金的那一刻,迴想我這幾個月的掙紮,我竟有點後悔沒趕上前一波裁員,那樣就能拿到N+1賠償金。
在這之前,我一度為瞭不被裁掉,被同事稱為“拼命三娘”。
我們基地最早一批裁員要追溯到去年七月份。暑假剛開始,雙減政策還未落實,綫下的部門首當其衝裁掉一波。緊接著八月末開始,正值暑假公司業務最好的時候,雙減政策落地,綫上業務也受到影響,公司不得不轉型。
隨之而來的便是第二批裁員。當時內部弄瞭一個5%的末位淘汰製,直接和老師績效掛鈎,我所在的初中語文組裁掉瞭20多個人,剩下八十人。
那時候,真的是憂心忡忡。雖說看著同事們拿著N+1的補償離開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我內心波動挺大的。
我記得暑假第一次看到我旁邊工位的好朋友被裁,不捨的同時更擔心自己的未來。 2020年畢業之後我就來到教培行業,正值行業的鼎盛時期,現在行業急轉直下,我除瞭教課還能乾點什麼呢?
相比現在的離開,我那時更希望這個行業能繼續發展下去,起碼我暫時不用考慮換行、跳槽這類變動很大的事情。
為瞭不被裁,我開始拼命地工作,留下來的人就是拼命“捲”起來。 像以前,我每周隻需要和10個同學1對1視頻溝通,時長是在15分鍾-20分鍾。但後來,20多個學生都不夠,因為其他同事早就溝通瞭三四十個。
在這期間,領導也會給我們“洗腦”。比如告訴我們公司轉型後屬於非營利性的機構,隻有你績效好纔能和你簽約。那個時候工作強度真的挺大的,基本上每天都要加班,早8晚11都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我還是很想和公司續簽的。
但工作強度不斷加大,我一個女孩真的有點吃不消。我心態的轉變是在第二波裁員之後。那時候,我們處於部門的服務期,簡單來說就是負責給傢長打電話,瞭解學生學習情況,並引導他們續報新一期的課程。
兩次裁員之後,老師大量減少,學生卻還在增多,我們的工作量很大。 我以前負責300多個傢長,兩次裁員之後我就要負責700多個傢長,直接翻倍。
續報率是我們一項重要的考核標準,尤其是連續裁員兩次之後,留下來的“幸運兒”必須要拿續報率說話。
和傢長溝通時,少則幾分鍾,多則十幾分鍾。所以我的服務期都是在打電話中度過。一天下來,即使喝八杯水也覺得口乾舌燥,迴到傢完全不想講話。
想要躺平拿賠償金的導火索是一個續報錶格。那是我入職以來做的最認真的錶格,我分顔色標注瞭不同傢長的續報意願,準備後期打電話逐個跟進。
沒想到,那時候我們基地已經有集體裁撤的風聲瞭,隻是我們作為基層員工不知道,我們還在傻傻“賣命”。 但我很不解的是,我們基地被裁撤的同時,其他地區的基地卻活得好好的。就這樣,我和同事們勤勤懇懇做的錶格,後期直接被領導拿給其他基地的老師當“嫁衣”瞭。要知道,他們根據我們的細化錶格再去給傢長打電話續報,能省不少力。
那次事件之後,我完全喪失瞭所謂的鬥誌,就期盼著彆讓我收拾爛攤子瞭。我要麼是在工作時間和同事一起玩狼人殺,要麼趁休息日去綫下補課班兼職,總之就是為被裁做準備。
元旦前後第三波裁員開始,我的名字赫然在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不僅沒有瞭之前的失落感,甚至覺得被裁是一種“幸運”。
被裁當天我長舒一口氣,終於不用為瞭擔心被裁而拼續報率,也不用為瞭帶課加班到淩晨。拿著賠償金離開公司,離開教培行業對我來說是一個重新開始的方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袁點、陳童、楊安、永夜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