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4/2022, 6:02:28 AM
南朝《世說新語》載: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其中,龍是蜀漢丞相諸葛亮,虎是東吳大將軍諸葛瑾,狗是曹魏徵東大將軍諸葛誕。
諸葛瑾,及其弟諸葛亮、從弟諸葛誕,都是人纔。但,人纔也是可以區分高低的。那麼,古人會怎麼品評人纔呢?
中國古代關於人纔的品評,相當發達。其水準,甚至不次於現代人。以今非古、一定要給古人帶上一頂局限性的帽子,這隻是現代人的自大。甚至,有時候,我們都可以以古非今一番,用古人的所謂科學,來鄙視現代人的無知迷信。
當下的某些公司,居然要求應試者在簡曆中填報“星座”一項。而且,你可彆以為僅是填報就行瞭。某些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還真得高薪誠聘瞭星座分析師去做人纔評鑒。
我的一個朋友,在大學畢業後,成瞭全職傢庭主婦。因為迷戀星座,所以到處給人算命。後來,越乾越“專業”,直接開瞭工作室,幾年前的開價,就已經是200元半小時、算愛情,800元不計時、算人生。後來,竟被上海的一傢公司看中瞭,月薪一萬五,聘她做人力資源經理。
這種算命操作,遠不及古人龍虎狗的打個比方。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吊詭:古人能夠祛魅而科學,而現代人竟然入魅而迷信。
這裏有一個誤區。所謂“魏得其狗”的這個諸葛誕,意思不是無能的“狗”纔。這個“狗”隻是相比龍和虎差瞭一級而已。
“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人中龍虎,可謂人纔上上。但是,人中犬狗,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這個“狗”,更應理解為“功狗”之狗。
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
劉邦的開國功勛們,蕭何是功臣第一,算是“功人”,工作內容是尋找目標、發號施令;而其他人隻能往後排,算是“功狗”,工作內容是攻城略地、陣戰殺伐。
所以,諸葛誕怎麼需要算作曹參一類的人物。
同時,也可以參照《六韜》中文、武、龍、虎、豹、犬的篇章分類。在古人看來,狗隻是龍虎之下的一級。這仍是褒義,而不是貶義。不是在說諸葛誕是無能犬輩,僅是說諸葛誕之纔在龍虎之下。
而且,諸葛誕這個人,確實不簡單。
他是曹魏淮南防綫的封疆大吏,直接對戰東吳集團。後因反對司馬傢篡位,而兵敗被殺。即便如此,其手下將士數百人,竟寜死不降,皆言:為諸葛公死,不恨。
誕麾下數百人,坐不降見斬,皆曰:“為諸葛公死,不恨。”其得人心如此。
諸葛誕就是這種狠角色,你能說他僅是當時一蠢纔嗎?
古代罵人蠢,一般用豬,而不用狗。
如有人褒司馬遷而貶班固說:遷之於固,如龍之於豬“。這就純屬罵人瞭。一個是龍、一個是豬,這纔是質的不同。而一個是龍、一個是狗,這僅是量的不同。格局或境界雖然差瞭點兒,但龍是人纔、狗也是人纔。
三國劉劭的《人物誌》,可以說是當時品評人纔的操作手冊。《人物誌》跟現代某些公司的星座分析相比,簡直就是科學與僞科學的區彆。甚至,比公務員考試的語言錶達能力、綜閤分析能力、溝通協調能力,也要高齣好幾個量級。
《人物誌》主要是從神、精、筋、骨、氣、色、儀、容、言等九個維度給人打分,相當於一張“人纔品評雷達圖”,即所謂九徵。
這主要是考察人纔的氣質。其背後有一套陰陽五行和儒傢五常的復雜對應關係。
而依據纔與德的關係,又對人纔進行瞭兼德、兼纔、偏纔的三個分類,融閤德、法、術三個維度,進一步區分齣清節傢、法傢、術傢、國體、器能、臧否、伎倆、智意、文章、儒學、口辯、雄傑等十二纔。
區分的目的是為瞭人崗匹配。根據不同的人纔屬性,授予不同的官職。
同時,在一係列的甄彆之後再打分加總,從而區分齣聖人、大雅、小雅、亂德、間雜等五個等級。
《人物誌》這套復雜的人纔評鑒算法,到底有啥用?
當時,主要是為九品中正製提供理論依據。這算是古人的技術中心論。我這套技術足夠準確,正是因為準確,所以纔能成為依據,以支撐施政綱領九品中正製。
但是,真得準確嗎?按照《人物誌》這套算法,古人真能評定齣不同種類和不同層次的人纔嗎?
未必如此。
但是,比之星座分析,肯定更準確。因為更直接、更豐富、更接近真實世界。人還沒看,就拿著某某星座死命忽悠,我們現代人連這種事都能乾齣來,還有什麼資本妄議古人?
如果《人物誌》不準確,那麼科舉準確嗎?當前的公務員考試準確嗎?可以說,統統都是程序正義大於實質正義。
而就準確或接近準確來說,《人物誌》已經算是窮盡瞭古人的理性智慧。真實世界是復雜的,起碼這一點,古人是認識到瞭。
既然如此,我們到底怎麼評鑒人纔、區分高下呢?
諸葛傢的三兄弟,都是當時翹楚。在當時,他們都是頂級人纔、都是金子。所以,對他們進行排序比較,隻能是金子跟金子比。
那麼,金子跟金子,要怎麼比?
如果業務錶現不可測量,那就社交網絡說瞭算。金子跟金子比,就一定是網絡驅動來實施。你能不能成功、是不是人纔,要由彆人說瞭算,而不是你的努力說瞭算。
這個彆人,或者是組織需要、或者是社交網絡,還可以是人民大眾。但無論是誰說,總是充滿不確定性。評價者往往隻會關注”會發光“的金子。
頂級人纔,得有一些個性、要有一些與眾不同。呂布、典韋、張飛、關羽,都能打、業務錶現都齣色。但,憑啥關羽是武聖。因為關羽忠義。而忠義就是關羽這枚金子發的光。
而到底誰能打、到底誰的業務錶現更好,一點兒也不重要。因為他們自己說瞭不算,彆人說瞭纔算。
這就純屬真實世界的不講理。但,不講理也是一種理,因為誰也不能拒絕好運氣。
真實世界可以不講理,但我們卻一定力求講理,一定要在不確定性中探索確定性。所以,化繁為簡,龍虎狗的類比、《人物誌》的算法,甚至什麼星座分析,就全都不講瞭。我們隻用通纔和專纔來評鑒一番諸葛亮、諸葛瑾、諸葛誕這三兄弟。
專纔是有一技之長的人。比如:廉頗,適閤當將軍;而藺相如,適閤當丞相。
而這是分工造就的人纔。
比照專纔這個標準,諸葛誕最為適閤。因為他的履曆重點是打仗。諸葛誕做過禦史中丞、尚書,但其主要的業務錶現是鎮守淮南、做封疆大吏。
諸葛誕一直當文官,或許也可以當得很好。但是,分工限製瞭他的作為。所以,曹魏的社交網絡已經給他做瞭定性:他就是職業武將、就是封疆大吏。
通纔不是專纔的對立麵,而是專纔的升級版。
通纔也有一技之長,卻能夠觸類旁通,能夠跨領域運用自己的技能經驗和格局智慧。跨界也精彩,而通纔則無論怎麼跨界都精彩。
子曰:君子不器,說的就是這種人。所以,通纔不是分工造就的,而是人性造就的。
諸葛瑾是個通纔。他的一技之長,不是可見的文能治國、武能安邦,而是善於處理與主公孫權的關係。可以說,諸葛瑾是孫權一直信賴和仰仗的重臣。在孫權後期犯糊塗的時候,諸葛瑾做瞭很多補救,盡一己之力維護瞭東吳朝政的穩定。
諸葛瑾也能跨界。雖然是文臣,卻被派去帶兵打仗。但諸葛瑾隻能做呂濛和陸遜的跟班。在打仗這件事上,諸葛瑾勉力為之,尚未做不到跨界也精彩。
諸葛誕的起點太低,在曹魏的社交網絡中,沒有充分發揮自己的纔能,所以隻能成就武將風流。而諸葛瑾則在東吳的社交網絡中呼風喚雨,他得到孫權的重用,所以無論文治還是武功,都獲得瞭成就風流的機會。但是,有機會卻未能盡風流。他做到瞭東吳的大將軍,但這個大將軍也隻是個大將軍。
如果說文能提筆平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那麼,這個人非諸葛亮莫屬。在諸葛亮時期,蜀漢搞瞭五次北伐。而在諸葛亮之後呢?一次像樣的北伐都沒有。
外交是內政的延伸。諸葛亮之所以能夠發動北伐,是因為搞定瞭內部,然後纔能拉齣十數萬軍隊翻越秦嶺、進攻曹魏。諸葛亮之後,蜀漢之所以無力北伐,主要是因為已經沒人能夠搞定內政瞭。
而五次北伐曹魏,諸葛丞相絕對是神級操作。不是都失敗瞭嗎,怎麼還神級操作?
看一下形勢就清楚瞭:首先是魏強蜀弱,而且曹魏是碾壓級的強;其次是秦嶺大山,平均海拔兩韆米,憑藉秦嶺大山,曹魏相當自我加持瞭十萬大軍。
但是,實際操作竟然是蜀漢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弱擊強,而曹魏卻隻能招架。好不容易搞瞭一次反攻,還被打得丟盔棄甲。即便是曹魏的翹楚級人物司馬懿,魏軍仍舊連正麵硬剛的勇氣都沒有。諸葛亮能把仗打成這樣,你隻能說這是神級操作瞭。
所以,丞相跨界足夠精彩,而且無論怎麼跨界都精彩。即便是文學風流,諸葛亮也能“齣師一錶真名世,韆載誰堪伯仲間”。
但是,僅以能否跨界以及跨界是否精彩,就能區分齣誰是專纔、誰是通纔、誰更高、誰更低嗎?
通纔與專纔的最大差距,是格局。麵對復雜的真實世界,你能不能運用智慧,理解世界和應對復雜。這就要看格局瞭。
諸葛亮的臥龍之號,不是自吹的。一篇《隆中對》足以證明他是人中龍鳳。
劉備屢戰屢敗而屢敗屢戰,但問題不是一直戰敗,而是不能理解亂世、不能應對復雜。簡單說,就是劉備沒有一個清晰的戰略。而《隆中對》則給齣瞭戰略:
“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劉備你要先拿下荊州;
“益州險塞,沃野韆裏,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備你要再拿下益州。
“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嚮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齣於秦川”,最後我們纔能中原逐鹿。
漢末亂世,各種郡級、州級軍閥,大魚吃小魚、快魚吃慢魚,已經亂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但是,諸葛亮這麼一分析,不僅清晰瞭戰略,而且給齣瞭攻略。
提齣《隆中對》,這需要哪種專業技能、或哪些專業技能?
政治、地理、曆史、軍事,等等這些都要全部打通,然後纔能在電光火石中連接齣這種戰略構想。《隆中對》,是在拿整個大漢天下當棋盤。
《前齣師錶》重在抒情,《後齣師錶》重在說理。重點是《後齣師錶》。諸葛亮北伐的全部智慧和推理,在這篇文章中,盡顯無餘。如果《治安策》是西漢第一雄文,那麼《後齣師錶》則堪稱三國第一雄文。
諸葛瑾擁有參透政治的能力,這一點,諸葛誕做不到,最後站隊錯誤、兵敗被殺。諸葛亮擁有參透天下的智慧,這一點,諸葛瑾做不到,最後隻能做重臣卻不能顯風流。
而就格局來講,諸葛誕的認知範圍,隻是在軍事,而高一個維度的政治盤,他參不透。所以,功狗之纔足矣。諸葛瑾的認知範圍,能夠在政治,而高一個維度的天下,卻參不透。所以,功人一枚尚可。諸葛亮的認知範圍,則在天下,不僅參透瞭而且捭闔瞭漢末亂世。所以,成一世風流。
因此,“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世說新語》中的這個時人評價,非常中肯。那麼,三國時代,就諸葛亮一個龍級通纔嗎?還能否找齣與諸葛亮比肩的人纔?
一個是曹操,這個傢夥率先讀懂瞭亂世密碼,抓住瞭糧食這個底層邏輯,最先搞瞭屯田,曹魏是靠糧食和財政支撐起來的霸主。另一個是司馬懿,他算是曹操在方法論上的繼任者,權謀高手、打仗厲害,關鍵還是一個財政高手。再一個是擘畫江東的張��,孫策以及繼任者孫權的戰略動作,一直按照張��的謀劃推進。
那麼,到底怎麼做纔能成為通纔?或者說,通纔是怎麼修煉齣來的?
君子不器!
“不器”的意思,不是為瞭成為通纔而不去刻意練習,而是不能把自己活成工具。
拒絕被生活所安置、拒接被平庸所設定、拒絕被彆人所定義、拒絕被需要所牽製,對世界時刻保持一份好奇心和一份探索的熱情。
這需要智力上的反復磨練,更需要勇氣上的無怨無悔,還需要實踐上的百煉成鋼。
所以,這會讓人失去很多。因為“運氣是這個宇宙的通行證”。躬耕於南陽,很可能永遠躬耕於南陽,最後“名湮滅而不稱”。
然而,這卻是人性。人性就應該展現齣一種不羈的真實、張揚齣一些齣格的作為。生來不平凡、必做不平事,要更上一層樓,人性難免任性。
“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瞭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所以,懂得成功的稀缺、懂得真實的復雜、懂得通纔難以標準化復製,也是一種更大的格局。但是,成為通纔的態度:君子不器,卻值得我們欣賞和嚮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