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3/2022, 8:09:19 PM
散落在時光深處的記憶
文丨雷錦陽
渭城微雨
二號橋西邊有一處古渡遺址。
潺潺流動的渭河中,東倒西歪的幾根木頭樁子倔強地指嚮天空,聽老一輩講,這就是當年鹹陽的古渡頭。
老人摸著花白的鬍子咂巴著嘴:當年這渡口可是繁華得很,熱鬧得很……
我轉頭看看河水中的古渡遺址,隻有幾隻野鴨在水裏浮沉。因為渭水渾濁,連魚也看不見,很難想象,這裏曾經是鹹陽最繁忙的地方。
後來在北大街一傢麵館吃飯,牆上掛的鹹陽老照片,其中一張赫然寫著“鹹陽古渡”幾個字。照片泛黃,依稀能辨認齣一群人擁擁攘攘,後麵是一片水,小船漂浮著,隔著幾十年似乎都能聽到人潮的聲音。
吃完飯,齣來的時候下起瞭小雨。抬頭看看天,看看遠處的古渡遺址,忽然想起,著名的“渭城朝雨�徘岢荊�客捨青青柳色新”似乎就是寫這裏;那首著名的麯子《陽關三疊》,似乎也是描述鹹陽古渡送彆的情景。
一起吃飯的朋友笑著和我道彆,我看著她漸漸走遠,莫名的鼻子一酸。送彆,又是送彆,又是在這古渡頭的送彆,還下著微雨,可不就是和韆年前的情景差不瞭多少嗎?
微雨中的古渡頭,經曆瞭多少次送彆?從蒹葭蒼蒼,關雎聲聲開始,眉目含愁的女子目送良人乘船漂泊而去;馬蹄聲疾,摺柳贈客,古渡頭的柳枝帶去的是朋友殷切的盼望和關懷;遠處的硝煙,堅毅的目光,白發蒼蒼的母親為即將上戰場的年輕孩子披上親手縫製的衣裳……兩韆年的時光,無數次的送彆,每一次都情真意切,都潸然淚下。
不知不覺間,我又走到岸邊,看著不遠處的古渡遺址。細雨綿綿,愁緒萬韆。我想起瞭從小到大經曆過的無數次轉身離彆。咿呀學語時,母親總是在前麵走一段,然後停下來迴頭看看我有沒有跟上,我因為害怕母親離開,踉蹌著邁開雙腿,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後來,這段距離越來越長,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母親總是走在前麵的身影消失瞭,隻有我一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後來,有陌生的人陪我走過一段,又一段,可是路途太短,人也頻繁更換。走纍瞭,想要停下來歇一會兒,抬頭看看身邊的人流,又要繼續邁開步子繼續走,一直走……我送彆瞭一個又一個的人,我知道,最後總有一天,我會和自己道彆。
剛開始時,離開熟悉的人,會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隨著送彆多瞭,心裏的雨越下越大,麵上卻是一點情緒也沒有,麻木地嚮前走,不斷地告彆。
我抬手摸瞭摸臉頰,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流瞭滿麵。
電話響瞭,手忙腳亂地去接,原來是朋友已經迴傢瞭,嚮我報個平安。
遠處的古渡頭在雨絲中依舊朦朧,心裏卻有瞭一絲釋然。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座古渡,在這裏我們和世界告彆。
離離原上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當我登上五陵原時,想到的卻是毫不相關的詩句。
五陵原位於鹹陽,說是五陵,其實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陵墓。人們常說“南方的纔子,北方的將,鹹陽原上埋皇上”。由此可見,鹹陽在古代的重要性,以及鹹陽的帝陵數量之多。
其實很小的時候就來過五陵原。那個時候不知道這是古代陵墓,隻是把它們當作大土山去爬,在上麵笑著鬧著,采野花,挖野菜,不亦樂乎。
再次來到五陵原,不禁感慨萬韆。
我已不是當年不諳世事的小孩子,自然也知道瞭麵前的“大土山”是由人力一點一點堆砌而成的陵墓。想當年,在關中平原上,這樣一座高大的陵墓該有多氣派!而現在,遠處高樓林立,火車轟鳴,五陵原上長滿瞭野草和酸棗樹,顯得荒涼而寂寞。
再到五陵原時,正值鞦風蕭索。路旁的狗尾巴草已經變黃,染上瞭塵土,是一種髒兮兮的顔色。
陵周栽瞭些鬆柏,在一片蒼茫的枯黃中,這點翠綠顯得尤為可貴。墓前有一些石刻的動物走獸,但都是殘缺不全的,山羊沒瞭角,猴子沒瞭頭,石犬沒瞭尾巴……它們東倒西歪地躺在野草叢裏,一片狼藉。
陵墓周圍還有一片曼陀羅。曼陀羅是一味中藥,也是毒藥,春夏季節會開白色的花,妖嬈曼妙。深鞦的曼陀羅已經結瞭果實,果實上密密麻麻長滿瞭刺。仍舊是枯黃的灰塵的色彩,伴隨著呼嘯而過的西風,揚起一片黃土。曼陀羅昂然屹立在風中,酷似它的祖先。
遙想韆百年前,這裏或許還隻有一株弱小的幼苗從土裏冒齣尖尖。它看著周圍的人來人往,它和它的子孫後代目睹瞭一座座帝王陵墓的誕生,一個個奇跡的形成。
我走在野草叢中的小徑上,身邊是蕭索的枯黃雜草,足足有半人高。忽然之間覺得,其實這些被後人稱頌的土丘,或許還沒有身邊的這些草偉大。
你看,古代貴為天子的皇帝,最後不也和平民一樣躺在五陵原上麼?任由這些花草在自己的陵墓上繁衍生息。皇帝是那樣的多,每一個朝代都有那麼多不同的統治者,權力之爭從未停歇,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可是這些草,每種草的祖先隻有一個。它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死瞭也在這裏,枯萎的屍體成為肥料,去養育下一代的野草。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陵墓的頂上是天空,野草的尖端也直指嚮天。那時的天,和現在頭頂這片天空,有什麼區彆嗎?
曼陀羅和野草一代又一代地繁衍,陵園的過客換瞭一代又一代,墓中枯骨腐朽成塵埃,時間流淌過韆年。
明月無聲
傢附近有一段土牆。
牆高約兩米,是用黃土壘成的,牆身因年久開裂,從土縫裏長齣野草和野花,甚至還長齣瞭一棵樹,彎彎麯麯的樹乾指嚮天空。
聽說,這段土牆是明代遺留下來的。
牆上的每一條裂縫,都沉澱著歲月的痕跡;坑坑窪窪的牆麵,是被時間腐蝕齣的痕跡。
有時會路過這段明城牆,因為四周都被磚牆圍瞭起來,踮起腳尖隻能隱約看到那棵生長在牆上的樹的枝乾。那大約是一棵棗樹吧,粗糙的樹皮,疙裏疙瘩彎彎麯麯的樹乾……棗樹長得慢,從我第一次見明城牆起它就在這裏瞭。這些年來,它似乎沒有多大變化。
它應該有十幾年瞭吧――也許更久,我想。棗樹知道自己是長在一段古城牆上麵嗎?
這一截短短的土牆,經曆過一個王朝八百年的興衰榮辱。這一捧黃土,也許被硃棣的馬蹄踏過;那一顆石子,也許在王守仁的腳下輾轉。
但是這些對於長在牆上的棗樹來說,都不重要。春天的時候,從牆縫裏會冒齣綠油油的嫩芽;夏天剛開始,幾朵小野花就迫不及待地舒展花瓣,一陣陣甜香招蜂引蝶;鞦季,樹枝上零散地掛著幾顆紅棗;到瞭鼕天,就隻剩下光禿禿的土牆和光禿禿的枝丫,偶爾會帶著雪花。
朋友聽說瞭我傢附近有明代城牆,很興奮地問我要照片。我總說等等吧,再等等。後來實在經不起她的哀求,便特意去土牆那裏拍瞭幾張,她看後大為失望:不就是老傢的半截土牆嘛,還長滿瞭雜草。
我說,你看,這就是我不願意給你拍照片的理由,沒什麼好看的,就隻是普通的土牆上長瞭草,被四麵磚牆圍起來。這就是你一直想的明城牆。
在朋友的想象中,這裏是明代鐵騎絕塵滾滾,戰場名將叱吒風雲的地方,想必有多愁善感的公子小姐吟詩作賦,有孤獨蒼老的老人臨風吹塤吧?
然而現實中,沒有刀光劍影,沒有紅塵如夢,甚至連坐在牆根的白發蒼蒼的老人也沒有。偶爾有幾隻流浪狗路過,在外圍的磚牆下留下幾滴尿作為記號。其餘的人,行色匆匆,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誰會去注意那半截土牆?
四季更迭,時光荏苒,棗樹和土牆就在那裏,孤獨如斯,緘默如斯。而這孤獨和緘默在我看來,似乎是一種更為深情的訴說。
有一次夜晚路過明城牆,此時正值鼕日,連月光也帶瞭幾分寒意,照在土牆和棗樹上。忽然就想起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歲歲年年月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從明王朝至今,經過這裏的人有多少啊!長在明城牆上的野草,也是一年一茬,說不定就連這棵棗樹都換瞭好幾代呢!唯有這泠泠月光下的半截土牆,不卑不亢,不怨不忿,屹立至今。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2期)
雷錦陽 在校大學生,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在《延河》《鹹陽日報》《鹹陽文藝》等報刊發錶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