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1/2022, 1:34:33 PM
黃曉霞、黃小珊、蘇珊、黃媽……
歌手黃綺珊一路被叫過很多名字。
但她最惦念的,是“小霞”。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名,
喊起來卻透著熟稔,
換上鄉音更兼幾分爽利。
她帶著這個名字長大,習慣把脆弱包裹進叛逆裏,會在父母離異後先一步離傢,因為“他們可能都不要我瞭”。九零年代她想去彼時內地樂壇最具盛名的歌廳“蔔通100”,連考三次纔終於被錄取,旁人為她打抱不平,她卻沒有去問歌廳老闆要因由,她心想的是,“你不要我?那(我們)走著瞧。”
爾後,纔慢慢學習如何被包裝得“綺”麗一些;慢慢學會用釋懷壓下情感經曆的激蕩麯摺。
在知天命之年,她選擇將往事放進音樂裏。從初涉人世的少女《小霞》,到曆經世事的《小霞2.0》,再到一切尚未可知的《小霞3.0》。如同她3歲起學習音樂,少女時站上“蔔通100”,成熟後徵戰《歌手》舞台,這一路音韻迴響,一道夕霞側映齣華語樂壇近50年幻樂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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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黃綺珊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笑。
剛畫好妝要挑衣服的時候,她站在化妝間門口,瞥到瞭遠處服裝架上的一抹綠色,“那綠茬茬的是個什麼?”在看到綠色套裝的全貌後,她發現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立刻爽朗大笑:“哎呀,難忘今宵。”
換好第一套衣服走齣化妝間,棚裏正放著一首融入瞭民族樂器的音樂,她又笑起來:“能不能換一首哈?感覺我好像孫悟空大鬧天宮,要迴花果山瞭,哈哈哈哈。”
音樂好像是她的某種開關,樂聲一起,她就隨著搖擺起來,哪怕化妝師幫忙整理頭發的時候腳尖也都點著節拍。拍攝很愉快地收工瞭,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全程伴著音樂拍攝,放鬆、自在。
似乎是呼應這種鬆弛,采訪時她嘴裏常蹦齣一些擬聲詞:嘁哩喀喳、嘰嘰喳喳、嘰裏咕嚕、稀裏嘩啦……念齣來有股酥脆,就像她的音樂一樣,帶著股重慶妹兒的隨性率真。
在念叨自己的名字時也一樣。她咀嚼著“黃綺珊”這三個字,說最開始的時候,她並不喜歡。最大的意見齣在“綺”字的偏旁上,她逐字強調,“爛、絞、絲、兒”。
“那個時候大傢都帶著一種迷信過生活”, “爛絞絲兒”瞧著麯摺不順,寓意不好。但當時她得接受這個名字,就像她不得不接受此後諸多曆練一樣:這個名字本身,“它是彆人的作品,那時候我們也不像現在這個時代(的歌手)那麼有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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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的娛樂産業中,藝人常兼任自己工作室的老闆,對自己的作品一錘定音。但在早些年間,一切還不是這樣。黃綺珊齣道於華語實體唱片的“黃金時代”,動輒百萬級的唱片銷量背後,是一大群人各司其職,藝人本身是其中一個環節。藝人配閤包裝是其中重要的一步,首先,你的名字聽起來就得像個明星。
“那個時候大傢會覺得小霞很土,很鄰傢,沒有一個藝人的光彩。”
她感嘆隨著時代的變遷,大傢的審美發生瞭很大變化,以前大傢喜歡距離感,但現在大傢喜歡打破距離,鄰傢就不再是一種缺點。迴歸小霞的身份讓她感覺很舒適,“其實我一直是在習慣黃綺珊,但小霞不用習慣,我骨子裏長得就是小霞。”
唱片産業的轉型體現在各方各麵,比如以前的專輯就是簡單的CD加歌詞本,現在的唱片常常會包含更多吸引聽眾目光的禮物和設計。這種改變與實體唱片承載的職能相關。在實體唱片時代,聽眾購買唱片是為瞭聽歌,那張CD就是最重要的。現在,聽眾在各大音樂平台聽歌,實體唱片承載更多的是收藏價值。
但,小霞係列並沒有奔著收藏去做。她覺得沒必要。“你看現在的唱片一打開,跳齣來一大堆禮物,但幾秒鍾,你高興完瞭,也就完瞭”,還是刪繁就簡好。
1991年,她進入當時國內名氣最響的歌廳“蔔通100”唱歌,為此她接連考瞭三次。沒人明白老闆為什麼不讓她通過,“最後連那英都站齣來說他,這麼好的歌手你為什麼不要?”
或許是刁難,或許是對璞玉的考驗,迴首這段經曆,黃綺珊錶現得很釋然,“心疼也沒有辦法,這是必須發生的事情,你能做什麼呢?護著她?不讓事情發生?不可能的。‘爛絞絲兒’在某種程度上也就詮釋瞭人生這迴事,麯麯彎彎,高高低低,左左右右,你就得去經曆。”
以前她覺得“爛絞絲兒”是外來的挫摺,現在她覺得“爛絞絲兒”也是內心的擰巴。所以她強調,要去試著打開自己,瞭解他人、瞭解世界,瞭解之後纔能真正理解,“人是因為理解纔過得沒那麼‘絞絲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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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瞭大半輩子歌,“歌唱”究竟意味什麼呢?像趕瞭遠路的旅人,黃綺珊迴望起齣發時的那個原點。90年代齣道,她和時代一樣生機勃勃,以歌唱維生,以歌唱打拼一條追夢的路。她坦言,自己曾認為歌唱就意味著可以通過它拿一個音樂的奬項,可以被人熟知和喜愛,可以“顯擺顯擺”。但在機能與技法不斷翻山越嶺的途中,黃綺珊開始被歌唱的本源吸引。“音樂是為瞭交流而被創造的”,就像那些最初為祝禱、因贊美而開始的吟誦,發乎自然,順應自然。她說,“後來我纔明白,歌唱就是歌唱”,是目的本身,而非達成目的的手段。
黃綺珊人生最開心的兩個舞台,一個是在“蔔通100”,另一個是在《我是歌手》。在那裏,她認為自己享受到瞭高級彆的待遇:“這個高級彆,我講的是燈光、音響、樂隊、dancer,和所有高尖端的技術。”
她閤作過很多優秀的音樂人,和崔健同台演唱的經曆讓她尤為幸福,“剛開始我是他的和音,後來他邀請我和他一起唱歌,那簡直是興奮不已。因為他確實是我們那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音樂這個東西,真的它不是音樂本身的魅力,它是時代的魅力。”
她對五十年代的音樂錶達和人的精神狀態十分嚮往,“他們都是在歌唱贊美更遼闊的東西,他們是往上看的。人不能總是平視,往前看,看到的都是盡頭,人是會絕望的。往上看就會充滿力量。”
到瞭七八十年代,音樂中的人文性開始慢慢延展齣來,個人的錶達變多瞭。劉文正、鄧麗君和蘇芮的聲音響徹大街小巷,她認為那時的音樂和如今相比,像一股清流。“這個時代的音樂注重科技,注重華麗,注重排場,注重奢侈,總想搞個什麼齣來。那個時代的魅力就是,人的心思是很簡潔的。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很佩服秦四風,他延續瞭傳統音樂的想法和做法。”
秦四風是小霞係列的製作人,他們在一檔音樂節目中相識,很快就確定瞭閤作。之後,她花瞭一天時間給秦四風聊瞭自己的前半生,就放心地把一切都交托給瞭他。
“我和四風私下裏零交流,我們都已經成熟到不需要那麼多的交流。做1.0的時候,我又是老闆又是歌手,當時他拿瞭錢大半年人都消失不見瞭。換瞭彆人可能就慌瞭,但我心裏是穩的,因為聽四風的音樂,你能聽齣他的為人。半年以後,他齣現瞭,帶著音樂來找我瞭。”
這種無條件的信任和不乾涉的自由,對於創作者而言彌足珍貴。而秦四風,也不負所托。小霞係列目前是兩張概念完整的專輯,不僅專輯間的敘事高度連通,歌與歌之間的排序也都經過瞭打磨,自有其故事的脈絡。因此在采訪中,她再三強調:“我請求大傢不要跳著聽。”
對已具備完熟音樂人格的黃綺珊來說,做小霞係列並不是為瞭打造一個事業上的“音樂分身”,她隻是想“誠實地陳述一下自己的青春。”在她看來,女性的青春裏多多少少有著相似的經曆,“所以我的青春就是你的青春,我希望透過唱片建立一個橋梁,我們可以共同找到很多共鳴。”小霞係列隻會有三張唱片、三十幾首歌麯,這是一開始就定下來的。或許這是經曆過世事種種的人纔能有的剋製:往事繁多,但年月有限,唱完瞭,小霞的故事也就講完瞭。
在《小霞2.0》裏,起初最讓她動容的是《那時錯,這時對》,但錄製過程中讓她感覺最特彆的一首是《我的美麗》。在演繹的時候,她閉上眼睛,突然感覺自己跳脫齣瞭自身,變成瞭一個20多歲的彝族少年。“他很絕望,又在絕望裏生齣許多盼望來。絕望和盼望總是相依存的,所以我唱的是一種陽光下的絕望。”在男性視角、女性視角日趨針鋒相對的當下,她以幻想進入男性身份,在妄想中解讀兩性對美麗的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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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首她覺得很有意義的歌是《蠢貨》。這首歌小小地引起過討論,痛愛他人、放低自身,是否已經是一種過時的都市戀歌?
她不置可否,隻是自嘲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蠢貨過來人”,笑說自覺很有必要給現在的小妹妹們分享一些經驗:
首先,得正確認識蠢的意思,“你的蠢,反過來就是你的好。”
其次,該承認自己的蠢,“人都喜歡遮蓋羞恥,但越遮蓋就越無法成長。你不承認你就真的不可愛。要想可愛,為什麼不承認你做的任何事情?”
最後,要珍惜自己的蠢,“我現在都很遺憾,我已經成熟到做不瞭蠢事瞭。其實做點兒蠢事還是挺好玩兒的。”
從為愛奔赴遠方,到一次又一次投注炙熱情感;從最初的不迴避談起愛戀,到以小霞之名把往事盡數唱進音樂。現實裏的黃綺珊,選擇不再迴望。
她說起當時拍攝專輯封麵,原本的計劃裏並不包括婚紗。是拍攝快結束時,高原老師不知怎麼拿來瞭一套婚紗放在一旁。她瞧見瞭起瞭玩心,就拿起頭紗戴在頭上說:“來,我們玩兒幾張。”玩著玩著,就把自己給玩哭瞭。
而到瞭第二張專輯,封麵的石榴也不在計劃內。不過是片場剛好有一個石榴,她就拿來頂在瞭頭上。當時她沒想太多,是後來纔意識到,石榴也有很豐富的解讀空間,正對上瞭2.0的小霞,曆經世事鞦果豐盈。
你看,雖經麯摺坎坷,但當往事迴響,你終究覺得,“一切都是天作美。”
當然,小霞並不是一開始就想得透的。
小霞第一次麵臨劇烈的迷茫,是在1983年。
那一年她父母離異,各自都要組建新的傢庭,15歲的小霞夾在兩個傢庭中間,找不準自己的位置。這樣的變化使她倉皇又敏感,“她認為爸爸媽媽都不要她瞭。”
小霞不願意再住在媽媽傢裏,決意離傢報考可以提供住宿的民間歌舞團。團裏沒有收入,餓過瞭頭,她就帶著團裏的小朋友們齣去覓食,還下河打過青蛙。在田間地頭撲騰得野瞭,有時被農戶發現告到瞭團裏,她就會代大傢接受懲罰。沒辦法,誰讓她年紀最大呢。
原生傢庭的破碎、歌唱事業的沉潛、感情生活的起伏,命運下定決心要磨磨她的心氣。或許徵服是苦厄的使命,而順服,是經由種種無奈最終生發的智慧。她笑言,“人生本來就是苦難”,“你被磨難順服,你就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禮物。”
接受磨難,也順服於磨難,但似乎下意識裏,她仍未徹底放棄去當一名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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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個隱藏身份的綜藝舞台上,黃綺珊給自己起名為“路見不平一聲吼的美少女戰士”,戴上麵具和長長的金色捲發,坦承自己心中一直有個美少女戰士的夢。“我的人生就兩條軌跡:音樂和情感。音樂帶給我傷害沒有?有。情感,就更有。但我不能因為這些挫敗就倒下,我要像戰士一樣,而且還得是美少女。”
她管現在的年輕人也叫“小朋友”,提到年輕人時,她顯得更加熱切,“我特彆喜歡和小朋友玩兒,我和他們之間絕無鴻溝。”
當問及現在年輕人的個性張揚,和80、90年代的個性張揚有無不同。她說,“張揚就張揚唄,不需要去說教,與其說教,為什麼不和他們開心玩一場?”她再三強調,年輕人張揚一點兒真的沒什麼,是件挺好的事。
在年輕人眼裏,張揚或許是個中性詞匯,但在她這裏,似乎包含著一些指責。所以她下意識的迴答是在為年輕人辯解,她害怕他們又要經曆她曾經曆過的那些誤解和批判。那一刻,她似乎依然是十幾歲時替小朋友們受罰的小霞,替人受過、保護弱小,是她的習慣。
而對“指責”的過分敏感,大概也是因為她自身經曆過太多指責。時代已經變化瞭,她常說自己是一個跟得上時代的人,很願意去瞭解時下的新事物和新觀念。但她身上仍隱秘地帶著許多舊時的烙印,那是她曾經的燙傷。燙傷會痊愈,但印痕已經落入到她思維的肌理當中,在一些下意識的反應裏,難免突然現身。
采訪裏,她用第三人稱稱呼曾經的自己,管十七八歲的小霞叫小霞姐。誠然那時的小霞在歌舞團裏承擔著姐姐的身份;但這,似乎也是她在對那時的小霞,錶達一種尊重和依賴。
人最堅強的時刻,一定是她最艱難的時刻。那個時刻沒被打敗的自己,是人一生都可以仰賴的庇蔭。
采訪的最後,問及一路走來諸多稱謂,如今的她最喜歡哪一種。
“黃老邪。”
她說,自己喜歡黃老邪那種溫柔而堅定地活著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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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仍在迴響,但歌總會播到下一首的。
攝影/徐曉偉
采訪、撰文/GuoKan
造型/Gin
妝發/劉大祺(On Time)
編輯/袁新
編輯助理/林競、譚夢靈
(詳見《嘉人marie claire》2022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