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6/2022, 12:32:36 PM
▲2月25日,烏剋蘭基輔,一棟居民樓遭炮擊起火燒毀,居民傷心落淚 圖/視覺中國
俄羅斯的策略絕不僅僅是在烏剋蘭這一個方嚮,也不僅僅是頓涅茨剋和盧甘斯剋這兩個地方,而是在整個“後蘇聯空間”。在國際大變局,普京認為自己在地緣政治上獲得瞭一個前所未有的戰略機遇期,他試圖采取各種做法來恢復俄羅斯在“後蘇聯空間”的影響力和主導權。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徐琳玲 發自上海
2月24日,俄羅斯在頓巴斯地區發起特彆軍事行動,烏剋蘭局勢再次升級。在戰爭威脅的陰雲和真實的炮火背後,俄羅斯有著怎樣的策略和目的,美國和其盟友又是何種心態?這場迅速激化的地緣政治危機,是否會成為國際政治和大國關係調整的重要關口?在俄羅斯總統普京發錶電視講話決定發起特彆軍事行動的24日清晨,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俄羅斯中亞研究中心主任馮玉軍教授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剖析烏剋蘭危機背後的國際政治問題。
“後蘇聯空間”版圖
南方人物周刊: 2月21日,普京宣布俄羅斯承認烏東部民間武裝控製地區獨立。對烏剋蘭領土,普京的策略和目的是什麼?
馮玉軍: 事實上,這是俄羅斯在整個“後蘇聯空間”(編者注:後蘇聯空間主要指作為俄羅斯近鄰的原蘇聯各加盟共和國)進行一個大的、戰略性的部署。在普京心目中,蘇聯解體是20世紀的一個地緣政治災難。自普京2000年上台執政到2007年,其間俄羅斯經濟恢復得比較不錯,而且2008年起,美國乃至全球陷入金融危機。從那個階段開始,他就認為美國衰落瞭,俄羅斯已經恢復實力,基於這種判斷,他就覺得自己可以放手一搏,把解體瞭的蘇聯重新拼閤起來,當然不是恢復蘇聯,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俄羅斯在“後蘇聯空間”的影響力和主導權。所以,我們看到從2006年的國情谘文到2007年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講話,普京開始公開批評美國是“狼同誌”,然後嚴厲地斥責冷戰結束以後形成的國際秩序和歐洲安全秩序。
▲2月24日,烏剋蘭基輔,齣城方嚮的車輛排起長龍 圖/新華社
2008年8月,俄羅斯和格魯吉亞發生戰爭,俄羅斯承認南奧賽梯和阿布哈茲是“獨立國傢”。2014年俄羅斯又通過這種“混閤戰爭”的方式,“收迴”瞭烏剋蘭的剋裏米亞,這可以說是蘇聯解體以後,俄羅斯恢復往日榮耀鏈條中最關鍵性的一步。因為剋裏米亞半島從戰略位置和曆史上的重要性來講都非常突齣。在19世紀沙俄帝國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包括英、法的爭奪中,剋裏米亞都發揮過重要作用。2014年剋裏米亞事件以後,普京又在烏剋蘭東部地區,也就是在頓涅茨剋和盧甘斯剋支持反政府武裝。可以說從2015年開始,在俄羅斯的支持下,這兩地在很大程度上擺脫瞭烏剋蘭政府軍的控製,實際上由俄羅斯控製,這又是一個重要的環節。第三個環節就是2020年俄羅斯藉助白俄羅斯國內政治動蕩、盧卡申科總統地位搖搖欲墜的機會,加大瞭對白俄羅斯的影響。2021年11月,俄白簽署瞭聯盟國傢一體化法令,又讓俄-白聯盟國傢取得瞭實質性進展。第四步,就是我在之前談到的,俄羅斯利用這一輪俄烏衝突,成功地把美國和北約絕大部分注意力吸引到瞭烏剋蘭。
如果我們把這一連串事件和地點整個都串起來的話,我們就可以看到俄羅斯的策略絕不僅僅是在烏剋蘭這一個方嚮,也不僅僅是頓涅茨剋和盧甘斯剋這兩個地方,而是在整個“後蘇聯空間”。它們是彼此策應、相互聯係的。在國際大變局,包括新冠疫情衝擊國際局勢等的影響下,普京認為自己在地緣政治上獲得瞭一個前所未有的戰略機遇期,他試圖采取各種做法來恢復俄羅斯在“後蘇聯空間”的影響力和主導權。
▲2月25日,烏剋蘭基輔,民眾在一處地下防空洞躲避空襲 圖/視覺中國
美國和盟友的介入
南方人物周刊: 拜登上台後,我們看到美國的外交安全策略:一是在全球範圍內進行戰略收縮,二是恢復和加強與歐洲盟友們的聯結紐帶。這一迴,你認為美國會在多大程度上介入烏剋蘭問題?
馮玉軍: 其實,美國也不是你說的那樣在全球進行戰略收縮,它是對全球戰略重心進行調整,因為在它看來中國是它最重要的對手。所以,在烏剋蘭問題上,我認為美國不會公然和俄羅斯發生戰爭。因為烏剋蘭而把美國和北約拖入與俄羅斯的一場大規模戰爭,是不太可能的。但是,美國和其盟友會在政治、經濟和安全三個層麵上對烏剋蘭提供支持,幫助烏剋蘭應對俄羅斯的這種壓力。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美國和其盟友嚮烏剋蘭提供瞭巨大的支持,與此同時,也嚮俄羅斯進行軍事上的威懾和經濟上的製裁。俄羅斯承認頓涅茨剋和盧甘斯剋這兩個地方成為“獨立國傢”後,美國和歐盟都已對俄羅斯做齣瞭第一輪製裁,而且後續的製裁還會進一步到來。
▲(視頻截圖)2月24日,基輔郊外的俄羅斯軍機,遇襲地區升起濃煙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 你剛纔提到美國和盟友對俄羅斯的第一輪經濟製裁。首當其衝的是金融製裁,包括對俄兩大金融機構、俄發行的國際主權債,把它們排除齣國際金融結算體係,以及凍結俄羅斯上層精英傢族的海外資産。但是,我們看到普京至少在口頭上沒有把這些經濟製裁當一迴事。他的這種強硬,是一種對外的姿態,還是真有底氣?
馮玉軍: 俄羅斯不會說他們害怕西方的製裁,說這些製裁給他們造成瞭巨大的損失。但是一係列數據都錶明,從2014年以來,西方的製裁確實給俄羅斯經濟造成瞭巨大的打擊。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計數據,2014至2018年,由於西方的製裁,俄羅斯GDP平均每年遭受約0.2個百分點的損失。而從2014到2020年,俄羅斯經濟每年的平均增速隻有0.35%。
這一輪新的製裁,我覺得在幾個方麵體現齣瞭一些新的特徵。比如說完全終止瞭俄羅斯“對外經濟銀行”和“工業通訊銀行”的美元交易,等於說把這兩傢銀行完全踢齣“環球金融電信協會”(SWIFT)。這是對俄羅斯的一個警告,因為原來美歐曾經威脅:如果俄羅斯對烏剋蘭進行全麵進攻、大規模動武的話,他們有可能把俄羅斯踢齣 SWIFT,現在把資本額達到800億美元的兩傢非常重要的銀行納入製裁名單,我認為是有重要象徵意義的。
俄羅斯的對外經濟銀行的業務涉及很多國傢支持的重要戰略項目,所以這是對俄羅斯一個非常嚴厲的警告。禁止美國和歐洲國傢的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包括自然人和法人)購買俄羅斯的國債,進一步降低瞭俄羅斯在歐美市場獲得融資的可能性,這也是一個打擊。
另外就是在“北溪二號”天然氣管道問題上,我看到美國和德國的錶態不太一樣,美國的錶態大意是:經過和德國一夜的緊急磋商已經達成共識,就是完全地捨棄北溪二號管道。但是,德國的錶態相對和緩一點,他們講德國暫緩對北溪二號投入運營的審批,錶態上還是有一定的差距。但是不管怎麼樣,投資瞭近百億美元建成的“北溪二號”天然氣管道,現在已經成瞭德國和俄羅斯的一個燙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所以,我認為這一輪的製裁對俄羅斯還是形成瞭比較大的威懾。
▲2月24日,剋裏米亞地區,俄羅斯軍隊奔赴前綫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 對普京來說,國內經濟和民生問題難道不會是他的首要關切嗎?
馮玉軍: 當然他們也認為經濟很重要,但是俄羅斯政府對經濟的發展缺乏一個有效的、明確的戰略規劃和切實的措施。在與世界經濟日益融閤的形勢之下,在老百姓對經濟狀況日益不滿的情況之下,他們在推動經濟發展方麵,可以說更多的就是齣售資源和分配資源齣口帶來的紅利。在這種情況下,搞經濟沒辦法,就用軍事行動等方法在國內抬高他們的支持率,刺激國內的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
在俄羅斯曆史上,這種情況已經是多次發生瞭。俄羅斯一個最重要的曆史性規律,就是帝國擴張的野心和國傢實力不足之間的落差所形成的張力往往使國傢進入一個非常動蕩、常常導緻曆史性巨變的處境。
比如說1853-1856年剋裏米亞戰爭,沙俄在這場戰爭中失敗,推動瞭1861年的農奴製改革;俄國在1904-1905年日俄戰爭中失敗,導緻瞭1905年的俄國革命;而俄羅斯在“一戰”中的失敗,引發瞭1917年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最終有著三百多年曆史的羅曼諾夫王朝垮台。蘇聯在1979-1989年阿富汗戰爭中的失敗,其實也是導緻其解體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看俄羅斯的時候,我們不能光看錶象,一定要看到它社會內部的情況,它的經濟情況和政治製約。任何一個國傢、任何一個領導人,他的決策行動都不會是在真空當中完成的。
▲2月24日,烏剋蘭東部城鎮楚吉夫遭到炮擊,一名受傷的婦女站在一傢醫院外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 在特朗普任期內,美國和其盟友們關係疏遠。疫情暴發兩年多以來,歐盟內部也齣現瞭一些矛盾與不和。我們看到俄羅斯想藉此突破經濟封鎖,包括投入瞭近百億美元和歐洲五國閤建嚮歐洲供應天然氣的“北溪二號”。但在這一輪經濟製裁中,美國和其盟國錶現齣瞭行動上的一緻性,包括德國叫停瞭“北溪二號”的審批程序。這次烏剋蘭危機,會成為美國和其盟友恢復、加強關係的一次契機麼?
馮玉軍: 我覺得這次俄烏衝突是拜登上台以後重塑跨大西洋夥伴關係的一個助推劑。盡管特朗普時期的特立獨行引起瞭諸多歐洲盟友不滿,但是拜登上台後已經在進行積極調整,和北約夥伴國以及歐洲一些大國的關係都在恢復。盡管在這次俄烏衝突當中,歐洲特彆是德、法兩國也試圖錶現齣一些所謂的“歐洲戰略自主性”,在烏、俄之間進行外交斡鏇,來錶現和美國的差異,但事實證明他們的斡鏇失敗瞭。他們曾極力推崇的“明斯剋協議”和“諾曼底模式”,已經被普京承認烏東兩地區“獨立”的行為擊碎。經過這一輪的衝突之後,盡管德國總理朔爾茨原來對“北溪二號”的製裁態度是模糊的,但這次在原則性立場上基本還是和美國保持一緻的。
▲2月24日,烏剋蘭第二大城市哈爾科夫附近的楚鬍伊夫,一個軍用機場被摧毀,城鎮上空濃煙滾滾 圖/視覺中國
今天國際關係的復雜度遠超過去
南方人物周刊: 這次烏剋蘭局勢的發展,會成為推動國際政治、大國關係調整的一個重要關口麼?
馮玉軍: 對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真是要細心地沉下心來好好思考。中美關係惡化之後,在美國對中國施加巨大戰略壓力的情況下,我們中國老百姓在談論、想象國際關係時,習慣上還是在用“三國演義”的思路。但是,實際上今天的國際關係和“三國演義”時代完全不一樣,和1970年代中、美、蘇三角時期也不一樣瞭。現在的國際關係議事日程日益復雜化,不僅是原來的地緣政治,還有科技發展、經濟聯係、人文交流、氣候變化,包括應對大規模傳染病等等,這些問題其實讓國際關係的復雜度遠遠高於過去。
從國傢角度齣發,我們處理與任何一個國傢的關係有三個齣發點:第一是中國的整體國傢利益、核心國傢利益;第二是國際法原則和聯閤國憲章所確立的國際關係基本準則;第三點就是客觀公正、不偏不倚。如果我們把握住這三個原則的話,任憑風吹浪打,我們都不會在對外政策上偏離正確的方嚮,處理和其他國傢的關係都會比較順暢。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我們在對國際關係上的一些認知和做法確實更加平衡、更加理性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