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3/2022, 2:38:03 PM
《笑傲江湖》被拍成電影,流傳下來一首歌:“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最後是“豪情還剩瞭一襟晚照”。香港纔子黃��的詞,無盡的淒涼之意,再怎麼笑傲,走到江湖深處,還是告彆的手勢。
不可思議的結尾
劇集《風起隴西》結尾,屢建功勛的間諜荀詡被派往吳國繼續自己的事業,望著江麵遠處的太陽,光綫照在他的臉上,一副躊躇的神態,心中應該也確沒有多少告彆江湖之意,而是對身邊的摯友陳恭留下的舊部說,這次你不是隨員,而是有職階的,是運籌帷幄的姿態。很多人稱贊這個結尾好,不落俗套。
隻能說這個結尾與我設想的不同,劇集裏的主要人物,白宇扮演的荀詡和陳坤扮演的陳恭,可稱生死之交,雙方聯手整肅瞭蜀漢內奸,讓曹魏經曆瞭重大損失。沒有想到,這個任務是以喪失自己人的生命為代價的。陳恭為瞭讓蜀國的道統進退有據,隻能犧牲自己的姓名,功成而不能身退,反倒是獻祭給瞭朝廷爭鬥,陰謀詭計,無盡的淒涼之意。荀詡卻繼續賣命於這個係統,有點強扭齣來的感動,直覺是一碗兌齣來的雞湯。
當然,就此隱身江湖,估計也落瞭俗套。如果我是導演也會兩難,三國之世,頻繁的戰爭與死亡讓人們的倫理觀顛覆,生死觀巨變。曹氏父子的古詩中,最能看到那種慷慨悲歌的情懷,死亡不再是一件難以容忍的巨大變故,而是隨時可以發生的人生選擇。也許,建立在這種前提下,輕生赴死不再難以忍受。荀詡也許理解瞭自己的朋友的選擇,纔拒絕歸隱,還能信心滿滿地接著赴任。
但無論如何,廟堂之上的權謀陰影,鈎心鬥角,纔是每個為廟堂籠罩的小人物心中暗影,甚至整個劇集,全部在講這個嚴肅的事實:幾乎沒有人能逃過來自暗處的陰影重疊,可以說,外部的間諜威脅,遠不如內部的廝殺來得厲害。
作為係統內部的間諜,麵對的不再是傢國大義之爭,而是被放置在一個絞殺係統,隨時麵對來自各方麵的暗箭,這個係統內要生存的難度,顯然大於一般故事裏的間諜機構。多重威脅裏麵,來自同層職員的監視和叛賣,來自上級官員的收買和齣賣隨時要麵對。來自高層的巨浪翻滾最為驚駭,一個密詔,可以毀滅一半的競爭對手,隨時隨地的權力角逐,被波及都是沒頂之災,均比敵國的威脅要讓人害怕,“攘外必先安內”,成瞭生存原則,而不再是一種戰略選擇。
這個主題並不陌生,事實上,無論是好萊塢的諜戰係列,還是本土電視劇前些年精心構造的諜戰世界,如《潛伏》《懸崖》,都在描繪這種危機四伏的結構,但這些劇集背景是距離我們較近的時代,而不是已被神化的“三國”時代。
馬伯庸的“索引”
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基本將蜀漢作為正麵典型。在那個敘述係統中,諸葛亮的北伐失敗,最大原因並不是內部人的作梗,而是“天命所依”,沒有道理可講,我們也習慣性地接受瞭這一概念,相信瞭諸葛亮的英明神武,也相信瞭蜀漢的天然正義,基本上沒有往曆史深處走。猛一眼,觀看到這些灑著淋灕鮮血的內部仇殺的時候,不由有點吃驚,居然是這樣的?但接著一想,為什麼不是這樣的?
誰不曾設想過劉禪與諸葛亮的矛盾?作者馬伯庸大膽套用瞭三國演義中的另一份密詔,漢獻帝給劉備的密詔,來突齣後主對諸葛亮的猜忌,用詞直接將諸葛亮比喻成瞭曹操;李嚴“胸有鱗甲”是見於正史記錄的,而且也確實因為糧草供應失誤受到貶斥,這裏,他和諸葛亮的矛盾,被從不露麵的後主利用,放大成瞭朝中主要矛盾;後蜀朝廷的各方勢力都在蓄勢待發,形成瞭一種新的結構係統,甚至先主劉備也知道這一矛盾,而留下李嚴製衡諸葛丞相。馬伯庸說自己架空瞭曆史,包括“司聞曹”這些名目都是編造,但是這裏麵的編造,似乎都有一些隱約的曆史事實打底,他放大瞭我們的懷疑,坐實瞭我們的猜忌,甚至直接用劇中人物的台詞說,書裏記載的都不是真實的,你要知道的真實是隱藏在背後的,直接為自己的狂野猜想蓋上瞭章,也許這裏纔是被遮蔽的曆史。
彌漫全劇的探案式的曆史糾纏,並不是考據或索引,這是馬伯庸早期的“曆史小說”。作者自敘,當時還在海外上大學,手裏有本翻爛的《三國誌》,隻是以此書齣發,去建立自己想象中的《三國》間諜世界。《風起隴西》我沒有讀過原著,但我確實對作者馬伯庸關注甚早。記得前些年看他連篇纍牘寫他的天水之遊,以為他是在收集素材,後來纔知道,這次旅行之前,他已經完成瞭本小說創作,此次的天水之遊,更多的是糾正自己之前小說中的事實錯誤。在小說中,他把天水描繪成黃土高原上的城市,而實際上,天水的地貌並非如此,有小江南的稱號――這部小說與他後麵齣版的曆史小說雖然不同,但是基本結構已經具備,曆史隻是酒杯,澆的是他心中的塊壘。
路陽的解讀與解構
不由想起瞭大仲馬的名言:“曆史是顆釘子,用來掛我的小說。”最近齣版的《長安的荔枝》就是明證,盡量多的名物考證,包括城市的麵貌,食物的來曆,甚至故事的主體綫索也來自於幾首關於荔枝的古詩詞。但他要寫的,還是各個官僚機構裏的相害、猜忌和人心險惡,偶一齣場的權臣楊國忠,也與李嚴有相似之處,屬於“暗影裏的大人物”,絕對不是漫畫式的奸臣。
不知道經曆瞭怎樣的過程,這部核心為“陰暗的蜀漢”的間諜劇(不是說曹魏不復雜,但確實主要人物的視角來自於蜀漢),落到瞭路陽導演手裏,讓人感覺是選對瞭人。看過路陽的《綉春刀》係列,就能明白,路陽幾乎與馬伯庸有類似的曆史觀。他們不關心傳統的朝堂正義,是非分明,鬍金銓所建立的“邪惡的錦衣衛”係統,被路陽徹底解構瞭。在鬍金銓那裏,錦衣衛代錶著某種邪惡勢力,可是在路陽這裏,沒有瞭傳統戲劇裏的忠奸分明,隻有各種壓力之下的人性的選擇。權力天然具備瞭巨大的力量,吸引人、摺磨人、消耗人、碾碎人,每個個體嘴上的一套,和行為上的選擇,構成瞭巧妙的離閤係統,“心口不一”是每個小人物最典型的錶現。
史書裏記載為清流的東林黨人在路陽的電影裏隻是道具,而特務機構錦衣衛,則成瞭人性的壓力測試機構,隻有不斷地齣賣、投靠和反水,纔能保證個體平安,難怪有人覺得,這是在遊戲化曆史。
這種曆史觀在《風起隴西》的整個敘述中,更為明顯,大約也是篇幅更大的緣故,大傢都有更多的話說。《風起隴西》裏不少演員也參演過《綉春刀》,比如聶遠,在《風起隴西》裏,聶遠走得更遠,多麵性呈現得復雜淋灕,不僅僅是“為蜀漢願意犧牲性命”的死士,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間諜機構的長官,更是隨時隨地齣賣下屬的梟雄,盡管他扮演的角色不斷宣稱:為瞭國傢大義,我什麼都不在乎,包括身邊人的生命,或者自己的性命。但事實上,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私下和小舅子交流的為官之道,是不是真情流露?尤其是結局處和荀詡大義凜然的對話,不也是僞君子宣言?
鏡頭增加瞭曆史人物的復雜度。有一組鏡頭,拍攝諸葛亮走在上朝的台階之上,高大的階梯,越發襯托齣行路艱難,幾乎是內心鏡頭化的典型鏡頭,也符閤大傢心目中對諸葛亮的想象。這個小說中智勇雙全的人物,到瞭需要寫齣師錶錶明心誌的地步,可想而知其麵臨什麼處境,這大概也是路陽對曆史的某種進一步解讀。
陳恭必須死
想要保留一絲人性的小人物,注定犧牲,這幾乎已成為路陽既定人物塑造之路。在他的作品裏,相對來說保留人性的小人物,幾乎總是要被碾碎,就算是有著自己的機智權謀,可到瞭最後還是難逃一死,這部劇裏最典型的就是陳恭。陳恭的死被處理成很多麵,一方麵有因傷心妻子離世的求死心態,另一方麵,也有為瞭挽救摯友而替死的勇士心態,但更多的還是內心陰影,對於陰謀世界的背離、厭倦和解脫,讓這個人物的死亡不再那麼道具化,也不再那麼輕飄飄。看到荀詡與他告彆的一幕,也是很多觀眾流淚的一幕,隻能如此的死亡,是全劇最重的一筆,讓整個結構脫離瞭遊戲化的劇情,而走嚮瞭人性的幽榖。
陳坤扮演的陳恭,前麵的若乾集裏,因為角色的多變性,帶有他過去一些角色的影子,比如《龍門飛甲》裏的太監和草寇。但是到瞭後幾集,尤其是知曉瞭蜀漢陰謀之後,人物更有深沉之態,一點輕浮的影子都不再齣現,而是一心赴死的壯士。這樣的塑造下,白宇演齣的荀詡與他的告彆,纔讓人印象深刻。同樣讓人欣喜的還有白宇,好人難演,尤其是前麵的劇情,把他塑造成瞭一個近乎機械抓賊的名偵探,但是這一場裏,生離死彆的台詞一齣,白宇的純真成瞭厚重。
馬伯庸塑造瞭一個曆史打底的小人物的艱難求生的疆場,路陽讓這個疆場盡量地活過來。在道具、台詞和人物塑造上去追尋他所理解的曆史時代,但這樣的追尋也是殘酷的,越靠近曆史,就讓我們對曆史越警惕。精緻的服道化下麵是機詐的人心,陰暗的人性,這和曆史書的記載不盡相同,但未必就不是一種新的曆史講述方法。(王愷)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