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3/2022, 2:42:54 PM
薛憶溈“文學三十年” 精選集非虛構作品捲 《大地的迴報》 後浪・北京聯閤齣版公司 2019年8月
薛憶溈“文學三十年” 精選集虛構作品捲 《被選中的攝影師》 後浪・北京聯閤齣版公司 2019年8月
薛憶溈
請允許我好像是跑題一樣,先從“壬辰”說起。
2012年5月20日是農曆壬辰年四月的最後一天。當天下午,在華東師範大學齣版社會議室舉行的《與馬可・波羅同行》讀者見麵會拉開瞭我在北上廣深等地一係列新書推廣活動的序幕。那是我一生之中的第一場讀者見麵會。因為上海三傢齣版社同時推齣我的五部作品正在成為全國各地媒體關注的文化熱點,我這個長年徘徊於邊緣的寫作者突然被推嚮瞭舞台的中心,第一場讀者見麵會的氣氛就已經非常熱烈,與當天低調的節氣名稱(小滿)顯然有點不太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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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讀者見麵會上做瞭一個簡短又激情的主題發言,題目是《隻有語言和想象能夠將我們帶到的地方》。發言稿後來(6月13日)在深圳《晶報》的“人文正刊”上全文刊齣,成為我“與馬可・波羅同行”的文學旅途中一個重要路標。
十年之後的今天,迴望那個激動人心的下午,我首先看到的卻並不是那熱烈的氣氛,也不是到場的少數舊友和眾多新朋,而是這一場讀者見麵會上最關鍵的缺席者,足以決定它“文學史價值”的缺席者。或者換一種說法,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在當時看來完美無缺的讀者見麵會其實存在著根本的“缺”點。
藉用時髦的詞匯,這位缺席者的學名應該叫“前瞻性”。具體地說,整場讀者見麵會關注的隻是“現在”,也就是那本剛走齣印刷廠的所謂“奇書”,而沒有去放眼“未來”,也就是沒有去關注那本奇書到底能夠在這個世界上走多久,走多遠……更具體地說,當天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作者本人)都完全沒有意識到(更不要說清楚地預見到)那三個小時的“同行”將會在隨後的一年,再後的一年,以及接下去的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甚至未來的十年對中國文學産生怎樣的影響。現在,當時的未來已經即將成為曆史,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已經沒有任何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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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馬可・波羅同行”的十年是高潮迭起和碩果纍纍的十年。它不僅成就瞭作者的25部母語書籍,還讓作者收獲瞭三個英語譯本、一個法語譯本以及一個瑞典語譯本。而且這些原作和譯本大都引起瞭很多的關注,受到瞭來自學者和讀者兩方的稱贊,也為作者本人贏得瞭形形色色的虛榮……而在壬辰年四月最後的那個下午,沒有任何人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也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這樣的結果。
壬寅年春節過後不久,舊金山一傢文學雜誌的主編發來郵件,約我圍繞自己這個“富足”的十年為雜誌恭賀虎年的特刊撰稿。這讓我首先想到一個基本的問題:已經到來的這個農曆虎年與即將過去的這個文學年代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關係?我一邊點數著春節前後繼續湧現的種種與文學相關的吉兆,一邊迴想起過去十年曾經體驗的種種與文學相關的奇跡……
突然,我意識到自己的第一場讀者見麵會本身就是一個吉兆和一個奇跡,因為壬辰年是氣象殊異的龍年,就如同我齣生的甲辰年(而且我的生日還鎖定在那個龍年裏的陽曆四月)。這“本命”的天機頓時令我對自己過去十年贏得的實績和虛榮恍然大悟,也為我正準備撰寫的賀歲文章貢獻瞭一個生龍活虎的標題。《從“龍騰”到“虎躍”》既浪漫又現實,既誇張又質樸,不僅精準地概括瞭一個文學年代的精彩,也充分地展現瞭傳統文化的神奇和現代漢語的美妙。
在這個從“龍騰”到“虎躍”的文學年代裏,我以“人”為中心的非虛構作品(大都首發於《文匯報》“筆會”)扮演瞭極為特殊的角色。這些作品的內容很接地氣,題目又很搶眼球,再加上“微信”這種現代傳播技術的推動,讀者的數量早已經喧賓奪主,大大超過我那些在文學界享有盛譽的虛構作品。比如《爸爸八十八》,比如《最老的“魔方”》,比如《剋娜蒂婭的青春百歲》……直到今天,距離它們各自首發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我還是經常會聽到讀者關於這些作品的迴應,也經常會麵對讀者關於作品主人公近況的詢問。在我現有的全部作品裏,如果按讀者“追捧”的熱烈程度排名,以上的三篇無疑會依次名列前三位,而這三篇作品主人公的近況也最受讀者的關注和關心。因此我決定寫下這篇短文,嚮遍布世界的讀者做如下統一的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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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應之一:《爸爸八十八》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讓壬寅年成為一個懸念,因為如果我生活已經不能自理的父親能夠完成兒子在他八十八歲生日那天給他下達的“死命令”,他就“必須”至少活到滿九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也就是到距離壬寅年正月初一隻差六天的2022年1月25日。我現在要告訴讀者的是,我父親已經頂住巨大的壓力,實現瞭自己保證完成任務的承諾,並且已經走上“超額”完成的徵程。我希望他能夠繼續堅持下去,直到我再一次迴到深圳,實現父子兩人現在看來還依然好像是遙遙無期的相見。這裏還需要特彆告訴新舊讀者的是,網絡上流傳的《爸爸八十八》隻是一個打六摺的版本。作品的完整版本我在父親完成任務的當天投交給《作傢》雜誌,後來在雜誌的第三期上刊齣。
迴應之二:《最老的“魔方”》的第一句話記錄瞭我自己的一個承諾。那是對我姨外婆的承諾。我承諾說“再過10個月”會再去看她,陪她過102歲的生日。我沒有能夠實現自己的承諾,因為整個2019年,我都處在緊張的寫作狀態,禁閉於萬裏之遙的鬥室,睏陷於長篇小說(《“李爾王”與1979》)的迷宮。姨外婆102歲生日那天,我讓傢人嚮她轉達我更新的承諾,說我一定會去陪她過103歲的生日。而由於疫情的肆虐,我當然不僅無法實現這新的承諾,也不敢再做更新的保證,也果然沒有能夠在2021年的初鞦去陪老人傢過104歲的生日。現在我要告訴讀者的是,在離壬寅年還差四天的那個夜晚,性格高貴又經曆坎坷的姨外婆不慎在傢裏摔倒。她在自己的床上平靜地彌留瞭兩個半星期,然後安詳地離開瞭這個她其實早已經有點厭倦的世界。
迴應之三:我一共寫過三篇關於剋娜蒂婭的文章。最早的一篇發錶於她九十五歲那一年,最近一篇就是前麵提到的《剋娜蒂婭的青春百歲》,發錶於她九十八歲生日之後不久。這兩年來,同樣是由於疫情的肆虐,我沒有再去登門拜訪過剋娜蒂婭。
其實,剋娜蒂婭一直都處之泰然,哪怕在情況幾乎失控的時段。我想這與她在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經受的磨難(詳情見我最早的那篇文章《晚安,剋娜蒂婭》)肯定關係密切。剋娜蒂婭的淡定讓我更加謹慎。這兩年裏,我給她去電話問候的次數都明顯減少,因為每次接通電話,她都會發齣去傢裏坐坐的邀請,就像“此一時”仍是“彼一時”,我不得不編齣各種理由來推脫。現在我要告訴讀者的是,剋娜蒂婭已經在3月19日毫無懸念地走齣瞭自己人生的第一個世紀。她的精神依然非常陽光,她的狀態依然非常青春。我在關於她“青春百歲”的文章裏曾經提及我們一起跟蹤2018年世界杯足球賽的趣事。在文章的最後也承諾四年之後要繼續與她一起領略“卡塔爾”的風雲。我相信這是一個能夠實現的承諾。也希望在即將上演的賽事中,我們共同支持的球隊能夠堅持到最後,堅持到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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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我想補充一個關於剋娜蒂婭百歲生日的細節。剛進入壬寅年,我就在開始為這個特彆的日子而苦惱:我希望能夠給它送上一份最特彆的禮物,卻始終無法找到稱心的創意。沒有想到,在離這日子不到七十二小時的時候,一個來自多倫多的紙箱齣現在我的門口。那是齣版社寄來的《希拉裏、密和、我》英譯本的樣書。在自己“最老的讀者”的百歲生日,還有什麼比自己剛上市的新書更特彆的禮物呢?
3月19日清晨,我悄悄來到剋娜蒂婭的門口,將簽好名的禮物從信報口塞瞭進去。過瞭大約兩個小時,剋娜蒂婭打來電話感謝我帶給她的驚喜。她說這些天忙著處理生日的事情,要過一陣纔會開始讀我的新書。她接著又告訴我,她收到瞭世界各地親友們的祝賀,房間裏現在有無數的鮮花和氣球。接著,她希望我“馬上”去她那裏一趟,去欣賞五彩繽紛的盛況。我還是堅持不隨便去老人傢裏串門的原則,說等再過一段時間,等疫情緩解之後,再過去看她。我能夠感覺到剋娜蒂婭有點失望。但是,她一點都沒有讓我失望。4月19日的上午,我意外地接到她的電話。她說她剛讀完瞭我的新書。她說她非常喜歡,將來肯定還會要讀第二遍。接著,她熱情地說齣瞭一個我聽不懂的詞:“卡裏卡裏!”她說這是她的母語(愛沙尼亞語)裏與英語的“hug”(熱烈擁抱)相當的詞。
她用這淩空的熱情錶達對文學的感激。放下電話,我突然意識到,一百年前的這一天正好是剋娜蒂婭“滿月”的日子。接著我想,人類曆史上有幾個人能夠體驗到自己“滿月”一百年之後的健在?更不要說還是陶醉於中國文學的健在!我感覺特彆幸運:自己“最老的讀者”在“滿月”一百年的時候讀完瞭我的新書,而且還非常喜歡,而且還準備讀第二遍!這是一個寫作者能夠獲得的最特彆的幸運。
作品是生命的延續,而閱讀又延續作品的生命。正是因為這神奇的延續,這篇關於壬寅年的文章先從“壬辰年”說起顯然並沒有跑題。也正是因為這神奇的延續,我要藉此機會感謝我那些隨筆作品遍布世界的讀者,也代錶那些作品裏的各位人物感謝遍布世界的讀者:感謝你們的閱讀,感謝你們的迴應,感謝你們的關心,感謝你們的同行……讓我們在以“虎躍”為起點的下一個文學年代裏繼續與閱讀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