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1/2022, 2:27:38 PM
看到“95後設計師猝死生前聊天記錄曝光”這個熱搜時,同為設計師的劉怡為瞭一個概念設計方案已經連續三天工作到淩晨一點。她為此發瞭一條朋友圈,和同事在群裏感慨瞭幾句,又接著投入到新一輪加班中。
2月16日,上海尤安巨作建築設計事務所有限公司1996年齣生的設計師趙先生被曝或因加班過度在齣租屋內猝死,引發關注。
圖源:紅星新聞
幾乎同時受到關注的還有字節跳動年僅28歲的算法工程師猝死的新聞。性質相似,但建築設計行業受到的關注遠不如互聯網大廠。對比收入尚且可觀的互聯網行業,在地産行業動蕩的背景下,身處房地産上遊的建築設計行業齣現裁員、降薪、倒閉。
但事實上,建築設計行業的下行趨勢已經持續多年,堪比“007”的工作時長、不被承諾的年終奬、狹窄的精神生活空間、在甲方需求麵前卑微的話語權……建築設計頻頻與“勸退”二字綁定。
圍牆高築
這不是第一起建築設計師猝死的案例。
2015年5月,上海某建築設計院30歲碩士女工程師猝死;2016年10月,上海某大型國企規劃院院長陪同甲方工作時,突發腦溢血去世;2020年,上海某設計院1997年齣生的建築師突發腦溢血去世。
盡管尤安設計嚮媒體三連否認:設計師猝死發生在非工作時間、非工作地點、非工作原因,但設計行業高強度的工作環境是不爭的事實。
“說是6點下班,但實際上工作是做不完的。”2020年,小A在畢業後進入一傢大型上市建築設計公司工作,負責給排水設計的施工圖繪製。
一個建築項目在設計階段通常要經曆可行性研究、概念設計、方案設計、初步設計、擴初設計、施工圖設計幾大步驟,越往後設計程度越深,建築、結構、設備等多個專業需要互相配閤。
“稍微復雜一點的項目,一個建築專業嚮下統籌10多個工種都是有可能的,幾乎每天都在開會。”劉怡說。
因此,白天開會,晚上畫圖,是設計師們的常態。即使前一天通宵工作,第二天仍要按時上班,否則會影響其他專業甚至整個圖紙的進度。
整個2月,劉怡通宵工作2次。接受采訪這天,她淩晨一點離開公司,早上5點半起床接著工作,隻睡瞭三個多小時。而周末單休是常態,偶爾周末無休,“一個月能有一次雙休,就已經很幸福瞭”。
劉怡自認是比較能熬夜的人,但步入26歲,她感覺身體情況突變,工作兩年多,她胖瞭20斤,頭疼、頸椎病、過勞肥、脂肪肝都找上門瞭。工作一年,小A患上椎間盤突齣,失眠、暴躁、抑鬱也隨之而來。
為瞭方便加班,小A和劉怡都住在步行可達公司的地方。讓劉怡震驚的是,不少同事把房子買在公司隔壁的大樓裏,兩棟樓地下室連通,大傢每天從傢裏坐電梯到負一層,在地下室吃個早餐,再坐電梯上樓工作。“就像在學校一樣,畫室、食堂、宿捨三點一綫,好像一輩子不離開院裏的圍牆都可以。”
房企爆雷,殃及池魚
2021年,房地産行業經曆瞭一次壯烈洗牌,殃及作為上遊配套服務的設計行業。
房地産谘詢平台剋而瑞數據顯示,2021年,房企TOP200中有4成房企纍計業績同比降低,全年銷售目標完成率平均值為88%。
2021年下半年有2傢特級、4傢一級建企申請破産重組、清算。多傢上市設計公司公告顯示,2021年齣現不同程度的計提資産減值,個彆客戶資金流動性風險是2021年公司利潤下降的重要原因。
房企資金周轉壓力加大,不少企業選擇延長付款周期,繼而影響其上下遊行業的迴款進度。降薪、裁員的陰霾籠罩在設計師們頭上。
據瞭解,設計行業的薪酬結構一般由基本工資與奬金兩部分組成,通常寫進閤同裏的隻有2000~3000元不等的基本工資,奬金部分僅作口頭承諾。
奬金分為每月預發工資與年終奬兩部分,是主要工資來源。公司會在入職時與員工敲定年薪,其中70%或60%會作為每月預發工資發放,公司每年或每半年會對個人産值進行一次結算,將大於每月預發工資總和的部分以年終奬的形式發放。
小A的甲方是某頭部房企,對方對圖紙要求很高,會對每張圖紙進行打分,隻有拿到滿分,纔能獲得奬金。
熬過隻能拿基本工資的試用期,小A好不容易等來自己第一次産值結算。她想著,以自己的項目量和加班時長,預估産值怎麼也有好幾萬元吧。
但此時,甲方爆雷的消息傳來。“我們之前做的那些滿分的圖紙,奬金全沒瞭。”
公司告訴小A,經過核算,她的實際産值是負數,小於預發工資。她並不瞭解産值的具體計算方式。“每天早十晚十,幾乎全年無休,萬萬沒想到,我的結局會是倒欠公司錢”。
2017~2021年地産建築業年終奬環比增長率(圖源:薪智《2022年薪酬白皮書》)
黃金時代終結
事實上,在房企集中爆雷之前,建築設計行業的下行趨勢已經持續多年。
從事建築設計行業20年、國傢一級注冊建築師袁牧迴憶,2008年以前,建築學碩士在北京一年能拿到十二三萬元,好一點的單位、強一點的人纔拿到20萬元也是常有的事。“現在恐怕比那時候稍微低一點,在大城市,新人的年薪十幾萬元,小城市大概在8萬~10萬元。”
“那個年代可以算是黃金時期,建築設計師很稀缺,收入很好,也不愁項目。”他介紹,2008年以前,中國城市化進程快速推進,房地産一直處於高速發展時期。這一時期,不少院校都開設瞭建築學專業,從業人員越來越多。
住建部數據顯示,設計行業從業人員從2011年的172萬增長到2020年的440萬,十年間人員增長156%。
但建築業産值利潤率自2016年起連續四年下降,工程設計收入僅增長1.5%。自2013年起,建設速度放緩,公共建築項目和住宅項目都大幅減少。
2011~2020年房地産開發投資情況(圖源:國傢統計局)
袁牧的直觀感受是,這一行的競爭越來越激烈,設計項目越來越難獲取。“早些年,即使是邀請招標或大型重點項目,有七八傢企業來投標就很瞭不起瞭,但現在稍微像樣一點的項目,幾十傢企業投很正常。”
相應的,設計費持續低迷,惡性低價競爭普遍存在。袁牧介紹,過去住宅設計費在30~50元/�O,公建80~100元/�O,現在住宅設計費約10元/�O,公建約30~50元/�O,“差不多是原來的1/2~1/3,住宅跌得更低一點。”袁牧說。
他介紹,建築設計的費用占總工程造價的比例為3%~5%,但實際上由於各種拖欠、損耗,能拿到1%~2%就不錯瞭,大部分公司在盈虧綫上下掙紮。
“勸退”建築學?
隨著行業光景變化,房地産業不再是“香餑餑”。以“建築老八校”之一的重慶大學為例,2014年,本科畢業生去往建築業和房地産業就業的人數比例為29.62%,到瞭2021年這一比例已經下降至16.64%。
圖源:重慶大學畢業生就業質量年度報告
從高中開始,成為設計師就是小A的夢想,高考那年,她在每一本習題冊上鄭重寫下“建築設計”四個字。但僅僅入行一年,她對建築的愛與執念就快被磨平瞭。“以前設計院雖然也很纍,但還是能解決溫飽,現在崩盤以後,行情都不好,很多人都在思考轉行。”
對喜歡畫畫的劉怡來說,五年學製的建築學專業集藝術、理工、社會、曆史等各個學科為一體,在學校裏,可以實現自己天馬行空的設計想象力。但入學以後,老師、學長學姐都會說,這一行很苦,沒有十萬分的熱愛,還是盡早轉專業吧。
在B站、知乎等平台上,建築設計屢屢與“勸退”二字綁定(圖源:知乎)
劉怡的30名同班同學中,包括她隻剩下8個人還留在這個行業裏。有人在設計行業騰挪,轉行去做室內設計、景觀設計或是甲方的設計管理,有人徹底離開設計行業,轉行去做自媒體、動畫設計、廣告策劃。
“留下來的都是很理想主義的人,我們覺得能有一個自己的、成功落地的建築項目,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兒。”她說。
但真正入行以後,劉怡發現,這是一個資本導嚮的行業,對設計創意、審美的需求幾乎為零。“隻需要你能夠畫給他一套能夠施工的圖紙,或者隻在乎你對於工程造價的管理,這就是他們(開發商)的訴求。”
因甲方意願反復修改甚至推倒重來的事情屢見不鮮。小A曾經為瞭一個地下室畫瞭9個版本的圖紙,每一次更改都是推倒重來。劉怡遇到過一個項目,初步設計已經通過專傢評審會,結果甲方說,第一期房子沒賣好,二期要改戶型,全部要重改重畫。“還要埋怨你齣圖慢,影響工期。”
盡管從業20年,袁牧一直持“勸退建築學”的態度。他覺得,建築行業的“捲”在十年前就存在,企業同質化嚴重,行業精英所看重的品質和頂端技能,卻因為市場付費能力和客戶鑒彆能力的不足,並不能成為主要競爭力。這種情況下隻能訴諸低價競爭。
他認為,設計行業的高強度工作固然與工程行業高周轉的特性有關,短期的辛苦是必要的。但是從設計單位或者設計師來講,一個項目忙完瞭需要有喘息的時間,由其他人來輪替。“不能就那麼幾個人連續幾個項目天天加班,這種事是說不過去的。說到底還是因為行業競爭太激烈,沒有利潤,為瞭砍成本,就沒有人輪替。”
袁牧分析,除瞭由手工畫圖變為電腦畫圖,設計行業這些年在設計方法、設計效率上並沒有太大進步,而隨著住宅設計、公共建築設計幾個傳統建築類彆的需求越來越少,新的業務領域和市場還有待開發。
他認為,目前比較容易實現的,一是加強專業性,提升科技含量,比如已經起步的人工智能輔助設計和製圖;另一條路則是擴大國內中西部、國外亞非拉等新興市場。但隨著設計內容、客戶、産品發生變化,必定要有與之相適應的新的設計方法論、新的工作流程齣現。
“如果確實是要入行、不準備改行瞭,一定要做好長期心理準備,要耐得住寂寞,這是個耐力型的行業。”袁牧感慨。
(劉怡、小A為化名)
(編輯:李丹 校對:彭玉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