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6/2022, 6:47:16 PM
三聲槍響後,血染錦衣,玉殞香消,那一年,她26歲。
1939年,中統上海潛伏特工部接到一則密令:暗殺丁默��。
彼時的上海,人人談丁色變。
日本記者稱之為“嬰兒見瞭都不敢齣聲的恐怖主義者”,國人則稱其為“丁屠夫”。
那時,這座有著十裏洋場的繁華都市好似一盤棋,日本人在這盤亂世大局中,布下無數棋子,而丁默��,是日僞政府推至前排的掌棋人。
他成立的上海日本特工部(即臭名昭著的76號),短短幾年內便已製造齣無數起震驚全國的血案,慘死在這個惡魔屠刀下的共産黨人和抗日人士,有上韆個。
此人生性多疑,非日本人之約,他不赴;非親信之人,他不見。永遠背靠牆壁,睡覺嚮來隻睡在浴缸裏,行事縝密,從無紕漏。
好色,是他唯一的弱點。
收到暗殺命令的中統特工陳寶驊的心髒不自主地攣縮著。
他劃一根火柴,點燃那張記錄著秘密任務的草紙,當它在火光中化為一團灰燼時,鄭蘋如的麵孔浮現在他的腦中。
這位鄭傢韆金,1914年齣生在有著櫻花與海港的美麗之地,名古屋。
十三歲時,她隨父母歸國。父親鄭鉞是晚清公派日本的留學生,而母親木村花子,是日本的名門之秀。
鄭蘋如自幼便學鋼琴,習書畫,名媛應當所學的她都樣樣在行,然而她卻不願如其他名媛一樣,隻懂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在兒時,她便常常見到父親與幾位叔叔伯伯為中國革命而奔忙,他們就在她的麵前談革命,聊救亡。
而母親花子雖為日籍,卻也在結識父親後,深深愛上瞭這個男人身後在風雨中艱難前行的國傢。
上海淪陷時,曾有好事者問鄭蘋如的母親:“你是日本人,現在你們國傢和中國打仗,你怎麼看?”
鄭蘋如親耳聽到母親說:“我嫁的是中國人,姓的是中國姓,姓什麼就是什麼地方的人,我現在是中國人。”
耳濡目染,這個女孩漸漸懂得,何為國傢大義,心中也埋下瞭報國的種子。
正值二八年華,她也像所有女孩一樣愛美,每每來瞭興緻,便會穿上最時髦的衣裳去照相館留幾張影。
其中一張,被《良友》雜誌編輯看中,刊上瞭封麵。
一經刊登,鄭蘋如成為彼時上海最受追捧的名媛之一。同期與她一起登上封麵的,是阮玲玉、鬍蝶等當紅女星。
做過封麵女郎,又曾就讀於丁默��做過校董的中學。上海名媛,師生關係,加之中日混血的身份,在陳寶驊心中,鄭蘋如無疑是此次刺殺丁默��的最佳人選。
那天,鄭蘋如收到瞭在老地方見麵的消息,隻是這次,她隱隱感到,事情似乎不像往日那樣簡單。
果不其然,會見時,坐在對麵的陳寶驊遲遲沒有講話,隻是不停地吸著煙。
時間過瞭半晌,他終於熄掉那支幾乎要燒到手指的煙,用指尖在煙灰中劃齣一個“丁”字。
鄭蘋如不語,低頭抿瞭一口冷咖啡。
“很危險,很棘手,你可情願?”沉默已久的陳寶驊終於開口。
“丁默��?”她在心中暗自思量。
刺殺魔鬼,這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經受命怕是凶多吉少。但想起一個又一個死在屠刀下的忠魂,她明白,這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鄭蘋如抬起頭,看著陳寶驊的眼睛,堅定地說齣三個字:“我受命。”
一如她當初加入中統時的果決,隻是語氣與目光中,比那時多瞭些沉穩與堅定。
鄭蘋如與陳寶驊的初見,是在九一八事變後不久的一次愛國集會之後。
那時,鄭蘋如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發錶愛國演講,大聲呼號:“把日本人趕齣去!”那美麗的臉龐因激動微微沁齣汗水,眼眸也因興奮而發亮。台上的她牢牢抓住在場每一個人的目光。
台下的青年都隨著她的呼喊紛紛起立,一片呼聲湧起瞭浪潮。
老特工陳寶驊默默坐在會場的角落裏,麵孔冷靜,但胸中的熱血卻早已隨著鄭蘋如的演講一起湧動。經驗與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如果可為國傢所用,必將成為對付日僞間諜的一支齣鞘利刃。
那時,在台上萬眾矚目的鄭蘋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即將被改變。
翌日,鄭蘋如收到陳寶驊的邀請,前去一傢咖啡館碰麵。
一身婉約旗袍,鞦波含媚,桃腮生春,落座,她便綻齣一個明朗的笑容,全無小女子的含羞之態。
鄭蘋如見陳寶驊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便暗自思忖著來人的意圖,卻沒料到,陳寶驊要邀請自己加入中統,為國效力。
陳寶驊的話像是在鄭蘋如的生活中撕開瞭一條裂縫,光灑進角落,區彆於嘈雜的集會,紛亂的人群,把另一種報效國傢的可能性,放到瞭這個女孩的麵前。
天生赤子,熱血難涼。
鄭蘋如幾乎未經思索便一口應下,眼神中閃著期望的光。
隻是加入中統後,除去發報、射擊等最簡單的特工培訓,空有一腔報國之誌的她,遲遲等不來組織的工作安排。
鄭蘋如有時會感到睏惑,耐不住等待,便去問領路人陳寶驊。
得到的迴復,卻隻有兩個字:“靜候”。
少年意氣的她不知道,每一顆閑棋冷子,未來都會堪當大用。
鄭蘋如正式成為特工的契機,齣現在1938年。
那時新年剛過,傢裏開始有日僞政府的專員頻繁齣入,那些人或帶著厚禮,或握著手槍。鄭蘋如知道,父親鄭越,已經成為日本侵略者血腥誘降的目標之一。
父親剛正,拒絕淪為日本人的爪牙,他閉門謝客,與日方有關的人一律不見。
而在此刻,鄭蘋如卻“自告奮勇”,主動聯係起日本使館,錶明心意,要替父親為其工作。
看到前來“示好”的鄭蘋如,日方如獲至寶。他們看中她混血名媛的身份,加之姣好的麵容與一口流利的日語,便讓她擔任機要秘書與翻譯職務。
美貌與纔華讓她迅速獲得瞭日本中高階層的通行證。
一時間,愛國名媛做漢奸的言論甚囂塵上,從前眾人口中珍寶般的鄭蘋如,成為茶餘飯後的聊作消遣的談資。有人說她勢利,被日本人的權勢濛瞭心;也有人說她下作,不知是被哪個日本男人哄得投瞭敵。
曾經交好的朋友也漸漸與她疏遠。他們不解,為何從前的愛國領袖,如今竟自甘墮落,淪為日本人的交際花。
無數次,她深夜裏攥著昔日好友聲討她的信件,淚水把枕頭浸透;而第二天,她又如一朵妖艷櫻花,輾轉於日軍高層之間,言笑晏晏。
工作之餘,她也開始頻繁齣入駐滬日軍的舞會與集會;閑暇時間便主動約會日軍中高層官員喝咖啡逛街,宛如一隻流連花叢的蝴蝶。
而那些軍官,也均以得到鄭蘋如的邀約為榮,為得美人垂憐,個個都費盡心機。
他們像小男孩炫耀口袋中的糖果一般,竟紛紛將軍隊機密講給蘋如聽,因為所掌握情報越多,便可證明自己在軍中能力越強,情報儼然成瞭博美人一笑的法寶。
隻可惜其中多數情報,都無足輕重,即便鄭蘋如時時嚮組織匯報,卻也難引起太多關注。
直到1939年8月底的一次例行舞會,鄭蘋如像往常一般與日本人跳著舞,說著調情的話,日方和談代錶早水親重炫耀般地嚮鄭蘋如吐露瞭一件機密大事:國民黨“二號”汪精衛有意嚮與日方閤作。
得知消息,鄭蘋如再無心跳舞,本是遊刃有餘的歡場,她卻度秒如年。心裏裝著事,臉上掛著笑,好不容易挨到散場,她一秒都沒有停歇,便嚮上峰送去這一情報。
她捂著狂跳的心髒,等待著上峰的下一步指令。然而這一重要情報好似泥牛入海,如從前送齣的那些消息一般,完全沒有引起組織的注意。
鄭蘋如反思,這一情報或許是早水親重為顯示自己的至高權力而信口鬍言呢?
然而短短3個月後,她再次從日本駐滬高層人物處得到情報:汪精衛已同日本人談妥事宜,準備離開重慶變節投敵。
得知消息的她腦中閃過一絲猶豫,屢次報告都未得迴應,莫不是自己的混血齣身,讓組織難有完全的信任?還是有其他原因?
但她仍舊不願放棄,冒著危險又一次發齣絕密加急電報:“獲悉大二號(即汪精衛)已與日本方麵勾搭,近日將有異動,務必采取行動加以阻止。”
或許是重慶方麵對汪精衛過分信任,亦或組織始終不相信鄭蘋如可以接觸到如此至高機密,此封重要情報,再次被忽略瞭。
直到12月29日汪精衛公開發錶投降日本的“唁電”發齣,舉國震驚,重慶方麵纔恍然意識到,鄭蘋如乃諜報奇纔,堪當重任。
如此經曆,如此纔華,鄭蘋如成為陳寶驊心中刺殺丁默��的第一人選。
接下暗殺任務後,中統便製造機會,將蘋如送至惡魔麵前。
少女正值芳華,丁默��是色中餓鬼,見之果然難以自持。短短幾個月,竟與鄭蘋如約會50多次。
然而狐狸始終狡猾,往往約定好的見麵時間,他會一改再改,能在76號或私人住宅解決的事情,他絕不會走齣外界半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與鄭蘋如約會過後,他總會紳士地將女孩送迴傢。
中統便在鄭蘋如傢布下埋伏,企圖射殺丁默��,卻終以失敗而告終,他們甚至連丁默��的影子都未曾見到。
那次刺殺失敗後不久,不知是否因為丁默��對危險有所察覺,他對反日人士的迫害達到巔峰,一張張沾染著壯士鮮血的被害者名單不斷傳到中統特工部。
對愛國者而言,那時的滬上宛如人間煉獄。
危機時刻,鄭蘋如再一次接到暗殺指令,時間就定在聖誕節前夕。
然而天妒紅顔,在暗殺指令送達的那個下午,命運之神如戲耍一般,又給鄭蘋如送去一封來自男友王漢勛的求婚信。
兩人尚在學生時代便已相識,彼時的他是空軍運輸大隊的飛行員,她是為抗日事業奔走的學生領袖,纔子赤誠,佳人大義,二人一見傾心。
可惜殘酷的戰爭從不會給相愛之人朝朝暮暮的機會,她在後方為傷兵喂水換藥時,偶爾會望見戀人的戰機,那便是為數不多的相見時刻。
兩人之間,唯有思念。
上海淪陷,王漢勛的部隊即將轉移。臨行前,男孩匆匆從軍營中跑齣,來不及擁抱寒暄,隻給她留下一張照片,還有那句話:“蘋如等我,待到安定,便迴來娶你。”
如今,等到瞭婚約,但卻等不來團聚瞭。
鄭蘋如轉頭嚮窗外望去,那時,雲霞正盛,天際飛過幾架戰機。
她將手中的信收進抽屜,轉身下樓,去赴丁默��的約。
這一次,她要將這個惡魔帶至預定的暗殺地點,位於靜安寺路上的西比利亞皮貨店。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鄭蘋如挽著丁默��坐上返迴76號的車,行至半路,她撒起嬌,說要買一件皮大衣做禮物。
丁默��怎敵得過美人一番溫柔攻勢,他思量著,買大衣該是蘋如臨時起意,加之臨時的半小時停留一般並無風險,便指揮司機去往那傢全上海最有名的皮貨店,西比利亞。
店外的特工早已就位,丁默��毫無防備地挽著美人進瞭店,那時的他隻想博她一笑。
鄭蘋如心不在焉地挑選著,丁默��漸漸有些不耐煩,轉頭望嚮瞭店外,卻留意到櫥窗外有兩個人的神色不甚自然。便本能地跑齣店門,衝上那輛早已候在街邊的福特轎車。
當槍聲響起時,他早已揚長而去。
聽聞槍聲,鄭蘋如跑齣店外,望著消失在街角的黑色轎車,她失去瞭所有的力氣。
她知道,自己暴露瞭。
穩住神色,調整呼吸,鄭蘋如強裝鎮定,穿過戒嚴的街道,幾經周摺迴瞭傢。
然而未及鬆懈,電話鈴聲便如催命般地響起,聽筒那邊的人,是丁默��。
“今天的事,你來76號自己說清楚,否則,我會邀請令尊一同解釋。”
在電話中,丁默��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她的心裏還抱有一絲僥幸,便假意嗔怪:“你要我解釋,我還想聽你的解釋,好好的約會變成這樣,你想嚇死我嗎?”
放下電話,她與傢人吃瞭最後一頓飯。席間,曾有人勸她逃跑。“逃齣去就有遊擊隊,到內地有同誌接應便安全瞭。”
她不曾迴答,隻是淌淚。
飯畢,蘋如終於開口:“我若逃走,傢人必定難以幸免,父親年高,妹妹尚小,女兒再無退路,今日一去,不成功便成仁。”
鄭蘋如早已做好與魔鬼同歸於盡的準備。
在最後的團聚時刻,她想要努力看清每一位傢人的麵孔,然而朦朧淚眼裏,每個人的臉都因悲傷而變瞭形。
女孩擦乾淚,化好妝,給父母親人留下一個微笑,穿著從前男友最愛的那件衣裙,轉身走入深鼕寒夜,去嚮那座位於極司菲爾路76號的黑暗魔窟。
12月末的上海,空氣濕冷刺骨,街邊商鋪中聖誕節的裝飾還沒來得及拆掉,零星閃爍著彩色的燈。
“以後,怕是再也看不到這樣好的街景瞭。”
她留戀地看瞭一眼熟悉的街道,又摸瞭摸藏在腰間的勃朗寜手槍,那是她最後的希望。
然而在惡魔麵前,少女還是太天真瞭。
那個曾經可以隨意進齣的76號,早已淪為地獄,未曾見到丁默��的麵,鄭蘋如便被逮捕。
嚴刑拷打之下,關於組織她不曾吐口一字,隻是咬定,這並非暗殺,而隻是為瞭懲罰丁默��的濫情而買凶殺人,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
關押一月有餘,以殘忍著稱的76號沒從鄭蘋如口中問齣半點兒情報。
其間,日僞政府高層嚮鄭傢打去一通電話,提齣如果鄭鉞願為日本人做事,便可釋放鄭蘋如,愛女心切的父親猶豫瞭。
得知消息的蘋如終於等到機會與傢人聯係,她沒有訴苦,隻說瞭一句:“甚好,勿念。”她不希望一生清廉正直父親為自己而投敵變節。
所有的一切痛苦,都需要這個本不知愁的少女獨自承受。
1940年春節前夕,受盡瞭淩辱與摺磨的鄭蘋如終於等到瞭死刑判決。
生命盡頭,她再彆無所求,隻想走得體麵些。丁默��念著些許舊情,便將她被捕時的化妝品與衣服返還於她。
一麵破鏡,一縷陽光,蘋如細細地描畫著眉眼,將硃唇點絳。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仿佛又迴到幾年前,隻不過那時有漢勛坐在身旁,他說:“這樣美的妝,該齣現在新娘的臉上。”又想起不久前的求婚,她多想告訴他,“我願意”。
隻是鄭蘋如再也不能說愛,因為此刻,她隻能以大漢奸丁默��情婦的名義狼狽赴死。
行刑之時,陰霾許久的上海竟有瞭暖陽。鄭蘋如薄粉敷麵,著瞭盛裝。她仿佛又是那個喜歡在櫻花樹下做夢的浪漫少女。
寒鼕將逝,柳條已經淡淡染綠,隻是鄭蘋如,再也無法看到今年南歸的雁瞭。
鄭蘋如抬頭望望太陽,自顧自地說道:“這樣好的天氣,這樣美的地方,白日青天,紅顔薄命,竟這樣撒手西歸”,又轉頭嚮行刑者,“乾淨些,不要毀壞我自己一嚮珍惜的容顔。”
三聲槍響後,血染錦衣,玉殞香消,那一年,她26歲。
佳人已逝,香魂難安。
鄭蘋如的遺體被76號作為要挾她父親投日的籌碼,開齣瞭天價。而彼時,上海灘的大小報紙上,也盡是與她有關的各色新聞。
然而內容並非贊揚,隻有唾棄。在大傢口中,她是寡廉鮮恥的蕩婦,是上不得台麵的交際花。
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後,終於有人揭那開塵封的往事,為她正名。那篇文章以《一個女間諜》為題發錶在《周報》上:
“為瞭祖國,她不止幾次齣生入死,為瞭祖國,她壯烈地死去!比死在沙場上還要壯烈!”
然而這篇文章,她和她的至親卻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瞭。
1941年,父親鄭鉞,聽聞愛女死訊,抑鬱而終。
1944年1月,弟弟鄭澄海在保衛重慶的空戰中殉國。
而鄭蘋如的摯愛,也於1944年8月,在任務中與戰機一同墜落,壯烈犧牲。
血脈至親終於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團聚。
佳人離去6年後,國民政府首都高等法院正式開庭審判丁默��叛國一案,魔鬼也終於到瞭死期。
槍決那日,一嚮冷酷暴虐的丁默��麵無人色,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看到行刑士兵手中的槍竟如一灘爛泥癱軟得不能站立,好似一齣鬧劇。
俗語雲:昔日殺人者,人亦殺其頭。
一聲清脆的槍響,子彈由他的太陽穴穿過,46歲的丁默��在人人稱快的掌聲中,結束瞭罪惡的一生。
全劇終瞭,塵埃落定。隻剩下那被封印在時光中的故事,徒留些感嘆和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