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3/2022, 2:13:01 PM
在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中,提到陳寅恪人生最後歲月裏的兩位重要女性,一是跟陳寅恪十三年的助手黃萱,一是同為廣州嶺南大學(後改為中山大學)的女教授冼玉清。
■蔡登山
冼玉清生於一八九五年,小陳寅恪五歲。她原籍廣東南海縣西樵鎮,因此在詩文中曾自署“西樵女士”“西樵山人”,但她齣生於澳門。澳門可說是她的精神聖地,在她的一生,諸如齣生、開濛、求學、避難、養病等重要經曆都在澳門度過,她六十歲時在廣州中山大學填寫教職員卡時,在永久通訊字段上仍舊填上“澳門下環圍一號”。
▲年輕時的冼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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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冼玉清十二歲入澳門灌根學塾(即子褒學校),跟從中國近代文化教育革新者的先驅陳子褒學習,她不僅深受陳子褒愛國思想的熏陶,同時也因陳子褒師的影響,從而種下瞭熱愛鄉梓文史的情緣。冼玉清說“我一生受他的影響最深:也立意救中國,也立意委身教育。自己又以為一有室傢,則傢庭兒女瑣務,總不免分心。想全心全意做人民的好教師,難免失良母賢妻之職;想做賢妻良母,就不免失人民教師之職,二者不可兼。所以十六七歲我就決意獨身不嫁。”盡管如此,年輕的她仍不乏追求者,聽秦牧說當初有位相當有名的教授曾追求過她:但冼玉清曾賦詩笑談其事,其中兩句是“香餌自投魚自遠,笑他終日舉竿忙”,話說得相當決絕。
一九一六年,冼玉清二十一歲時,由其父送她到香港聖士提反女校(St. Stephen's College for Women)讀英文。兩年後轉入廣州嶺南大學附中讀書,又兩年畢業,升入嶺南大學文學院,奠下瞭研究嶺南文史的基石。在此期間她還兼任嶺南大學附中的曆史和國文教員,開女老師教中學男生之始,後來成為著名的作麯傢、鋼琴傢的冼星海,在嶺南大學附中讀書時,冼玉清就教過他國文。後來冼星海要赴法留學,冼玉清一次就拿齣五百元資助他,這個金額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早期是相當可觀的。一九四五年冼星海病逝於莫斯科,在冼玉清的《碧琅�館詩鈔》有“及門冼星海逝世十周年紀念”雲:“人民歌手早相推,天外虹霓氣吐時。萬裏渡洋曾托母,卅年論學忝稱師。‘黃河閤唱’排山嶽,‘救國軍歌’壯鼓鼙。喚起眾心齊奮發,遺音不配更追思。”她並自注:“星海以一九二三年從餘學國文”,對於這位揚名國際的音樂傢,冼玉清是與有榮焉。
▲冼玉清任文物館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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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冼玉清以論文《中國詩之藝術》獲得學士學位,並因成績優異而留校任��,兼治文史。正因為她對嶺南文史有著真誠的熱愛和堅厚的根基,故於一九二七年嶺南大學收迴華人自辦時,首任華人校長鍾榮光隨即力聘她為博物館館長。是年,冼玉清纔三十二歲,自此更與嶺南文史結下瞭終生之緣。
冼玉清除瞭是位著名學者之外,還是位傑齣的女詩人、女畫傢。她曾經在翰林學士江孔殷太史開辦的蘭齋傢塾裏,跟隨嶺南著名畫傢李鳳廷學畫。據學者硃萬章說:“其實,早在一九二一年,冼玉清的伯父冼寶乾便在其‘九如圖’中稱其‘篤學能文,兼工繪事’,這可能是關於冼玉清能繪的最早文本記載。”硃萬章並考證齣在冼玉清署有年款的畫作中,最早的為作於“辛酉”(1921)的 ‘九如圖’,最晚的為作於一九三六年的‘水仙圖’。隻是這些繪畫或甚至操琴,對冼玉清而言,均視為‘餘技’,偶爾為之。正如當時嶺南大學國文係主任楊壽昌所言:“世人以冼君為畫傢為文人,皆不知冼君者也。我國女士之能文章者不少,而未有終身寢饋於學問者,有之惟冼君;未有以理學安身立命者,有之惟冼君;未有以化民成俗為己任者,有之惟冼君。”在年紀輕輕時,她已立下宏大的願望矣!
一九二九年在江孔殷和楊壽昌的引薦下她拜見嶺南詩宗黃節(原名晦聞,字玉昆),當時黃節到廣州任廣東省府委員兼教育廳長,而不久後因諸事掣肘,黃節遂堅決辭職,避居澳門,同年夏天冼玉清迴澳門,再度與黃節見麵。她曾迴答黃氏詢問作詩之法,雲:“遠溯風騷,以明詩人風世勵俗、溫柔敦厚之教,與騷人忠厚纏綿、言情敘景之法。近探漢魏詩之造意,與六朝之造詞;而十九首之婉轉附物、惆悵切情,與陳思王之雋煉噴薄、阮步兵之腴厚遙深、陶淵明之衝澹精拔、大謝之奇麗蘊鑿、小謝之清發風華,皆為詩學不祧之祖。下及有唐一代諸傢之變化,和李太白之風韻超邁、縱橫飄逸,與杜工部思力之遒厚、沉鬱雄奇,皆詩學當循之門徑。”頗為黃氏所贊許,從此兩位嶺南詩人過從甚密,冼玉清更常讀黃晦聞之《蒹葭樓詩集》,以學習其詩法。同年十月冼玉清復見黃晦聞於北京大羊宜賓鬍同之“蒹葭樓”,並以其所作《碧琅�館詩鈔》呈覽,黃氏批曰:“陳想未除,陳言未去,獨喜其真。”其意要其“務去陳言”,追求“真切”。冼玉清終身謹遵此教誨,黃節過世後,她在迴憶文章說黃節時說:“昔節庵語我,豐功偉烈,成不成有天意存焉,至以區區作詩豈亦不可能成就耶?節在以此勉僕,僕以此勉學也。”節庵指梁鼎芬,他與黃節、羅癭公、曾習經閤稱“嶺南近代四傢”。由此可見,“蒹葭樓”沉雄鬱勃去陳齣新之詩風和沉潛篤定心無旁騖之治學精神,在在都是冼玉清學習之楷模,而最終卓然成傢。
▲陳寅恪晚年在廣東中山大學(右為助手黃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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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夏,冼玉清以《碧琅�館詩鈔》呈給當時客居故都北平的陳寅恪之父陳三立,散原老人(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給予很高的評價,稱其“淡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飾,自饒機趣,足以推見素抱矣。”並親筆為冼玉清的書齋“碧琅�館”題寫一匾。不久,北平淪陷,陳三立日夜憂憤,拒藥治病,後竟絕食五日,於同年九月十四日以死殉國。這是冼玉清與江西義寜陳氏兩代交往之始。
一九四一年陳寅恪受香港大學中文係主任許地山之邀,任職客座教授,年底日軍占領香港,當時港大停課,陳寅恪生活極其睏苦,正如他詩中所雲:“乞米至今餘斷帖,埋名從古是奇纔。劫灰滿眼看愁絕,坐守寒灰更可哀。”當時客寓香港的冼玉清聞知,乃托人給陳寅恪送去四十元港幣,雖然陳寅恪沒有接受,但雪中送炭之誼,銘感五內,無時忘懷。在這次以“滴水之恩”為引綫,但並未謀麵的交會中,兩人都感觸到彼此精神情懷的融洽和貼近,成為後來結為知己的淵源。當一九六五年冼玉清逝世後,陳寅恪悲痛地寫下一首挽詩。詩雲:“香江烽火猶憶新,患難朋交廿五春(太平洋戰起與君同旅居香港,承以港幣四十元相贈,雖謝未受,然甚感高誼也)。此後年年思往事,碧琅�館吊詩人”。
一九四九年一月陳寅恪受陳序經校長之聘,來嶺南大學任教,在北門碼頭上迎接陳寅恪一傢的隊伍中就有冼玉清的身影。同年九月冼玉清齣版《流離百詠》詩集,並贈之陳寅恪。陳氏為題曰:“大作不獨文字優美,且為最佳之史料。他日有編建炎以來係年要錄者,必有所資可無疑也。”一嚮“以詩證史”的陳寅恪,無疑地視冼玉清的詩作有“史詩”的另一種意涵。
同年十二月,陳寅恪夫婦與冼玉清結伴作瞭一次郊遊,即遊覽清代名勝漱珠崗純陽觀,這是陳寅恪晚年僅有的兩次外遊,也是他生命中的亮點之一。該地距離嶺南大學僅四裏,是當時許多詩人詠梅之處。漱珠崗有古鬆、怪石、幽梅,清靜怡人。純陽觀(供奉“八仙”之一呂洞賓的道觀)於清道光四年(1824)建後成為文人騷客附雅之所,題詠、紀遊之作甚多,如李明徹、阮元、潘仕成都有紀事詩文或題字題匾,而“嶺南派畫傢”居巢、居廉、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等人均在此留下畫跡遊蹤。
陳寅恪此次遊觀、看花歸來,寫有“己醜仲鼕純陽探梅,柬冼玉清教授”詩雲:“我來�o及見殘梅,嘆息今年特早開。花事已隨塵世改,苔根猶是舊時栽。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傢有劫灰。遊覽總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台。”冼玉清以“漱珠崗探梅,次陳寅恪韻(己醜仲鼕)”和之:“騷懷惘惘對寒梅,劫罅誰來訊落開。鐵乾肯隨春氣暖,孤根猶倚嶺雲栽。苔碑有字留殘篆,藥竈無煙剩冷灰。誰信兩周花甲後,有人思古又登台。”此外,陳寅恪夫人唐�o在次年一月也有“同寅恪純陽觀尋梅”詩雲:“乘興尋梅梅已殘,扶筇惆悵上高壇。暗香浮動任吹盡,俯見蒼鬆獨耐寒。”他們對於梅花太早開,隻見殘梅,未免有些遺憾外,他們都登臨純陽觀的“朝鬥台”(陳詩的“上高台”,唐詩的“上高壇”),那是華南地區唯一存世的古代天文觀象台,係清朝李明徹所建,高兩層,全用花崗岩砌成,他用以觀天象,並完成他的《圜天圖說》等天文學論著。次年一月十五日冼玉清在給史學傢陳垣(字援庵)的信中說:“陳寅恪先生身體日健,常有晤言,前旬因登漱珠崗探梅,往返步行約十裏,陳夫人謂渠(人稱代詞,此處指陳寅恪)數年無此豪興,附唱和詩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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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冼玉清的學術生涯早在三十歲便正式開始瞭,但誠如她的自述:“僻處海陬,參考書不周不備。倉卒成此,自愧蕪陋,修訂尚俟異日。”而到五十年代,冼玉清的弘文修史之誌得以充分地展開,也進入到其學術生涯的興盛期。一九五○年夏,知名畫傢吳湖帆特意為其繪製瞭一幅《琅�館修史圖》,並題“四園竹”一闋,祝其修史有成,斯文永翠。畫麵碧水環繞中,雲石峰起,雜木蔥茂,新竹萬竿,館捨掩映,冼玉清正據案修史。冼玉清獲贈此捲後,乃廣邀京、滬、粵三地文史藝術界的耆碩名流,歌詠題跋。共得二十七傢的詩、詞唱和,如商衍鎏、冒廣生、龍榆生、吳眉孫、瞿宣穎、汪東、瀋尹默、陳寅恪、岑學呂、鄧之誠、陳雲誥、張伯駒、柳詒徵、顧廷龍、葉恭綽等等,非常特彆的是題跋者們所歌詠的不是吳湖帆的藝術成就,而是圖捲主人冼玉清的斯文操守。
▲吳湖帆繪的《琅�館修史圖》
▲《琅�館修史圖》陳寅恪題的詩句
一九五二年二月陳寅恪有“題冼玉清教授修史圖”,三絕句,其一首雲:“流輩爭推續史功,文章羞與俗雷同。若將女學方禪學,此是曹溪嶺外宗。”冼玉清治學嚴謹,其研究側重史學,又以考據、藝文、人物為主,畢生緻力於嶺南文化曆史人物的發掘與係統研究,開一代之風氣。陳寅恪以曹溪六祖慧能南派禪宗作喻,給予極高的評價。一麵贊譽她為學為文的沉實風格與獨立精神,一麵譏刺流輩喪失學術品格、趨炎附勢的浮躁風氣和不恥人格,藉以伸張“學術研究尤其治史一途,欲發揚真理,其至要正在於思想自由與精神獨立”之主張。第二首雲:“國魂消沉史亦亡,簡編桀犬恣雌黃。著書縱具陽鞦筆,那有名山淚萬行。”此詩陳寅恪用瞭他最擅用的“今典”,陸鍵東就指齣:“其時,新編的中國曆史‘簡編’一類的書籍在文化界大行其道,並成一統天下之勢。陳寅恪連用‘桀犬吠堯’‘信口雌黃’兩典貶之,直見電閃雷鳴之色。”陳寅恪痛罵瞭當時修史的“應時”之作,也同時肯定瞭冼玉清的著作自有見地,“文章羞與俗雷同”。第三首雲:“韆竿滴翠鬥清新,一角園林貌得真。忽展圖看長嘆息,窗前東海已揚塵。”題詩三首均係唐�o女士代筆,有“玉清教授屬題,庚寅大寒日,陳寅恪。”下鈐“青園居士”硃文圓印及“寅恪”白文圓印。長捲現藏廣東省文史研究館。
一九五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正逢舊曆正月初一,陳寅恪贈與冼玉清一副由他撰寫、唐�o手書的春聯雲:“春風桃李紅爭放,仙館琅�碧換新”。“碧琅�館”是冼玉清的書齋,位於中山大學的西北區,與陳寅恪在中山大學東南區的“金明館”遙遙相對,冼玉清何其有幸,得到陳氏父子兩代人先後題匾及寫聯。
▲冼玉清的書法
▲冼玉清的《九如圖》有伯父冼寶乾的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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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冼玉清到香港治病,留港約十個月,當時好事者卻謠言滿天飛,說她“逾期不歸”,必定已經“逃港”瞭。殊不知冼玉清在香港立下遺囑,將自己多年持有的香港股票全數捐給廣東有關醫院。同年十月她帶著十萬捐款返迴廣州,陳寅恪寫瞭“病中喜聞玉清教授歸國就醫口占二絕贈之”,其一雲:“海外東坡死復生,任他蜚語滿羊城。碧琅�館春長好,笑勸麻姑酒一觥。”給予冼玉清“同情的瞭解”,並褒揚她的一身正氣。
一九六五年一月冼玉清入住廣州先烈路腫瘤醫院。住院期間,毅然將遺産捐贈中山醫學院第一醫院等公益單位;並將畢生珍藏之文物書籍,分贈廣東民間藝術館、省文史研究館及中山大學等單位。一九六五年十月二日冼玉清病逝於廣州,幸運的是她沒有遇到“文革”的風暴,而反觀陳寅恪卻在四年後,在目盲足臏之下,被紅衛兵摺磨緻死。一代史學大師晚年“涕泣對牛衣,�c載都成斷腸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令人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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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玉清寜守孤寂,不談婚嫁,兀兀窮年,專心緻誌做著補史證史的工作,這和陳寅恪的研究何其相似,他們在劇變的時代中找到瞭最後的精神寄托,雖然這段患難之交隻經短短的四分之一世紀,但卻帶給兩人無限的暖意!
冼玉清雖已故去半個世紀之久,但人們並沒有忘記她。冼玉清一生清苦自律,撰寫瞭諸如《廣東藝文誌考》《廣東女子藝文考》《廣東鑒藏傢考》《粵東印譜考》《廣東叢帖敘錄》《近代廣東文鈔》《廣東釋道著述考》等等,可謂碩果纍纍,其對嶺南曆史、人物、史誌文物的發掘整理,“韆百年來嶺南巾幗無人能齣其右。”她近乎“殉學”“殉道”的學術人生,就如同早年她的係主任楊壽昌所言的,她真正堅守嶺南人文精神的風骨和操守。她留下三百多萬字的著述,為嶺南文史的發掘和研究作齣瞭重要的貢獻。為紀念這位“纔高詠絮簪花外”的嶺南纔女誕辰一百周年,澳門曆史學會和廣東省文史研究館於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在澳門隆重舉行“冼玉清書畫圖文展”,並齣版瞭七十五萬字的《冼玉清文集》和圖文並茂的《冼玉清誕生百年紀念集》,而《冼玉清書畫集》《冼玉清詩詞集》都相繼齣版中,冼玉清對嶺南文史的貢獻將永存於嶺南文壇藝苑!
■作者簡介
蔡登山
一九五四年齣生的蔡登山先生曾任高職教師、電視台編劇,台灣年代及春暉電影公司企劃經理、行銷部總經理。沉迷於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達三十餘年。主要作品有:《電影問題・問題電影》《往事已蒼老》《人間四月天》《許我一個未來》《人間花草太匆匆》《人間但有真情在》《傳奇未完――張愛玲》《百年記憶》《魯迅愛過的人》《另眼看作傢》。編著有:《徐誌摩情書集》《柔情裹著我的心――徐誌摩的情詩與情話》《消逝的虹影――王世瑛文集》。
來源|晶報APP
編輯:陳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