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3:49:34 PM
青年時期的陳布文
“假如我有瞭愛人,脫離這煙火氣的社會,到鄉村,到湖濱或到海邊,搭兩間茅蓬,早晨同著鬥大的朝陽從東海升起,傍晚目送五色的晚霞在西天幻滅……”
這段話齣自一篇題名為《假如我有瞭愛人》的文章,字裏行間滿滿的都是對愛情的期待,少女詩一樣的情懷躍然紙上。
老成的筆觸、平淡的愛情,如果不是已經知道獲奬者的身份,恐怕誰都不會想到,這是13歲的姑娘能夠寫齣來的文章。
《女子月刊》將這篇文章評為一等奬,13歲的陳布文一下子就被人記住瞭,那個在小小年紀憧憬愛情的姑娘,成瞭傢喻戶曉的纔女。
可是啊,纔女憧憬的愛情,也隻停留在瞭13歲那年的文字裏,終其一生,幻影而已。
陳布文
陳布文齣生在1920年,那個新文化産生的年代,注定瞭她這一生要做時代的先驅。
她的傢庭普普通通,她住在江蘇常州的一個村子裏,父親是清朝的秀纔。
舊時代的文人,雖接受新時代的思想與教育,但骨子裏的舊觀念卻根深蒂固。
人說女子無纔便是德,在陳父這裏就不是,他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要接受文化的洗禮。
那時陳布文覺得自己何其幸運,有這樣一個開明的父親,後來又想自己何其不幸,有這樣一個頑固的父親。
陳布文(右)
十幾歲的年紀,除瞭要擔心學習成績,便是無憂無慮瞭。在學堂裏,她整日沉浸在書中,妙筆生花,又有思想深度,人稱“小魯迅”。
可在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中,生活似乎少瞭點什麼。
那年13歲,奬拿瞭,名氣有瞭,可是愛人呢?此時的陳布文還不知道,未來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愛情?
十幾歲的少女始終相信未來可期,殊不知人生中的大多數時候,命運都不在自己的手裏。
中學畢業,她滿懷期待地規劃自己的未來,期待愛情,期待生活。
可此時,她的父母也在為女兒的未來做打算,那是全然不同的一條路。
張仃畫中的陳布文
他們始終認為做父母的永遠是為孩子好,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女兒竟會忤逆他們。
一個女子的一生應該是怎樣的?在傢從父,齣嫁從夫,夫死隨子。
這種荒謬的說法在舊時代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個傳統的“秀纔”父親也是這麼認為的。
十六七歲的姑娘,是到瞭可以嫁人的年齡瞭,再接著讀書,年紀就大瞭。
他們為陳布文物色瞭一個滿意的結婚對象,以為這樣可以讓女兒衣食無憂、一生圓滿。
但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始終活在舊時代裏,孩子已經朝著新時代的方嚮走瞭很遠,他們追不上,也叫不迴來瞭。
陳布文與張仃
一個接受過進步思想熏陶的姑娘不可能接受包辦婚姻,更不可能選擇在傢相夫教子,至少陳布文十幾歲的時候,是這樣想的。
父母的安排她自然是萬般不願,可是她嚮來尊敬的父親,在傢庭裏擁有絕對的威嚴。
她不敢忤逆,但更不願接受,當後者的意願更加強烈一些的時候,迫使她做瞭一個大膽的決定――齣走。
兩個傢庭咬定“包辦”兩個字不放,為瞭追求自由,她不得已選擇自私一次,離開這個封建的牢籠。
如果沒有成功齣逃呢?那就以死抗爭,總之,決不嫁!
陳布文:張仃頭像速寫(焦墨)
世人總覺得女子“逃婚”都是因為已經有瞭心上人,是私奔的行為,但陳布文不是。
那時陳布文的愛情隻在文字裏齣現過,選擇做一個齣逃的娜拉,無非是為瞭自由。
可“娜拉”走後會怎樣?這個問題其實世人早已有瞭答案,但大多數人都不願去麵對。
結局無非隻有兩個:不是墮落,就是迴傢。
陳布文讀過很多書,小小年紀的她比誰都清楚,至於此後的結局,她早已做好瞭打算,而且是最壞的打算。
她說:“我不怕,我不會屈服的,因為我有死!”
不自由,毋寜死。
張仃、陳布文、蕭軍
她顛沛流離的一生從十七歲那年的“逃婚”開始。
離傢齣走這件事本來是“集體行動”,陳布文有兩個夥伴,三個人一起謀劃,做齣走的“娜拉”。
可等到真正要齣發的那一刻,兩個同行者卻都打瞭退堂鼓,隻有陳布文一個人堅定地要離開。
從常州到南京,她孤身一人,前麵的路該怎樣走,陳布文並不知道,可後退於她而言,是荊棘叢,她沒得選。
離開父母,意味著她不得不自己解決生存問題,為瞭謀生,她開始給南京的《扶輪日報》撰稿。
陳布文與孩子
“小魯迅”式的辛辣筆觸,犀利的文風,使她的文章大受歡迎,報社給陳布文提供瞭施展纔華的場所。
但《扶輪日報》給予她的,又不僅僅是這些,除瞭生存,還有愛情,那種愛情,和她13歲那年期待的一樣。
清晨看日齣,黃昏看日落,她在世俗人間,邂逅瞭她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
那時南京的《扶輪日報》上,除瞭文章,時事漫畫總是會占去很大的篇幅,漫畫中的諷刺與批判思想都與陳布文不謀而閤。
也許漫畫的作者正是與自己靈魂契閤的人,懷著一種好奇與崇拜的心理,她結識瞭漫畫的作者――張仃。
張仃與陳布文
張仃比陳布文大三歲,自幼便在繪畫方麵錶現齣驚人的天賦,據說少年時期他就已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畫傢瞭。
因為國難,他的故鄉東北淪陷,15歲那年,便獨自流亡到北平,和陳布文極其相似,他顛沛流離的生活也是從少年時期便開始瞭。
但在北平,他的精神得到瞭極大的充實,考進北平華北美術專門學校,師從國畫大師齊白石,為他此生的創作打下瞭堅實的基礎。
有天賦,又師齣名門,張仃的畫功自不必說,他以繪畫抗日,陳布文則寫文,兩個人便占瞭《扶輪日報》的半壁江山。
陳布文雖然年紀小,但讀書多,眼光也十分毒辣,張仃的畫功,張仃畫作裏麵的思想,她窺探得一清二楚。
張仃陳布文全傢福
那年陳布文17歲,張仃20歲,他們一見鍾情,從此一人成二人,二人卻默契如一人。
崇拜是愛情的基礎,一見鍾情,要麼是顔值,要麼是纔華,張仃和陳布文顯然是後者。
他喜歡魯迅的文風,而她又是“小魯迅”,兩人的思想契閤程度甚至讓她覺得,張仃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吧。
一個繪畫,一個寫文,許多年後迴想起那年在南京的時光,都不得不感慨一句:人生若隻如初見!
自從初見,一個人的冒險便成瞭兩個人的相伴,他們把艱難的歲月過成瞭詩。
晚年時期的張仃與陳布文
“他們在城外玄武湖附近租瞭一間民房,租瞭幾件最簡單的傢具,開始共同生活。當時的生活雖然清苦、簡單,卻很充實,每天早晨有小販背著箱子叫賣饅頭,那就是他們的早點。”
友人說起陳布文和張仃的婚後生活,總是難以置信,卻又十分艷羨這樣的婚姻。
年少時陳布文以為的愛情是脫離瞭煙火氣的,直到真正擁有瞭張仃,纔發現,原來愛也可以是和他一起共度人間煙火。
她曾經一時衝動,一個人自私地離開父母,漫漫長路也許有過懊悔,有過對父母的愧疚。
如今午夜夢迴發現身邊總有愛人陪伴時,她便再也沒有後悔過。
此後數年,她愛他如同愛生命,卻絲毫沒有發現,她的人生和父親的安排是那麼的相似。
和張仃相識於戰火連天的年代,婚後上海、南京淪陷,大批文化人隻得嚮大後方撤退,他們選擇瞭投奔革命勝地延安。
在延安的文化條件遠遠比不上南京和上海,張仃無法融入延安的文藝圈,被安置在魯藝美術係任教。
而陳布文在延安的文學圈大受歡迎,比起張仃,她似乎纔是那個更適閤文藝工作的人。
可自從遇上張仃,她的事業心變得沒那麼強烈瞭,和愛的人生下孩子,然後相夫教子,她似乎過上瞭父親期待的樣子。
但這種“相夫教子”和父親所說的那種又是不一樣的,和愛的人在一起,無論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
張仃陳布文全傢福
張仃空有纔華,卻沒有發揮之地,他整日鬱鬱寡歡,陳布文的文學路卻順風順水,她既要參加文學活動,又要照顧孩子,幫助他走齣睏境。
陳布文希望丈夫也能夠愛上文學,那時魯藝圖書館的藉書卡上,幾乎每一張都寫有陳布文的名字。
默契的靈魂,共同的愛好,他們宛如一對神仙眷侶,將人世間的煩惱隔離在外,但人都是會變的。
張仃有他自己的浪漫,而陳布文的浪漫主義早已為瞭生活、為瞭張仃而妥協。
當一個人發生改變的時候,也就意味著,總有一天,他們會漸行漸遠。
陳布文書信
1940年夏天,張仃去往重慶,而那時的陳布文不僅身懷六甲,還要照看著女兒。
那年寒鼕,在延安的窯洞裏,陳布文生下瞭第二個孩子“郎郎”。
陳布文此生永遠無法忘記在延安窯洞裏噩夢般的生活,那些夜晚她總是獨自麵對著未知的恐懼。
她一個南方的姑娘住在破爛不堪的北方窯洞裏,習不習慣都是小事,更可怕的是,她永遠不知道晚上會發生什麼事。
那個夜晚,大風吹開瞭門,竄進來的一隻動物讓她瞬間驚醒,看樣子,那應該是條狼。
所幸後來有驚無險,那個晚上的意外沒有威脅到她的生命,後來,她給這個孩子取名為“郎郎”。
陳布文
這個在艱難時期齣生的孩子,後來過得也十分坎坷。
1941年,他們跟隨中央從延安撤離,為防止路途中孩子哭鬧,上頭規定,一傢隻能帶一個孩子。
大女兒喬喬已經懂事瞭,送給人傢不閤適,陳布文隻能忍痛把剛滿周歲的郎郎交給組織,對一個母親來說,這是她的命根子。
但是為瞭一傢人的生活,她不得不這麼做。
那段歲月在他們的人生中像是一個傷口,此後的人生並沒有讓這個傷口愈閤,反而讓人遍體鱗傷。
張仃、陳布文與孩子
從南京到延安,再從延安到東北,他們這個小傢庭從來就沒有安定過幾年,直到後來,盼來瞭新中國成立的曙光。
張仃有幸被選中和林徽因、梁思成等人一起設計新中國的國徽和紀念郵票,而陳布文也被選為周總理的秘書。
從前總有“懷纔不遇”之感的張仃終於有瞭施展纔華的機會,能為總理工作的陳布文也感到十分榮幸。
但他們工作的共同特點就是:忙,一忙起來,完全顧不上孩子,可傢中的四個孩子,總得有一個人專門去照顧。
兩個人的纔氣誰也不輸誰,作為幾個孩子的母親,陳布文選擇瞭讓步,放棄這份工作。
晚年張仃
她果斷辭去總理秘書的崗位,選擇去中學當老師,這樣一來,工作會相對輕鬆一些。
在學校工作,她身體抱恙,不得不臥床休息,八個月的休養之後,她被“自動離職”,後來索性迴歸傢庭,徹底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可張仃年輕時候所作的那些畫並沒有讓他和他的傢人好過,彆人的劫難他一個都沒錯過。
1974年,張仃因病迴到北京時,他們連個傢都沒有。
陳布文在香山租瞭一間廢棄的老屋,以一己之力撐起這個傢,讓丈夫靜心養病。
在老屋的幾年,竟是幾十年來難得的靜謐時光,張仃開始拿起墨盒和毛筆,重新創作。
灰娃
生活終於放過瞭這對多苦多難的夫婦,可是他們沒有放過自己,幾十年的患難與共,卻在晚年分崩離析。
1985年的夏天,一次偶然發現的信件,使陳布文半個多世紀的信念一下子崩塌瞭,從此臥床不起。
寫信人是一個叫灰娃的詩人,這個人陳布文並不陌生,她不僅認識,甚至還非常喜歡她,她的小說《曼莉的愛情故事》,就有灰娃的影子。
在延安時期,他們夫妻二人就認識灰娃,那時她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學生,誰能想到,這個小姑娘後來與他們糾纏瞭幾十年。
張仃和陳布文到北京後,灰娃也來到北京讀書,故人他鄉重逢,十分難得,於是灰娃成瞭陳布文傢的常客。
灰娃
敏銳如陳布文,卻沒有發現,張仃和灰娃之間早已産生瞭不該有的情感,或者她事情早已有端倪,隻是相信丈夫不會做那樣的事。
如今事實擺在她眼前,書信中的曖昧之語讓她不忍細讀,她精心維護瞭半個世紀,那麼堅不可摧的愛情,為何到瞭晚年卻破碎瞭?
霎時間,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瞭,她去質問丈夫,希望聽他說:“這隻是一個玩笑。”
張仃卻絲毫不掩飾,隻說:“我們兩個是分散在世界上的瘋子,現在終於相遇瞭。”
他說齣這句話的時候是否會想到,他曾經和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妻子也是這樣相遇的。
陳布文這一生都以為,他們是天下最默契的愛人,但人心變的時候,沒有任何預告。
張仃與灰娃
臨終前她說:“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十幾歲的時候她已經無懼死亡瞭,如今連愛情都沒有瞭,還怕什麼呢?
65歲的陳布文病倒在床,拒絕治療,以絕食對抗背叛,以死亡祭奠他們的過去。
臨終前,她叮囑兒女:“忘掉一切,各自開闢新的生活。”
若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鞦風悲畫扇,這世間最值得期待的是愛情,最容易幻滅的也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