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4/2022, 2:15:36 AM
你好,我是減水書生,與您一同品味曆史、感悟思辨。
古巴導彈危機之時,美蘇競爭已經劍拔弩張。所以,一場核大戰的雪崩即將發生。但雪崩並未發生。
所以,不是趨勢夠瞭,就一定引發大事件。
澶淵之盟也是如此。但澶淵之盟是一場和平的雪崩,而且是一場成功發生的大事件。
宋遼雙方都積纍瞭足夠的和平意願。但,和平並不容易。因為國傢不是個人。國傢內部是有派係的。內部的各個派係,都足以改變曆史進程。而契丹和北宋雙方的內部,都有一夥強硬派。
公元938年,契丹藉助晉唐更迭,取得瞭幽雲十六州。自後周世宗柴榮以來,中原王朝的明君強臣都以收復幽雲、實現統一為己任。但是,趙光義兩次幽州之戰,皆以失敗告終。於是,收復幽雲,徹底無望。
為什麼幽雲十六州如此難打?
不是北宋不努力,而是契丹不放棄。兩次幽州之戰,契丹人都是動員瞭整個草原,對抗宋朝的進攻。草原騎兵死守堅城,這種不尋常的操作是少見的。
草原騎兵的優勢,不在於正麵硬剛,而在於機動靈活。所以,一旦機動性被剋製,那麼,無論是匈奴人還是突厥人,隻能匆匆遠遁。比如,隋文帝反擊突厥、唐太宗反擊突厥,都是一戰掃大漠。因為隋唐的強兵猛將完全剋製瞭遊牧騎兵的機動優勢。
唯獨契丹,機動優勢被剋製,卻不是遠遁漠北,而是死守幽州。北宋兩次北伐,都以幽州為目標,卻都是受阻於幽州城下(第二次隻是摸到瞭幽州外圍)。
所以,理解幽雲十六州為什麼難打,實際是要理解契丹人為什麼不放棄幽雲十六州。
北宋和契丹的戰爭,直接爭奪的是什麼?從北宋進攻和契丹反擊,可以發現這個答案,那就是人口。北宋進攻取勝,立即就搞移民,把老百姓從北邊遷迴南邊;契丹反擊取勝,立即擄掠人口,把老百姓從南邊搶到北邊。
宋遼雙方,都認識到瞭人口的重要價值。所以,雙方雖然連年纍戰,但慘烈指數遠不及其他時期。原因就是戰爭的目的是爭奪人口以擴大基本盤,而不是殺人和屠城。
“幽雲十六州的土地麵積雖然在大遼疆域內隻占很小一部分,其人口卻占大遼總人口的六成還要多”。
對於契丹大遼來說,人口和財富纔是幽雲十六州的真正價值。如果僅是地利的軍事價值,那麼契丹人應該以幽雲十六州為跳闆,然後橫掃河北、飲馬黃河。但是,直到澶淵之戰前,契丹人並沒有。
北宋強硬派,要的是統一天下、比肩秦漢。至於是否屏障山河,宋太祖趙匡胤和宋太宗趙光義,未必看得如此之遠。但,比肩秦漢、成就統一,則是可以立即想見的。你是為瞭情懷,而他是為瞭利益。沒有幽雲十六州,契丹就是另外一個高句麗。因為幽雲十六州的人口和農耕經濟,契丹皇室以及大遼朝廷纔能製服草原、長保國祚。這又轉化為契丹統治核心的生存問題。
北宋人是要“抒情”,而契丹人卻要“玩命”。於是,幽雲十六州隻能要多難打有多難打。
北宋有強硬派,契丹也有強硬派。北宋的強硬派,緣起於後晉割讓幽雲十六州,不復燕雲則難堪統一。而契丹的強硬派則緣起於後周世宗柴榮在公元959年奪走瀛、莫二州,不復關南則不雪前恥。
幽雲十六州是北宋的心結,而關南之地則是契丹的心結。契丹的這個心結,甚至連九五之尊宋真宗也能洞察到:
契丹南來,不求地則邀賂爾。關南地歸中國已久,不可許;漢以玉帛賜單於,有故事。
契丹蜂擁南下,要錢可以,但要地沒門。特彆是關南之地,死活都不能給。宋真宗囑咐和談大臣曹利用,就亮明瞭自己的底綫。
而契丹人呢?契丹蕭太後見到曹利用,立即開宗明義:晉德我,畀我關南地,周世宗取之,今宜還我。後晉對我好,給瞭關南之地;後周搶走瞭,現在應該還我。契丹大軍飲馬黃河,不圖開封,而圖關南。
但是,和談就要妥協。
北宋可以不要幽雲十六州,因為契丹人不可能給,給瞭等於送命。而關南之於契丹,則更像情懷。宋朝給瞭,自己雪恥;宋朝不給,但也無妨。所以,妥協的關鍵,就是怎麼處置關南之地。契丹人需要一個不要關南的理由,或者北宋需要一個放棄關南的理由。
而確定的趨勢則是:北宋和契丹都不想再打瞭。北宋為瞭幽雲、契丹為瞭關南,已經打瞭二十五年,大傢都打不動瞭。
但是,妥協之路,並非一帆風順。
澶州之戰,契丹澶淵之戰更像是一場“興師尋盟”。因為北宋要遠比契丹復雜太多。要讓北宋這台復雜的機器,跟契丹休戰言和,那就要穿越重重阻隔,直接取得宋朝皇帝的同意。
引發大事件發生的,第一個人是王繼忠。
公元1003年,在望都之戰中,契丹人俘虜瞭王繼忠。隨後,王繼忠投降。從前是宋臣、現在是遼臣,王繼忠的這個身份,成為連接宋遼最高層的前提。
身在契丹而心在大宋的王繼忠,竟然同時得到瞭宋遼雙方的重視。宋真宗以為王繼忠戰死,所以給瞭他足夠的殊榮。
真宗聞之震悼,初謂已死,優詔贈大同軍節度,�R賻加等,官其四子。
真宗皇帝之所以厚待王繼忠,是因為王繼忠曾為真宗潛邸親信。“真宗在藩邸,得給事左右,以謹厚被親信”。
因為這層關係,所以王繼忠與真宗皇帝之間就是不一般的信任。真宗可能不信任寇準,因為寇準是大臣,大臣是先為國傢而後為他這個皇帝。而真宗則一定信任王繼忠,因為王繼忠是親信,親信就是要先為他這個皇帝再為國傢。皇帝和國傢之間也有一個利益接閤部。
於是,澶淵之戰時,王繼忠給真宗皇帝的書信,纔會發揮引導宋遼和談的作用。因為宋真宗信任王繼忠。如果王繼忠隻是一般的大臣,那麼他大概率會成為宋朝的李陵。
而在契丹,王繼忠同樣得到瞭足夠的信任。
公元1003年,望都之戰被俘;公元1004年,契丹大軍侵宋。就在這一年的時間裏,王繼忠竟能得見契丹大遼的總掌門人,蕭太後。關鍵是這兩個人之間的交談,已經到瞭親密級彆:
竊觀大朝與南朝為仇敵,每歲賦車籍馬,國內騷然,未見其利。孰若馳一介,尋舊盟,結好息民,休好解甲!為彼此之計,無齣此者。
王繼忠指齣契丹的問題:與宋連年徵戰,花錢無數、國內騷然,卻一無所得。這是批評。而接下來就是建議:尋舊盟,結好息民。蕭太後的反應是什麼?“時太後春鞦已高,頗然之”。她高度認可瞭王繼忠的建議。在大戰之前,契丹的總掌門人已經有瞭和談的打算。
這一點非常重要。
在宋朝看來,王繼忠就是一個叛徒,因為他嚮契丹投降瞭。但因為是真宗皇帝的潛邸親信,所以皇帝信任他。而在契丹看來,王繼忠就是一個降將,因為他就是投降過來的。但就是這樣的身份,在短短的一年時間裏,他卻贏得瞭蕭太後的信任。
所以,我們隻能說王繼忠是一個偶然變量。這個偶然變量發揮瞭巨大作用,硬是在大國戰爭中撬開瞭一道和平曙光。
公元1004年,九月,契丹南下攻宋,並迅速嚮關南地區移動。在莫州城下,王繼忠受命嚮宋真宗發齣瞭契丹人的求和書信。
契丹欲請和,因繼忠遣人持信箭為書遺普,且通密錶。
這封信輾轉韆裏,終於從河北前綫送到瞭宋真宗手中。但是,到底是相信還是不信,卻成瞭最頭疼的事件。因為宋遼之間已經兵戎相見,互相之間沒瞭信任。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契丹人的緩兵之計。宋朝方麵選擇瞭相信,也派齣瞭議和使者。這個人就是開啓大事件的第二個人,曹利用。
曹利用當時的職務是�~延路走馬承受公事,全稱是轉運司走馬承受並體量公事,正七品。這就是一個芝麻綠豆官。但這個芝麻綠豆官的權力卻非常大,因為職責是監察將帥言行,且可風聞上書。簡單說,就是允許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舉報封疆大吏。根據職務要求,他每年都要返迴朝廷、匯報監察工作。恰在此時,曹利用迴朝匯報來瞭。
於是,大宋樞密院硬是把這個芝麻綠豆官推上瞭前台,讓他趕赴遼軍、主持和議。為什麼是曹利用?因為沒人願意去。樞密院的機關乾部,自然要欺負曹利用這個外派官員。
曹利用這趟差事,當真不容易。他剛剛抵達大名府,就趕上契丹人圍攻大名。然後,曹利用就被守將王欽若和孫全照給扣下瞭。因為宋遼雙方在大名府已經死磕瞭,所以和談就不可能。要和談,也得先打完再說。
契丹人沒能攻下大名,於是越點進攻,而且一下子就越到瞭澶州城下。澶州之戰正式開打。北宋方麵已經不再關注和談瞭,或者說從開始也沒對和談報以太多希望。因為契丹已經深入國境。為國而言,隻能死戰到底。隻有為皇帝而言,纔會陣前言和,因為真宗皇帝不想打。
宰相寇準各種威逼利誘,纔算把宋真宗“請”到澶州前綫。皇帝雖然一直很慫,但皇帝親赴軍陣,就是吾皇威武。於是,宋軍士氣高漲,擺開瞭與契丹死磕的架勢。同時,宋真宗的舅舅、名將李繼隆,也從山西趕到澶州,主持澶淵之戰。
契丹方麵早就禦駕親徵,而且這支大軍也是名將領銜,即蕭撻凜。蕭撻凜,長期隸屬於耶律斜軫的北軍係統,負責與高麗及北方鬍人作戰。被派往宋遼戰區之後,蕭撻凜也頗有戰績。陳傢峪之戰,俘虜北宋名將楊業;望都之戰,俘虜瞭那個關鍵人物王繼忠。他是契丹在耶律休哥、耶律斜軫之後的新銳統帥。
但是,澶州卻成瞭蕭撻凜的死地。也正是因為他突然戰死,契丹決策層纔最終下定瞭和談的決心。
蕭撻凜親赴陣前巡視,眺望宋軍部署。但是,他大大低估瞭北宋的軍事工程技術。“舊床子弩射止七百步,令丕增造至韆步”。床子弩這種遠程武器,換算成今天的射程是1536米,達到瞭冷兵器的射程極限。而成就這一大殺器風采的,恰是澶州之戰。北宋威虎軍軍頭張��,一隻鐵錘下去,就敲開瞭床子弩的弩機。而床子弩的“一槍三劍箭”,像炮彈一樣,不偏不倚地“砸”中瞭遼軍主帥蕭撻凜。
到這個時候,澶州城外的二十萬遼軍,徹底失去瞭繼續進攻的可能。蕭太後強悍、遼聖宗聖明,但也挽不迴大勢,隻能坐下來和談。
而北宋的和談使者曹利用也被一道聖旨從大名府召迴澶州前綫,親赴遼軍談判。除瞭宋真宗的一百萬和寇準的三十萬,宋遼談判就是一個低頭走流程的過程。曹利用赴遼軍、見蕭太後,遼使韓杞赴澶州、見宋真宗,然後曹利用再赴遼軍、討價還價。
談判的結果是:宋朝每年嚮遼提供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的“助軍旅之資”;以白溝河為界,意味著契丹正式放棄瀛、莫二州的關南地區;宋遼皇帝以兄弟相稱,兩國在邊境開設榷場,互市貿易。
到這個時候,澶淵之盟這個大事件纔算最終完成。那麼,銀絹閤計的三十萬兩白銀,相當於一個什麼數字呢?
臣(範仲淹)前知越州,每歲納稅絹十二萬、和買絹二十萬,一郡之人凡三十萬,倘以啖戎,是費一郡之人而息天下之弊也。
三十萬兩,就是北宋越州的一年財政收入。稅絹十二萬是正常的兩稅。但北宋政府是要做買賣的。於是,官傢就預先嚮百姓支付錢款,然後在豐收時收取絹布。所以,在北宋來說,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根本就不算什麼。一場宋遼戰爭的花銷,就能達到三韆萬兩白銀。
而契丹大遼呢?蕭太後想議和,但議和的前提是收迴關南之地。既然已經把二十萬大軍開到瞭黃河邊上,那就隻能不見黃河不死心。但,為什麼契丹不再堅持關南之地瞭?
契丹大軍處於腹背受敵的危局,隻是後人揣測。遊牧騎兵,根本不是宋朝想全殲就能全殲的。在不憑藉地利的情況下,步兵殲滅騎兵,隻有機關槍這種滅霸級武器齣現的時候,纔能實現。契丹人完全可以全身而退。滅國後晉的遼太宗耶律德光,就是一邊屠城一邊撤軍的。
如果在王繼忠、曹利用之外,在加上一個喊來大事件的人,那麼這個人就是壯烈犧牲的大遼統帥蕭撻凜。疲師、遠徵、主帥死,而主帥死纔是關鍵。大軍失去瞭靈魂人物。契丹人連最後拼死一搏的可能都沒有瞭,隻能撤軍。
但是,就這樣撤迴草原,蕭太後和遼聖宗將一無所得。而此次遠徵的意義是什麼?就是自己死瞭一個三軍統帥嗎?和談就成瞭戰爭的意義。有瞭與北宋的一紙盟書,遼聖宗和蕭太後纔能獲得內心自洽。至於關南之地,完全可以用宋遼和平、邊地互市以及每年三十萬兩的“助軍旅之資”予以彌補。
所以,這時候,契丹人需要為大戰找到一個意義,也需要為自己放棄關南之地找一個藉口。當這個意義實現瞭,當這個藉口找到瞭,那麼澶淵之盟這個大事件也就水到渠成瞭。這是一場和平的雪崩。
澶淵之盟再怎麼強調其重要性,都不過分。在中原和草原的衝突競爭中,一紙盟書竟能形成百年和平。之前的曆史,從來沒有齣現過這種局麵。即便秦漢掃平匈奴、即便隋唐威服突厥,草原和中原之間也沒有齣現過如此長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