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6/2022, 6:04:31 PM
母親喝茶
宋慶華
母親愛喝茶,是的,一生都喝,而且一副嗜茶如命的樣兒。
打小能記事的時候,我就知道母親喝茶厲害,不是依稀記起而是十分清楚地記得,不是我經久記得而是她這個習慣幾十年保持不變。
那時候喝茶還是很稀罕的事,百姓傢裏連吃飽飯都成問題,喝茶簡直就是一件想都沒想過的事。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人們剛剛走齣大飢荒,大多是餓瞭一碗僅能果腹的包榖稀飯,渴瞭一杯白開水甚至直接抱住水龍頭來一通自來水,喝茶在許多人眼裏完全是稀罕或者說是奢侈的事兒,而母親不僅天天泡茶,每次還毫不吝惜地抓一大把茶葉放進那個磕碰得好幾處掉皮的搪瓷杯,摳下木塞的大保暖瓶被舉得老高嘩啦啦衝進一股剛燒開的白水,哐當一聲捂上鐵蓋。稍等片刻,揭蓋,騰騰熱氣裹著茶香一噴而齣,氣暈裊裊,母親摘掉眼鏡把臉整個地埋瞭下去,鼻尖就差一點點觸及燙水,搖頭晃腦好一陣子仿佛用鼻子眼睛在喝茶,直到熱氣消失纔抬頭,嘬瞭嘴吹開皮麵上漂起的浮葉,開始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起來。她這一連串的動作專注而撚熟,神情顯齣一些虔誠。
看著母親喝茶,老感覺有些異樣,想問問母親可總是被忽略。直到我乾上專門同刑事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警,因為熬夜或者長時間工作,同樣也喝茶上癮,嗜茶如命,腦子裏突地冒齣一個念頭,這裏邊或許有點什麼謎跡,或許是母親的基因延續。
多年以後的一個偶然機會我提起瞭疑問。那是春季一個周日的午飯後,收拾乾淨餐桌後一傢人仍圍坐聊天。燦爛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碎金一般灑滿桌麵,那時時興桌麵鋪一塊藍色布料再扣壓一塊厚厚的玻璃闆,反射的光綫耀眼,大傢談興正濃。平素裏隻喝一杯白開水如清教徒生活的父親,不無抱怨地說,你媽呀,就一個“茶鬼”“,現在成瞭“精”,滿嘴牙齒都被茶漬浸得焦黃,恐怕一輩子擦不掉瞭。
這話你算是說道點子上瞭,我可從來都沒想過把牙齒擦白,那是一種資格,懂嗎?
什麼資格,半輩子粗茶淡飯有什麼資格?
茶生山澗,攝天之靈取地之魂;茶融於水,吸地之脈化雨之�鰨�承天接地,乃大自然造化的結果,全都一口一口進瞭腹中,不成“鬼”也會成瞭“精”。母親搖頭晃腦說齣這番文縐縐的話,有點突兀,讓一傢人都耳目一新,但看得齣來是她真心概嘆。
靜�D一會兒,母親對老爸說,你念叨瞭我半輩子沒用瞭,去管好你兒子吧,他纔是“煙酒茶三開”“五毒俱全”呀。
我抱屈,說媽你也不能調轉槍口對我呀,乾刑警要破案就要熬夜,不抽煙吃酒喝茶整肥肉醒瞌睡能乾得瞭麼?
父親嘆聲說,還是職業生怪。母親細眯瞭眼,微笑說,還有命。
命?我大惑不解。
是的,命。早先爺爺、爸爸除瞭種煙葉裹葉子煙抽,還采摘茶樹的嫩芽用一口大鐵鍋來炒,翻來覆去地炒,把葉子炒蜷縮瞭水分炒乾瞭,裝進簸箕放到太陽底下�穡��鴣篩刹枰毒塗梢耘薟韜攘恕D蓋椎乃夾饗笫瞧�瞭很遠。老爺老爸都是大把泡茶大杯喝。
父親插話說,你那是老茶,老鷹茶。
是,是老茶,茶葉翻紅黃色是老鷹茶,炒乾後捲葉青綠帶黑色的就是綠茶。這點茶知識都是老爺子教的,還知道雨水後清明前采的茶最嫩最好,當然��,那時候不懂種茶,肯定是些老樹茶。至於我喝茶那可是加班加點工作的原因。母親胳膊襯在桌上,雙手捧著老茶缸,沉浸入迴憶。
“大躍進”時代,全民“土法上馬”大煉鋼鐵,母親,當然��,那時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作為鋼鐵公司“鐵姑娘突擊隊”中的活躍分子,不論天晴落雨鏖戰在礦山野地,因為識幾個字被選進集團公司黨委辦公室當打字員。那時的打字機、油印機全是手工機械的,從選字、排版、打字、蠟印到套紅、裝訂形成正式件,都是她一個人在隻有一個人的油印室裏完成。那時會戰、儀式、開會、發文件、齣材料也是“大躍進”的速度和體量,這就忙得她睡三更起五更地連軸轉。
“忙不怕,熬夜不怕,就怕打瞌睡,打瞌睡既耽誤時間,更可能齣錯,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母親扶瞭扶鏡框,又說,“這近視眼就是那時熬夜結的果。”
“要是打錯一個字,又沒校對齣來,文件齣瞭錯那你可就當右派呐。”父親的插話依然聽得齣憂心。
有一天晚上,集團公司黨委書記走進瞭打印室,母親記得他姓邱,山東大漢,隨軍南下的老乾部,也是參加會戰的“老鋼鐵”,進門就聊起瞭喝茶,說解渴生津不用說瞭,還可以提神醒腦止瞌睡,女娃子坐久瞭需要補補水,好東西呐可以嘗嘗。母親說我一個姑娘傢的喝茶,讓人笑話。“老鋼鐵”批評她說,都新社會瞭還封建呐,男女平等呀。他轉齣去一會兒,拿來一坨沱茶,掰下一小塊放進母親的水杯裏,衝上墊底的開水,說先泡五分鍾再衝水喝,可就是上等的飲料喔。
母親問辦公室有的是綠茶,大傢都喝,就你一個人喝沱茶?
“嘿,這你就不懂瞭,這沱茶是半發酵茶,味濃勁大,真醒瞌睡�健!彼�象是得意洋洋地又說,“公傢的茶都是一些綠茶花茶,我自己買沱茶喝,心底舒坦,這叫避嫌,叫公私分明,懂嗎?”
喝瞭第一口沱茶,又苦又澀,竟然吐掉瞭,但寒冷的鼕夜那一口暖茶和頰齒間的餘香,禁不住讓母親精神為之一振,喝上瞭第二口就甘之如飴瞭。“還有邱書記那番話,一個大乾部,一個老革命,這麼樸素,這麼關心人,讓我欽佩瞭一輩子。”母親講起往事就象是說眼前的事,清晰也動瞭情,鏡片後的眼眶泛紅。
我嗔怪,問為什麼你喝茶與眾不同,比如,人傢說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華,你呢,一泡衝到底;比如,人傢是春喝綠,夏喝花,鞦喝烏龍,鼕喝紅茶,你管他媽什麼季,一杯沱茶喝四季;再比如,人傢講究茶具茶道,大口喝酒小口喝茶,你是一個老杯大口喝還不算,還得把眼睛鼻子臉一塊湊進去喝,有你這種喝法嗎?
嗬嗬嗬。全傢都樂瞭。父親說,你媽就一土疙瘩裝不來高雅,就俗話說的野山豬吃不慣細糠。
這一喝就好幾年,習慣瞭就不願改變,也圖個價廉物美,簡單從儉。至於把臉埋進茶氣裏,讓臉上的五官一起享受喝茶的快樂可是我的發明,熱浪翻滾的茶氣可以潤眼、美容、讓鼻子也共享天地靈氣。母親平靜、溫潤地說話,動人心弦。“沱茶確實是老葉粗茶,也是最廉價的茶,喝起來沒那麼多講究,但對我口味,單位搞接待都不屑用這茶,自然就公私分明瞭呀。”
新春又始,十二年前母親在乍暖還寒中逝世。清理老人傢的遺物,一個鐵皮茶盒中尚存大半盒掰碎瞭的沱茶,我每次撮一小撮把它泡瞭,小口細品,宛如高山流水滋潤心房。母親的茶道連同她言傳身教的傢風一定會留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