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2022, 7:36:00 PM
黃苗子(1913-2012年),本名黃祖耀,廣東中山人。當代知名漫畫傢、美術史傢、美術評論傢、書法傢、作傢。黃苗子少時就讀於香港中華中學。在香港時就嚮報刊投稿所創作的漫畫作品,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到上海,繼續從事美術漫畫活動,並成為滬上漫畫界的中堅人物,先後任《新民報》副總經理、貿促會展覽部副主任、人民美術齣版社編輯,中國美術傢協會理事等。2012年1月,著名文化老人黃苗子以百歲高齡辭世。今年是黃苗子逝世十周年,《澎湃新聞・藝術評論》特此刊發黃苗子之子黃大剛所寫的迴憶文章。
黃苗子
七十交情九十翁,
君今飛去一條龍。
我是破車牛亦老,
粉絲億萬小丁聰!
這是父親悼念小丁叔叔的詩。他們在1935年相識,直到2009年,長達74年。因為是悼詩,書寫未紅蓋章。
有年輕朋友問我:他們這些人為什麼能有持續終生的交情?當時還真把我問住瞭。
父親為小丁叔叔寫悼詩
相得益彰 相濡以沫
父親在《小記》中說:
古話說得好,在傢靠父母,齣外靠朋友,在十分復雜的現代社會中,人總是有好有壞,老漢一生卻是遇的好人多,壞人少。結識的師友,除極少數舊日似曾相識、今已避之三捨,或自稱和老漢鐵哥們兒而其實素昧平生者外,絕大多數都是有趣的人、有性格的人、有天分和有文采的人,都是好人、奇人、“酷”人、“絕”人。結交良友自然就講道義,長學問,見溫情,能互助,訴心麯。我這老頭,一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在不同時期、不同場閤,有緣認識這一大幫哥們兒朋友。
朋友相交,首先是相互欣賞吧。父親在《世說新篇》裏記述瞭好多師友,不管筆法如何變換,父親的欣賞、敬佩之情躍然紙上:
如山東大學的童書業教授,治學精神和學術成就;老捨先生的風骨――自尊、剛正、仁愛和“民胞物與”之情;張正宇伯伯“狂”得可愛、刻苦用功;羅寄梅先生的學問修養,尤其是在1940年代與夫人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拍攝數百張極其珍貴的敦煌莫高窟照片(這批照片已由國外一傢齣版公司齣版);王世襄伯伯傢的老傢人玉爺的為人,與王伯伯一傢人的那種難以割捨的情感……
我想起廖冰兄伯伯的一番話,那是1980年代,他獲得瞭一個裝幀設計的全國奬項,他卻說:那有什麼呀!我這都是從張光宇那裏“偷”來的。
一個“偷”啓發瞭我,想想父親和他的朋友,哪個不是“偷”來“偷”去?人傢的學問、品行、纔華,總之他人之長,全都看在心裏,記在心上,互欣賞更相互啓發,不知什麼時候或許就改造成瞭自己的東西,可謂相得益彰。
總之,父親和他的師友絕不是“恨人有”,更不會“笑人無”。
左一:黃苗子,左二:王世襄,右一啓功。
大傢都知道王世襄“京城第一大玩傢”,蛐蛐罐、鴿子哨、蟈蟈葫蘆到明式傢具這些兒時玩意兒,後來被王伯伯“玩兒”成瞭“非遺”。王伯伯因莫須有的原因被故宮解職,原來的文物研究的優越條件沒有瞭,轉而研究沒什麼人關注的中國漆器工藝。記得聽王世襄伯伯的公子敦煌說過:1958(我傢剛剛搬進王伯伯的芳嘉園3號)、1959年(張光宇伯伯一傢也搬進來瞭)有一段時間,咱院的大人都跟“瘋”瞭似的,弄得來咱院的人也都“瘋”瞭,我爸拿《髹飾錄》(自己刻蠟版油印裝訂),逮誰送誰。這話太誇張,其實是很多朋友聽說王伯伯要注釋《髹飾錄》這部中國古代漆器工藝的專著,都盡一己之力幫王伯伯,比如介紹可能幫上忙的人、自己手裏或知道什麼人那裏有相關資料或實物。
如今這部《解說》已被漆器專傢和收藏傢奉為圭臬。這背後的酸甜苦辣隻有他自己和他的朋友們知道。
照片應為湖南鳳凰當地人拍攝,並寫說明文字。
1975年父母齣獄後,瀋從文爺爺“笑眯眯來到捨下,默默地喝一口茶輕聲地說:‘你齣來瞭,很好!壞事情總會過去的。’”他與父親的交流他不知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研究齣來的成果,涉及中國服飾史、馬種馬飾史、熊經鳥申――漢代健身術。瀋爺爺曾對父親說:“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個一個題目做下去,十輩子也做不完,我們都來乾。” 瀋爺爺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一波三摺,前後十八年,資料被毀,手稿被焚毀,但他一次次重來。還有一段小插麯,兩傢國內齣版社齣版這本書時都要與日本講談社閤作,瀋爺爺堅決撤稿,最後由香港商務印書館齣版。
“瀋從文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係統化工程的開山之作,它為曆史研究提齣瞭以實論史的新方法……”(王亞蓉《導讀》),為中國服飾史研究鋪平瞭道路。一次一位考古所的老兄對父親說:看到瀋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我們無地自容啊,本來該我們做的事情,卻讓一個文學傢做齣來……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瀋從文 編著
“結交良友自然就講道義,長學問,見溫情,能互助,訴心麯”,大約就是父親的“交友秘訣”,與聶紺弩伯伯的“感到這些人懂得我的心情,說得到一起”可互為印證。
聶紺弩伯伯在給父親的一封信中說:
……
代請韓公(注:畫傢韓羽)賜畫, 實獲我心。尹公(注:畫傢尹瘦石)來, 說韓公畫戲文極佳, 曾見其虹霓關雲雲。尹公亦雲韓在保定, 不知其為青少中老, 我公其知之乎?
忽然想到, 韓畫固神。若問: 何以不以之畫社會主義革建, 而畫封建落後之物, 其將何以為經濟基礎服務乎? 此事極關重要, 甚至是文藝界之緻命問題, 未見人談及, 自亦覺極難談,因廣大艱深難以開口也。我嘗覺公、我、祖光、瘦(注:尹瘦石)、邇(注:陳邇鼕)乃至永玉, 固均屬落後分子, 但實皆高知, 並不反社, 有時抑可歌社而並不違心。且今之我國孰為歌社標本, 而歌社之作(不僅美術)似很少如韓畫之動人者。又, 韓畫似不大眾化,而此欣賞之小眾, 所見非錯。想來想去, 不知如何是好。何時枉顧, 願一傾之, 以求大教。
此頌 藝安
弟 駑 1977.10.10
此時,聶伯伯還是“戴罪之身”,每個月隻有18元生活費,比我父母齣獄時差多瞭。一周後的17日,他寫瞭給同誌的申訴信。轉過頭,玩笑照開,文思照舊,寫此信應是對“文藝界之緻命問題”已有想法,要對父親一吐為快,相互啓發。每個人都有艱難時刻,無論多難多黑暗,這一方土地上的燦爛文化,是父親和師友們心裏的一盞燈。他們通過各種方式去探索追求,無論在暗夜裏、烏雲下、陰影中,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身上永遠充滿著陽光,所以,永遠都不會成為陰影的一部分!朋友相濡以沫,則是那盞燈耗不盡的燈油。
《傅青主聽書圖》
韓羽叔叔作《傅青主聽書圖》,眾多文人題詩。聶伯伯亦有題詩,信中“代請韓公賜畫”,就是題詩後,便對韓畫念念不忘。
百年舊夢 韆古文章
1919年,作為戰勝國,自己的領土卻在凡爾賽宮被列強交易。
日寇入侵,更是讓父親飽嘗國仇傢恨――兄長黃祖雄(黃中堅)犧牲於太行山,我的外公鬱曼陀被敵僞特務暗殺於如今的上海常熟路188弄傢門口,三外公鬱達夫在抗戰勝利後,被日本憲兵殺害於印尼巴爺公務,我的曾外祖母不堪忍受日軍欺淩,躲進山洞活活餓死。廣州大轟炸後街頭血肉橫飛的慘景,重慶持續五年的大轟炸……
但是,父親畢竟是同盟會員黃冷觀之子,孫中山的民族、民權、民生三民主義伴隨其長大,爺爺在香港這塊英租界上創辦的中學,起名“中華中學”……尤其是“五四運動”之“德先生”、“賽先生”,在他們這一代文化人心上打下瞭深深的烙印。
父親模仿比亞茲萊的《魔》是在1929年8月發錶在《上海漫畫》上的。從香港到上海,都是華洋雜處、得風氣之先的地方。民族情感沒有讓他排外,反而希望通過藉鑒國外,能探一條新路。正如張光宇伯伯這年10月在《上海漫畫》發文所稱:“……無疑地把新的思想盡量灌輸,無疑地把科學組織成的種種力量把他采取;而更其是把我們中國人一嚮停頓著的懶腦子來搗亂一番!也要叫他嚷齣‘立體派’或者‘錶現派’的建築及用具一一速現呢?如其更野心一些連歐美或日本的‘工藝美術’的發達也超過瞭!要使他們震驚起我們並不是專靠唐、宋、元、明的古瓶,或商鼎、漢瓦來吹吹牛的工藝美術纔是啊!”
正是這樣的憂心和雄心,從1920年代睜大眼睛看世界到1940年代中期,在中國大多數藝術傢中形成瞭探索民族化之路的共識。
張樂平伯伯創作的《三毛流浪記》
黃苗子畫1930年代南京的“風花雪月”,都是大眾的哀傷與無奈。原載《漫畫界》創刊號(四月號)。
《風花雪月》 黃苗子 畫
父親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藝術傢,他與葉淺予、張樂平伯伯一樣,時刻關注“小人物”和社會底層,他的漫畫裏也有類似的內容。同時,父親又在不斷否定自己,在藝術之路上不斷學習、探索、試新。雖有人將他歸類到“貴族”一類,其實他並不“領情”,作為“德先生”、“賽先生”的擁躉,怎麼能做高高在上的貴族呢?丁聰叔叔的《花街》、祖光叔叔的《風雪夜歸人》,哪個作品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看世情?
丁聰《花街》
大約是1944年,看完祖光叔叔的《風雪夜歸人》後,父親填《念奴嬌》詞一首:
繞梁哀麯,嘆靈珠婉轉,纔人詞筆。落彩飄飄誰撿去?纍汝殷勤尋覓。笑泣聲殘,悲歡夢渺,覓也無蹤跡。氍毹人世,幾人暗自�⒀省�
從伊密誓惺惺,銀河耿耿,會好何如彆。潿絮蓮泥相望苦,檀闆黛眉愁絕。漫說明朝,可憐今夕,雪虐鼕風急。雲鬍歸去,江湖萬裏空闊。
這是為“下九流”人物鳴不平,也是對傢國命運的憂憤與無奈。1982年5月,父親重抄並記曰:“那時正是國土受日帝侵淩,大後方一片昏黑,語涉頹喪,也是寫實。身在空闊江湖,迴顧一下‘可憐今夕’曆史痕跡,倍增感懷。”
那個戰亂紛仍的時代,人們流離失所,被上下拋顛,不甘屈辱貧弱的這批文人的命運自然就連到一起。
父親送挽聯到夏公靈堂。右起:黃苗子、鬱風、瀋蕓、鬱雋民、瀋寜、瀋旦華
1995年,夏衍先生仙逝,父親書一六尺挽聯:“國恥國難國魂百年舊夢,人道人權人性韆古文章!”這是夏衍先生一生奮鬥的寫照,也是父親和他的師友的理想,不是知己想不齣來!
本非同根生,構陷何足奇
共産黨人給他們帶來瞭太多的憧憬。且不說廖承誌、夏衍、喬冠華這些共産黨人的人品學識,就說八路軍不斷收復失地,而且為保護趙城金藏,與日僞周鏇,那些不認識幾個字的戰士,為瞭保衛中華文化瑰寶,竟有八人獻齣生命,這讓他非常感動。渡江戰役,解放軍敢於炮擊英國軍艦,讓他們看到瞭中國的希望。尤其是抗美援朝,做齣瞭被普遍認為是不可能的奇跡――把美國人從鴨綠江邊打迴瞭三八綫!百多年屈辱的民族,終於得以揚眉吐氣。
父親不是神仙,曾有許多的迷惑、猶疑、彷徨。因為他們太瞭解舊社會的種種醜惡,於是帶著美好的憧憬奔嚮新社會,生怕不能跟上新氣象,玷汙瞭自己的憧憬。每每遇到迷惑,便先檢討自己,其實,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究竟錯在哪瞭。聶伯伯比父親覺悟高,但也認為自己屬於“落後分子”一群。
1985年父母與吳祖冠叔叔同訪聶伯伯時的速寫,並題記
1980年代,聶紺弩伯伯寫給父親的詩頁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齣獄當天,我陪他到復興醫院看父親。父親釋放前因做手術,還在住院,此時由監獄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二人見麵,既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怨天尤人,隻是很興奮,畢竟從遙遙無期到一傢人團聚。不過最讓我意外的是,他們竟認為自己是“敵我矛盾”,我在旁邊聽瞭都想笑: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韆年”。敵我矛盾?誰把你們當敵人瞭?廣大群眾?您老太太剛一進院子,第一個專門看您的可是我發小建民的媽媽牛嬸――真正的人民群眾、街道積極分子,在我成為“孤兒”的時候,她傢裏有好吃的,先拿給我吃,可他們傢月人均收入隻有10塊錢。
晚會新裝 鬱風草圖 金梅生繪 1957年
如此“作踐”自己,我當時還真理解不瞭。很多年後我纔明白瞭,那是他們預想的最壞結果。母親已經想好瞭釋放後的生活安排,這個新中國服裝設計的開路者,想做個裁縫,而且是縫縫補補的裁縫。父親可能更“理想化”一點,就想當個校對,點校古籍(書店開始賣部分二十四史,我買瞭《北齊書》轉送到監獄,父親看後發現句讀和注釋有錯誤)。
他們這些人就是這樣,沒覺得自己多瞭不起。在一次次遇到麻煩的時候,就想放棄或真放棄瞭,但是,因為對文化藝術、尤其是中國的文化藝術愛得太深,卻不由自主地從另一塊地方撿起來,並又從中得到一種享受,還把這種享受與朋友分享。
母親鬱風的婦女服裝設計圖,原載《美術》雜誌1956年4月
寫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前麵的“相煎何太急”用得不對,因為父親與章詒 和雖都是“過來人”,卻不“同根”:
父親一生,多受磨難,但他心裏有那盞燈,就永遠有愛,有光明。所以,他喜歡盯著彆人的長處學,為彆人的成就點贊;所以,他可以被摺磨得死去活來,依然笑麵人生;所以,他一次次“放棄”,又一次次重新開始;所以,父親和母親早早商定,將收藏和自己的創作拍賣,建立基金會,而不是留給子孫(黃苗子鬱風慈善基金會成立至今已資助數百位美術院校貧睏生以及多個文化項目)。
2006年3月邵燕祥先生邀聚。左起:邵燕祥、章詒和、楊憲益、鬱風、黃苗子。三年後,章詒和就把朋友的朋友、為她題寫齋名的人構陷瞭
章詒和心心念念的是重做高高在上的“貴族”,而她筆下的人物不過是她要滿足“貴族”虛榮而藉來的陪襯和墊腳石,為此,她什麼都可以齣賣,隻要能“高人一等”。所以,她栽贓我父親,不奇怪。然而,“貴族”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瞭,所以,章詒和就發齣瞭“這個世界還會好嗎?”這種充滿著戾氣和怨毒的聲音。
楊憲益伯伯告彆儀式專給父親留的位置
右為楊敏如教授。本該是我去安慰老師,卻變成老師安慰我。 羅雪村攝影
2009年11月29日,楊憲益伯伯的遺體告彆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我代錶父親吊唁。遺體告彆正廳的門口左側,擺放的是各個團體單位送的花圈,右側第一個花圈就是父親落款的,而且單獨的一個花圈,而下一個花圈是楊絳、馮其庸等幾個人的挽帶。無論從哪說起,父親的花圈也不該擺在楊絳先生的花圈前麵。顯然,是專門留給父親的。
楊伯伯的妹妹楊敏如老師(我上過她的中國古典文學課),她拉著我的手就哭瞭說:我們都想你爸爸,我哥哥也一直惦記著他。他是好人,還有鬱大姐,都是好人。我們傢有好些他們的書,他們的字畫。彆聽那些壞人瞎說。本來我是來吊唁的,可楊老師倒來安慰我瞭。
當晚,楊伯伯的小妹楊苡阿姨來電話:“我哥哥一直惦記著你爸爸,本來說起章詒和我們都氣的不得瞭,可我哥哥隻是一笑,黃苗子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相濡以沫的“過來人”,一語中的!
楊伯伯這樣的朋友,父親有一大群, 章詒和沒有!
病榻之上,父親草就的詩稿,其時心情可見一斑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刊《漫話丁聰》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