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6/2022, 6:05:58 PM
一代代的青年讀到冰心的書,懂得瞭愛:愛星星、愛大海、愛祖國,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輕人都讀一點冰心的書,都有一顆真誠的愛心。 ―― 巴金
今天,2022年2月28日,是冰心(1900-1999)先生的忌日。
悄悄地,冰心老人離開我們23年瞭。
今晨,兩位弟子分彆從中國的最南與最北發來微信,其中一個是視頻,是冰心女兒吳青的迴憶:1947年,她九歲半,看到《日本軍國主義侵華史》裏麵有南京大屠殺,的相片,特彆生氣,我就把我的小朋友們組織起來,騎在自行車上,看到日本小孩就追他們嚇唬他們。冰心發現瞭,就問:“小妹你要乾嘛?他們的父母可能就是因為戰爭中反戰,被日本軍國主義打死或者送到監獄的。你怎麼能夠這樣呢?”吳青說:“後來我就改變瞭,我就知道永遠永遠要在人民和政府之間劃一條界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政府能夠百分之百的代錶自己的人民。”
我知道,弟子意有所指,與俄羅斯打烏剋蘭不無關係。
筆者想到的是:弟子都還記得冰心,多好。
1999年2月28日,獨自生活瞭15年的冰心先生逝世,享年99歲。馭鶴後夫婦兩人骨灰閤葬,骨灰盒上並行寫著:江陰吳文藻,長樂謝婉瑩。
得知與世紀同齡的冰心先生離去,我默默地難過,然而並沒有太吃驚。我父親,我的學生和女兒,都先後是“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欲語又停留”的冰心先生的“小讀者”,她怎麼可能走遠呢?
前年,筆者編纂小冊子《人文湛江》,附錄專門收錄瞭冰心的長篇散文《湛江十日》一字一句的校對,仿佛看到1961年冰心在湛江的身影。
是的,我想用巴金的話作為標題與題記。理由不僅是因為二人情同姐弟,更因為如果巴金是繼魯迅之後又一個捫心自審的“民族魂”;那麼,冰心先生就是一代又一代文學青年寬厚的母親。
從冰心筆下那閃爍的繁星和晶瑩的春水中,我們發現瞭生命哲學的重大主題:人類正在尋求精神傢園。然而,冰心絕不單單是一位散文傢,更是學貫中西的“詩化學者”。晚年,她又是以憂國憂民的雜文作傢的姿態屹立於文壇的。
於是,作為文字之國的國民,筆者菲薄的紀念,仍然是重讀先生的文字並把它們轉交給讀者和弟子。
冰心後來說過:“我這一輩子寫東西可以分作甜酸苦辣。甜嘛,就是《寄小讀者》,完全是用一種孩子的心情寫的,後來寫瞭點酸的東西。苦的時候就寫的少瞭,現在專門寫辣的東西。”那麼,我們且沿著她“甜酸苦辣”的書語書話,尋求作傢的心影心響。看看世紀老人一生都在“寫什麼”――
造物者――/倘在永久的生命中/隻容許有一次極樂的應許/我要至誠地求著:/“我在母親的懷裏,/母親在小舟裏,/小舟在月明的大海裏。”(冰心:《春水》一O五)
這是20年代的冰心。
“此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哪裏有能夠托起安眠的礁石?何處是精神母親溫暖的懷抱?麵對茫茫宇宙,敢問路在何方?海德格爾所說的現代人的“鄉愁”,已為年輕的冰心痛切地體驗,她的小詩常常昭示著自己的追求和歸宿。母愛、童心、大自然三者甜蜜的重疊,為冰心也為後人提供瞭靈魂的棲居之地。七十年後,一麯普普通通的歌麯“常迴傢看看”之所以激起瞭城市和鄉村中如瀑的淚光,亦足見“不變的人性”不是沒有。
那夜天上是密密的亂星/樹頭棲隱著雙宿的嬌禽。/南風戲弄地挨著我的腮旁,/“完瞭,你竟說齣瞭那一句話!”(冰心:《一句話》)
這是30年代的冰心。
《一句話》四四一十六句,“建築美”、“音樂美”頗似聞一多,而憂鬱和蘊藉又不下徐誌摩。不無戲劇性的是,該詩卻是冰心的好友梁實鞦先生保存並寄迴大陸的。當年在波士頓,留學生演《琵琶記》,梁飾蔡中郎,冰心演趙五娘。許地山從英國寫信開玩笑說:“實鞦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瞭嬌婿。”――我們在“文革”期間高舉紅寶書、大罵“喪傢的資本傢的乏走狗”之際,哪裏會知道梁實鞦的遺囑與魯迅的七條遺囑幾乎如齣一轍呢?
“聽窗外怒號的朔風,在溫暖的衾被裏,有幾個能夠熟眠?看看道旁顫抖匍伏的貧民,在豐盛的筵席上,有幾個能夠吃飽?(冰心:《新年感言》)
這是40年代的冰心。
雖則悲天憫人的、細膩的愛心一如既往,但已是“甜”味全無瞭。遍地餓殍使得冰心一腔辛酸躍然紙上。惟其如此,也纔是冰心。然而,人心常常是難以相通的,無論過去還是當下,一些人的心腸堅硬一如既往。就在冰心麵對啼飢號寒的貧民、省吃儉用的百姓和背負種種艱辛的草根兄弟牽腸掛肚的時候,金陵古城裏位高權重的金毛鼠們依舊能夠吃飽眠熟,而且還要一擲萬金吃,換著姨太太眠。酒綠燈紅掩蓋著的和掩蓋不瞭的一切,善良的冰心也隻是窺見瞭一角。然而即便這一角,已經使得冰心先生憂心而憤心一生。
“如果吳文藻是右派,那我也是右派”。“差不多我的朋友就都是右派。”“我心裏一天比一天坦然瞭。原來被劃為右派在明眼人眼中,並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冰心:《我的老伴――吳文藻》)
這是50年代的冰心。
看看從解放後到“文革”前冰心先生文章的題目吧:《我們這裏沒有鼕天》、《北京的聲音》、《記幸福溝》、《走進人民大會堂》、《普天同慶》、《我們的心像萬根火箭飛嚮前方》、《偉大的勞動》、《崇高的理想》……試想,一位至誠至善充盈著童心愛心的女性,活到60歲,突然落入瞭與孩子的心再也不能相容的世界,她如何能夠接受得瞭?
老伴吳文藻教授痛苦而迷茫地訴說:“我若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到國外去反好瞭,何必韆辛萬苦地藉赴美的名義迴到祖國來反呢?”我想,作為惟一的聽眾的冰心,那一刻恐怕也成瞭迷惘的“小讀者”。――嗚呼!“反右鬥爭”的“有字天書”嗬!
“我已遵照毛主席的指示要‘五不怕’:不怕殺頭,不怕坐牢,不怕離婚。我不是黨員,無黨籍可開除。也沒有做官,無職可撤。”(林榖:《親人眼中的冰心》)
這是60年代的冰心。
30年代初,或許冰心認為“死彆生離,幾輩傷心失慈母;承歡強笑,舉傢和淚過新年”是人間的至哀至痛瞭。不料過到“鶯歌燕舞”的“一片紅”歲月,更有每天在傢門口下跪幾個小時、目睹紅衛兵抄傢的慘痛。“母親嗬!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兒來瞭,除瞭你,誰是我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舉著憲法呼喚人權的共和國主席尚且赤著腳被拖進火葬廠,還有幾位母親能庇護可憐的兒女?查《冰心全集》,從1966年“文革”開始,以後6年間她不曾發錶一個字,到1972年和1973年,也僅有見於香港《大公報》的三兩篇短文。這幾乎一無所有的空白,既是大浩劫中的文化,也是萬花紛謝之際的文化人。
“我在會見美國和日本朋友以及迴國探親的華僑和華裔的時候,他們總是十分關懷地問到老捨先生。我除瞭含著眼淚說:‘老捨先生已於1966年8月逝世瞭’之外,還能說些什麼呢?”(冰心:《懷念老捨先生》)
這是70年代的冰心。
女性的堅忍柔韌幫助瞭冰心。她和一個古老的民族一齊沉默著走過瞭長長的鼕季。作為“天地間盤鏇的正氣”,冰心和老捨以不同的方式反抗著非人的專製,這正是“無話可說”或“吟罷低眉無寫處”的“苦”。這也正是冰心老人從“甜”轉嚮“辣”的緣由。我由此想到瞭孫犁、流沙河、邵燕祥……不止一位詩人先後成瞭雜文傢,這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頗值得思考的景觀。1974年,冰心離開鹹寜嚮陽湖五七乾校後的第三年,參軍的筆者到瞭那裏,目睹瞭文化人“改天換地”的績效(如自己蓋的磚房)與被改造的痕跡(如上牆的“心得筆記”),也更加明白瞭冰心轉“辣”的緣由。
您不要再“清高”瞭,“清高”當不瞭飯吃,“清高”當不瞭衣穿,“清高”醫不瞭母親的病!……真是萬般皆上品,惟有讀書低嗎?麵對兩個孩子,我心頭翻湧著異樣的滋味。(冰心:《萬般皆上品》)
這是80年代的冰心。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個90歲上下的老人,一邊大聲疾呼教師地位“明升暗降”,一邊麵對兒孫輩的“離經叛道”無言勸誡;一麵懇勸世人守住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一麵又目睹貧富大不均而憂心忡忡,這又是怎樣的使命感和悲痛感?冰心曾經集龔自珍詩句曰:“烈士暮年宜學道,古人老去例逃禪”,無奈她轉瞭一圈又迴到瞭“問題小說”的歲月。她為當人大代錶的女兒抄瞭林則徐的名句:“苟利國傢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她和老伴不僅“死活擺脫不瞭對學生的愛”,更擺脫不瞭對國計民生的眷眷的心。
“我畢竟是90多歲的人瞭,說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聖先師孔子說過:‘自古皆有死’。我現在是毫無牽掛地學陶淵明那樣‘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冰心:《我從來沒有覺得“老”》)
這是90年代的冰心。
老讀者與小讀者們均不難發現,這位世紀老人的話語,變化日見其大,完全沒有瞭“繁星・春水”的空靈。
她說她希望自己“能糊塗一些”,以便於“對眼前的許多世事少一些‘敏感和激動’”。遺憾卻又令人慶幸的是“無如臣腦固若冰”。她在《文匯報》上開瞭“想到就寫”的欄目,繼續為愛心謳歌,為教育呐喊。她把《冰心全集》的9萬元稿費全部捐給瞭中國農村婦女教育與發展基金會。去世前不久,得知1998年大水災,她立即捐齣二韆元,後來知道災情嚴重,再捐齣一萬元稿酬到災區。她在遺囑中在此叮嚀:全部稿費和版稅捐給現代文學館和希望工程。
冰心先生不僅記得《歸去來兮辭》,不僅集過龔定庵的詩,不僅講過《詩人與政治》的演講,而且直到88歲時還一口氣寫下與“萬”字有關的一大堆詩文:“獨立中流喧日夜,萬山無語看蕉山”、“磧裏徵人三十萬,一時迴首月中看。”“萬種溫馨何處覓,枕上逃禪,遣卻心頭憶”……再看看時下的“文化散文”大傢,又有幾位能有如此的學問?
冰心的遺囑說:我悄悄地來到這個世上,也願意悄悄地離去。
筆者想到徐誌摩的詩句:悄悄是離彆的笙簫。
冰心在悄悄中吟唱,在悄悄中永遠。
同誌說:“冰心老人去世的時候,我在夜裏趕到瞭北京醫院,嚮老人作最後的告彆,她的女兒拿齣一個筆記本讓我簽個名。我非常尊敬老人的為人,喜愛她的作品。她是一個有風骨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有愛心、有感情的人。”(《人民日報》2006年11月29日)如今,在冰心先生逝世15年之際的一個飄著微雨的深夜,翻讀、咀嚼、迴味老人七十年間深深淺淺的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胸中一次又一次地響起哈薩剋民歌《可愛的一朵玫瑰花》――音樂鏇律的單純、明亮、真摯、綿長,一如睿智而慈祥的冰心先生。
冰心離去之際,正在參加中國作協第五屆全會的作傢們嚮老人告彆,每一個人手裏拿著一枝紅玫瑰,嚮冰心老人三鞠躬。冰心先生晚年尤其喜愛玫瑰花,她說:“因為她有堅硬的刺,濃艷淡香掩不住她獨特的風骨。”
巴金對冰心大姐說:“有你在,燈亮著。”
我說:冰心的名字在,燈就亮著,你就一直在。
宋立民2022年2月28日於廣東文理職業學院紫荊苑